104. 眼界 真實的我。(1 / 1)

太陽漸漸落下山去, 漆黑的夜幕開始籠罩,營地中燃起星星點點的篝火,照亮了原本暗沉的河岸。

不用整天趕路後, 整個營地的氛圍都顯得輕鬆了不少, 不當班的侍衛圍著火堆烤肉、喝酒, 肆無忌憚地大說大笑。

玄燁並不禁止,反而覺得如此做派才能體現滿洲精神, 因此常與將士同樂。

禦駕駐蹕的屋子前也燃著一架篝火,玄燁與沈菡帶著雅利奇從屋裡出來。

篝火前站著幾個人, 太子、大阿哥、南懷仁和兩個不認識的大臣。

眾人互相見禮,兩人給皇上行完禮, 又給沈菡見禮道:“奴才索額圖(明珠), 參見德妃娘娘, 五公主。”

沈菡讓這兩個名字嚇了一跳,勉強保持鎮定道:“免禮。”

這兩個人名可真是如雷貫耳啊!

沈菡不免悄悄打量了一眼。

納蘭明珠現任武英殿大學士,從長相和氣質上看, 他不太像滿洲人,更像漢人。

不過想想能養出納蘭性德那樣的文人,有這個氣質倒也不意外。

但納蘭性德今年五月剛剛過世, 失去了最驕傲的長子, 納蘭明珠顯得十分清臒, 面上猶帶憔悴。

玄燁關懷地詢問了幾句, 雖並未提及納蘭性德,但語意真摯。

明珠感懷道:“勞萬歲惦念,奴才不妨事。”

沈菡知道玄燁對納蘭明珠的才能一直是比較認可的。

穿越前她了解的比較片面,以為康熙重用明珠是為了打壓索額圖。

但自從玄燁和她叨叨的事情越來越多後,她漸漸明白了。

不管是索額圖還是明珠, 二人都是很有才能和眼光的能臣,並不是完全憑借玄燁對平衡權勢的考量才坐上高位的,主要還是靠他們自己。

特彆是納蘭明珠。

如果說索額圖的晉升和權勢還有太子的原因在,那納蘭明珠的崛起很大一部分還是因為他的能力和眼光確實出眾——沈菡並沒有聽說他與大阿哥有關聯。

明珠和惠妃並無親屬關係,大阿哥現在整天在暢春園讀書,偶爾出去跑馬圍獵,身邊也跟著無數的侍衛,一舉一動都在玄燁的監管之下,兩人根本無從接觸。

沈菡現在也明白了皇子與朝臣之間的忌諱,在他們開府出宮,得到自由之前,與朝臣勾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太子不算,那是皇上默許的。

便是惠妃,在皇上禁止內外仆婦擅自行走、泄露宮內事務後,能與娘家接觸的機會也極少,她更不可能敢與朝臣勾連。

當然,明珠能走得那麼順,裡面也確實有他本人與皇室血緣親近,和玄燁對權力平衡考量的原因。

不過沈菡從玄燁的話裡聽著,倒覺得明珠此人最有本事的地方是揣摩聖意。

——他的主張往往最貼合玄燁的意思和想法,換言之,他本人也是個十分有眼光的人。

正如幾年前玄燁收台灣的時候。

朝廷先是為了‘打和不打’爭來爭去,決定打了以後又為了‘用不用施琅’吵個不停。

之前玄燁平三藩時,對台灣一直是招撫的政策。

但三藩平定後,他認為時機已到,態度便轉變為武力征剿,而且傾向於任命內大臣施琅為水師提督。

因為施琅在康熙六年就曾上疏請求儘快解決T灣問題,不要養寇為患。

此後又屢次上書,解釋台灣對大清的重要性,認為其膏腴田園及漁鹽之利甚大,乃財富聚集之地,‘可資中國之潤’。

而且台灣孤懸海上,易為賊寇所趁,若是勾連外國,待其羽翼豐滿,必成大清心腹大患。

玄燁對其奏疏所言極為認可,不過那時條件不足,此議隻好擱置。

如今時機極好,玄燁覺得正該一鼓作氣,拿下台灣!

他向保舉施琅的李光地等人詢問施琅的能力,李光地答了三點

——施琅與海上有世仇,熟悉海況,有謀略、鄭氏懼之。

李光地之言果斷且有分寸:“若論才略實無其比,至功成之後,在皇上善於處置耳。”

玄燁遂決定啟用施琅,以武力征台!

但朝中反對者甚多。

許多高級官員覺得‘海洋險遠、風濤莫測、長驅製勝、難計完全’,斷不可取。

且極力反對任用施琅,因為施琅原是鄭成功的部下,曾經降而複叛,後又因得罪鄭成功,叛而複降,忠心難料。

群臣‘以為不可遣,去必反’!

一眾反對派中,明珠等少數力主‘武力撤藩,啟用施琅’的人,便顯得尤為突出。

明珠對形勢的分析與玄燁的看法一致:“如今鄭經已死,賊無渠魁,勢必衰微!”

他不但支持任用施琅,在後來施琅與總督姚啟聖發生意見不合,導致進軍不順時,還極力支持施琅請求專征之議。

玄燁當時已經因為施琅幾次三番以‘風大不順’為由延緩進軍,頗感不快。

明珠提議:“不若以一人領兵進剿。兩人同往,未免彼此掣肘,主將不能行其誌,於戰事不利。”

議政王大臣會議也認為此議可行。

玄燁幾番思量後,最終采納了這個建議,對施琅儘釋前嫌,力排眾議,任命他為福建水師提督總兵官,加授太子少保,將征剿一事儘托其手。

這些細節沈菡並不儘知,她隻記得玄燁有段時間十分糾結。

一會兒跟她誇施琅其人有能為,過段時間又突然說施琅總是推脫不前,是不是有問題。

沒幾天又回來說,明珠等人說得有道理,可能是主將不和導致的。

沈菡:“……”

她多少能聽懂一些,但他說得七零八落的,她也判斷不出事情的全貌,隻能當個閒話聽。

不過其中有一點令她印象深刻。

澎湖大捷到京後,玄燁曾高興地與她分享:“當時施琅幾番推脫,朕不清楚其中的緣故,很是生氣。不過念著施琅深知水性賊情,海上風浪不測,比陸上用兵要艱難數倍。朕既然不懂,就不應該瞎指揮,是以當時朕也沒有強令他進軍。現在看來他果然有能耐,沒了掣肘,不過數月,便拿下了台灣!”

沈菡雖然沒說什麼,隻是安靜聽著,但其實當時心裡很佩服他。

權力是很讓人著迷的。

一個人身處高位、大權在握的時間久了,會越來越難聽進不同的聲音,更或者根本就聽不到不同的聲音。

像沈菡自己,以前做小格格、小福晉的時候,經常能聽到紫芙和青衿給她提建議,她也很願意接受。

但自從她成了嬪、成了妃,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身邊人反駁她的話了。

明明她一直寬以待人,從來不隨意懲處宮人,也從來沒有‘因言罪人’。

但紫芙等人就是慢慢變成了‘應聲蟲’,偶爾提個建議都要猶豫再猶豫,小心翼翼的。

要不是沈菡時時提醒自己要自省,要克製權欲,在這種‘唯我獨尊’的環境中一呆十幾年,她絕對會變成一個固執己見,完全不容反駁的人。

相比之下,玄燁做了二十幾年的皇帝,他周圍幾乎都是完全臣服於他意念之人。

他掌握著天下人無法想象的權力,卻能克製自己不去外行指揮內行,知人善任,給予一個降將那麼大的信任。

實在令沈菡欽佩。

……

施琅攻占T灣後,朝裡又為了“該不該留守台灣吵起來”。

沈菡:“……”

她明白玄燁的好脾氣和好耐性是哪兒來的了,讓誰聽他們吵上二十幾年,脾氣和耐性也不能不好。

朝裡真正有見識和遠見的人其實並不多。

很多大臣根本不清楚台灣是個什麼地方,隻憑自己僅有的認識,認定其為彈丸之地,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提議‘遷其人,棄其地’。

沈菡:什麼鬼?費這麼大勁打下來,然後把這塊兒地方扔了?

還有更搞笑的,之前積極主張收複的大學士李光地,認為台灣離得太遠,不便管理,他提議最好的方法是把台灣讓給荷蘭人,讓他們‘世守輸貢’。

沈菡當時聽到這個實在沒憋住:“他是傻叉嗎?!”

把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方送給外國人管理?腦子沒病吧?就這還大學士?

玄燁:“……”

傻叉?

這話怎麼不太像她的風格呢?

沈菡:“……”

現代人,難免對這個問題反應過激,一時激動,沒忍住。

她努力往回圓:“那什麼,我就是覺得他這麼乾也太傻了。地方再小也是咱們的國土,怎麼能交給外國人,外國人根本不可能和咱們一條心!”

玄燁以前從沒聽她對他的話發表過意見,這還是第一次。

而且,他可真沒想到她現在竟然已經有這種見識。

不枉他這兩年跟她嘮叨了那麼多,眼界確實見長了。

玄燁頗有些驚喜地讚她:“你說得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漢人尚且不能與咱們同心,何況西洋異人。朕雖篤好西學,但朕學習他們,隻是為了了解萬物之理,卻不是為了信奉他們。”

玄燁雖然重用南懷仁等人,予以他們極高的待遇和地位,但實際上,他對洋人一直懷有很深的戒備心。

因為他始終記得,雙方立場不同,他們所為之主是他們國家的皇帝,而不是他。

這也是沈菡覺得玄燁很神奇的地方之一。

玄燁作為一個古代人,接觸外國人比普通現代人都多,而且他當時年紀還非常小,‘自我’尚未成型,竟能抵禦住傳教士的描繪,做到‘學而不信’,意誌實在有夠堅定。

至於李光地等朝臣狹隘的想法,玄燁並不生氣,人無完人,即使他是天子,也不可能對所有事情都有正確的看法。

朝臣存在的意義,就是帶給他不同的聲音和建議。

而如何從中辨彆甄選出正確的答案,那是皇帝該做的事。

這大約也是玄燁比較倚重明珠的原因,因為他的答案往往最貼近玄燁心中正確的選項,在諸多大事中都能站對陣營——站在了皇上所在的陣營裡。

到底是該放棄還是該留守台灣,在朝中爭執了許久,玄燁縱是皇帝,也不能一意孤行。

為了統一眾人的思想,他反複給反對派做說服工作。

最後在說服諸多朝臣後,才召開議政王大臣會議商討。

明珠代為奏報會議商討結果,認為施琅奏請駐兵防守之議甚是恰當,並提議將鄭克爽、馮錫範等人及其家族遷至京師,編入旗下,不令在外省安置。

玄燁認為其所奏甚為恰當,‘即依行’。

——史載,康熙二十三年,清廷於台灣設一府三縣,總兵官一員,兵八千;澎湖設副將一員,兵二千,隸屬於福建省。

從此,台灣和大陸統一起來,其行政建製與內地劃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