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無知 兩個世界。(1 / 1)

說回明珠, 沈菡雖然對諸多事情的細節不清楚,但隻從她知道的幾件大事看,不管是擒鼇拜、平藩還是收T灣, 明珠的提議和立場, 一直都是和玄燁保持一致的。

這一點比起從擒鼇拜之後總愛和玄燁唱反調的索額圖可是好太多了。

——他除了擒鼇拜站對了立場,之後基本就沒怎麼站對過。

沈菡打量一眼索額圖……

他與明珠年紀相仿,都是一名清臒的老人了,隻是他的氣質不比明珠那麼文雅, 面上甚至隱約帶有一絲狠厲的味道。

沈菡微微一皺眉,不自覺地看了太子一眼。

她記得......約莫是兩年前吧,玄燁好像是被索額圖氣到了,回來罵了一通,話中對索額圖此人十分失望痛恨。

之後索額圖被革去議政大臣、內大臣、太子太傅, 隻留了佐領,其弟心裕、法保也受到懲處。

沈菡雖然沒有刻意去打聽此事,但,事關太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消息很快連後宮都傳得儘人皆知。

那段時間她隱約能夠感覺到一股暗流, 連胤禛都有一些不安, 但母子倆人默契地沒有提起這個話題。

不過之後玄燁對太子依舊關懷, 榮寵有加,又提拔了索額圖的女婿伊桑阿為大學士,後宮才慢慢平靜下來。

此人沉寂兩年多, 沒想到竟然又出現在出巡隊伍裡了。

沈菡見玄燁與索額圖有說有笑,簡直像是君臣親密的典範,強忍住沒有再看太子, 不知道他現在是個什麼心情……

夜空清澈,星鬥滿天。

眾人圍坐在篝火前閒談——主要是玄燁與明珠和索額圖在聊,其他人都是乾巴巴地聽著,不發一言。

虧得還有雅利奇在旁邊跑來跑去的玩兒,氣氛倒不顯得尷尬。

沈菡其實有點兒不太明白玄燁的意圖,若說是親近臣屬,何必把她們娘倆兒叫出來。

若說是“家庭聚會”,又何必把明珠和索額圖這兩個死對頭找來呢?

玄燁和兩人聊了一會兒,看著半圓形的夜空,突然又和南懷仁聊起了星座。

玄燁:“朕之前聽你說過,時隔多年,都不確定記的準不準了……”

沈菡驚訝地聽著他與南懷仁用法語對話,討論天上的星星。

再看其他人,也是一臉驚訝的表情。

玄燁教導太子:“這種是海外西洋國度的語言,以後你們也該認真學習一下。因為隻有學會他們的語言,你才能更好地了解他們的知識,進而了解他們的國家。”

他還讓南懷仁拿了一個小型的星座圖表,現場教太子如何按照星座的位置計算時刻。

沈菡:“……”

她此時臉上的表情一定和太子一樣懵。

還是雅利奇說話不用顧忌:“阿瑪,你好厲害!”

索額圖和明珠反應過來,也連忙誇讚聖上真乃不世出的奇才!

奴才真是望塵莫及啊!

沈菡見到兩人的反應,才多少摸到了一點兒他的意思。

不過,她覺得他這qiang好像打偏了,可能不小心擊中了本就壓力山大的太子……

也有點戳中她了……

——

不過玄燁應該是沒注意到,眾人散場後,他還在對沈菡道:“之前是朕疏忽了,胤礽的國語課程學得不錯,漢學也有了基礎,正是該接觸西學的時候。朕平三藩之前對西學甚感興趣,可惜這些年太忙,一扔下就是這麼多年。如今事情不多,抽空也該撿起來。不過南懷仁年事已高,知識也有限,朕已命人在國內尋訪還有沒有其他傳教士,若是找到,都帶到京裡來,給阿哥們上課。”

玄燁說完,見沈菡若有所思的樣子,不解道:“怎麼了?”

沈菡心裡思緒萬千,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順著心意開口道:“我……我也能學嗎?”

她的聲音太小,玄燁差點沒聽清:“什麼?”

他反應過來:“你也想學西學?為什麼?”

不是連學著管宮務都嫌怪累的,怎麼會想學西學這麼冷僻的東西?

——之前在暢春園時,玄燁為了鍛煉她的氣勢和手段,連哄帶騙地好不容易才讓她接下了暢春園的內務。就這她還覺得麻煩,恨不能關起門來隻過自己吃吃喝喝的小日子。

玄燁帶她住到暢春園,原本的打算是希望她離開宮裡那個環境後,心情放鬆一些,不再有那麼多焦慮,或許就能慢慢打開自己,成長起來。

因為玄燁知道,人的成長是需要環境和條件的,而人之所以恐懼,大多是因為未知。

她一直躲在永和宮裡,腦中總是充斥著對外界壓力和風雨的各種幻想,膽子永遠都不會練大。

即使他會保護她,但她的恐懼感卻並不會因為有彆人的保護而消失。

隻有走出來看清楚這個世界,明白恐懼的源頭,自己強大起來,才能真正戰勝恐懼。

繼而有勇氣站到更高的地方,不再懼怕“高位”帶來的風雨。

——玄燁自己對此深有體會。

玄燁雖然對幼年登基之前的事情印象不深,但他卻能很清晰地記起當時自己內心充斥的‘恐懼’。

玄燁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寵愛’的概念。

——汗阿瑪是個任性的人,他的寵愛從來都是隨性潑灑的。

從玄燁開始有自我意識和環境意識起,他就明白自己的身份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他的額娘是一個‘不受寵的妃子’。

也是在同一時間,他明白了‘寵愛’的威力。

因為不受寵,即便他是皇子,竟然也需要看奴才的臉色過日子。

又因為額娘不受寵,從兩歲起就住在宮外避痘,直到登基才回到宮中的他,想見額娘一面都是那麼難。

那個時候的玄燁,根本感受不到‘皇子’身份帶給他的安全感,有的隻是孤立無援,和對身邊環境深深的恐懼。

後來他成了皇帝,這個身份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性,按理說他該有安全感了。

——但沒有,完全沒有。

直到現在,鼇拜那張臉還深深地刻在玄燁的腦海中。

童年時四輔臣掌權帶給他的壓力感,坐在寬大冰冷的禦座上那種孤寂感,仍然在他的心中盤旋不去。

玄燁一直記得鼇拜唾沫橫飛指著禦座上的他大放厥詞時,自己緊攥的拳頭。

一直記得鼇拜裝病逼他服軟,自己不得不笑臉到他床前探望時,內心的屈辱,以及他突然從枕頭底下抽出兵刃時,他那巨大的恐慌……

那時,皇帝這個身份不僅沒有帶給他安全感,反而帶給他無儘的恐懼。

太皇太後當然也在保護他,但她還有更多對朝局的考量和無奈。

她教給他平衡,教給他隱忍,教給他蓄力。

玄燁明白,都明白。

他也確實做到了。

但,這枚恐懼的種子也種下去了。

隨著時間推移,玄燁漸漸長大,他終於懂了

——他想要把這枚日漸長成的恐懼之樹拔出來,不能指望彆人,隻能靠自己。

彆人隻能從表面將樹攔腰砍斷,隻有自己強大起來,才能將它連根拔起!

——他成功了。

不過,恐懼之樹是無窮無儘的,拔掉一棵,還會有另一棵。

但隨著他拔除的樹越來越多,玄燁逐漸不再恐懼種子地種下。

世上之人,皆有恐懼之物。有懼虎豹雄獅者,有懼蛇蟲鼠蟻者,都是人生來之本性。

他隻是因為身份不同,所以懼怕的事物也與人不同罷了。

這麼多年過去,他已經找到了拔除這些恐懼的方法

——認識它,看清它,繼而征服它。

到那時,自然也就不會恐懼了。

所以他帶她出來,希望她不要再陷於自己對永和宮外各種危險的幻想,外面並沒有她想得那麼可怕。

結果不久後,他就發現這麼做不妥。

——她離開永和宮那個小院子後,心情是放鬆不少,結果因為環境太安逸,竟然又把自己關到另一個院子裡去,縮得更厲害了。

玄燁:“……”

這樣不行,他雖然能讓她在暢春園住一輩子,但這種做法治標不治本。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隻會越來越貪戀安逸的生活和環境,再也不敢走出來,也將永遠都無法來到他的身邊。

所以他不顧雅利奇還年幼,連忙把她帶出來圍獵。

雖然剛出來的時候,她整個人看起來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的,不過跟著南懷仁在外頭轉悠了幾天後,她就顯得開朗自在多了。

但她突然想學西學還是挺出乎玄燁意料的——變得這麼快嗎?

……

其實沈菡提起這個,根本沒有那麼多深刻的想法,她隻是……

玄燁見自己問完後,她突然臉紅了,半晌不見回答,不明所以:“嗯?”

沈菡深吸一口氣,摟住玄燁,把臉埋進他的懷裡。

玄燁:“???”

還沒等他再追問,懷裡傳出了極輕的一聲呢喃——

“我想離你近一點。”

……

“咳。”

——他懂了。

……

屋裡突然安靜下來。

兩人維持著微妙又尷尬的姿勢,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擁抱著,誰都沒有開口。

沈菡說完這話是真不好意思抬頭了,以前她說過那麼多羞恥的話,都沒有今天這句讓她害羞。

十年夫妻,都是個孩子的爹媽了,卻突然搞這種言情畫風的突襲,她真害怕玄燁覺得她是在爭寵。

但,這其實是她的真心話。

這次出來,她見到的玄燁與她這十年中平日所見的玄燁很不一樣。

以前就算他整天在她耳邊叨叨前朝那些事,她也沒什麼感覺——她一直都當成老公下班回來叨叨工作,聽著就行了。

語言的單薄,並不足以讓她意識到,她與玄燁究竟身處兩個怎樣不同的世界中。

在沈菡舊有的意識中,她和玄燁隻是身份不同,‘職業’不同,並沒有維度和距離上的隔閡。

他們天天在一個盤子裡吃飯,在一張床上睡覺,怎麼會有距離感呢?

但這次出來,她卻突然意識到,實際上他們之間的距離真的遠如天塹。

讓她生出這種想法的並非是玄燁對西學的了解,或是他在朝臣面前相對陌生的另一面。

——他的知識量再豐富,也很難超出一個現代人在信息爆炸時代所了解的信息量。

真正震撼到沈菡的,是她對此事的‘無知’。

她同床共枕十年的丈夫,她卻不知道他會這些,懂這些,有這樣的一面。

而她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玄燁沒有告訴她。

——玄燁不告訴她,是因為他對她,也同樣‘無知’。

他不認為告訴她,她能理解,也不認為她會想知道這些事。

他們明明有著至深的感情,在精神上卻並不真正了解彼此,甚至都不認識真正的對方。

沈菡抬起頭,認真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學會,或者能學會多少,但我想學。我對這些也是有興趣的,而且……我想了解你喜歡的東西,我希望有一天能聽懂你說的話,能和你聊這些事,而不是做一個對你一無所知的人。”

沈菡不知道學這些對了解他的世界有多大的幫助,但她想去努力,能做一點是一點。

玄燁的世界是如此廣闊,她竟然站在原地十年無動於衷。

如果她再不想辦法去靠近他的世界、去追趕他的世界,總有一天她一定會被甩下的。

——她應該努力走到他的身邊去,而不是站在原地。

——她不想做一個隻要求,卻不付出的人。

——如果她想從他那裡得到自己想要的,那麼她也會努力給出同樣珍貴的東西去交換。

這才公平。

而且,她原本就是懂這些知識的,她可以理解,可以學會,也可以與他交流。

沈菡希望有一天玄燁也能意識到這一點,能認識真正的她。

——她不僅僅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還是她自己。

……

她的目光那樣誠摯,清澈似春湖之水,驚心動魄。

玄燁半晌無言,最後忍不住把臉埋到她的頸窩裡……

熾熱的溫度灼燒著沈菡的皮膚,讓兩顆心一起滾燙起來。

“好,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