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混過三載,每一日她都能察覺到自己的骨頭依稀作響,漸漸地,像山間白楊一樣地挺拔好看,也愈發厲害,穀為先舍得花功夫教她們女子軍,她的武功騎射樣樣拔頭籌,男人遠遠見到她就跑,生怕被她喝住要與她比一場。
“我這樣可怕?”她指著自己鼻尖不可置信地問。
“燕好們”則在一邊搖頭:“是他們武藝不精!”
而最令她開懷的便是那猛獸又生了幼崽,幼崽最愛她和柳枝,二人無論去到哪,身後都跟著一群幼虎,又為她平添一些威風。總之,時日久了,就變成當下這副模樣,花兒對所謂美醜沒有分彆心,不過皮囊而已。
夜深人靜時候,彆人都睡去了,花兒和柳枝輕裝上陣,小心翼翼推開客棧的窗,從二樓一躍而下,竟沒有任何響動。那狼頭山冬季彌散霧氣之時要睡在樹上,每次跳下之時都要比試一番,看誰帶下的雪更少,今日也派上用場,燕好對她們比了個手勢,而後關上窗。
從客棧後面那條寂靜的巷子穿出去,進入到另一條僻靜的巷子,在那巷子的儘頭,就是當日皇上在宮外的極樂園,他隔日便去享樂一番。
花兒看到牆角阿宋留下的圖案,又順手用石頭劃亂,而後與柳枝貼著牆根走。
面前雪地反射出銀光,什麼都看不到。花兒再向前一步,被人鎖住了喉嚨。她拉著那人手臂,以力拔山兮的氣勢將他甩了出去,在一片狡黠月光之中,看到了她的故人。
是的,她的故人。
作者有話要說:
第73章 73春閨夢裡人(二)
“飛奴!”花兒輕喝一聲:“你在這裡做什麼!”
飛奴愣了一愣, 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花兒。他迅速站起來站到她身邊,二人貼牆而立,月光噬影, 一切歸於寂靜。
“你怎麼在這?”飛奴壓低聲音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我知道!”花兒看一眼飛奴,免去了與他的寒暄, 徑直道:“你彆礙我事!不然我會打你。”
“你還為三年前的事耿耿於懷。”
“彆說這些無用的!”花兒手伸出去,對前面的柳枝擺了一個手勢, 柳枝迅速爬上屋頂趴下,花兒也迅速跑過去, 攀上了屋頂,飛奴跟在她身後, 最終趴在了她旁邊。
從他們所處這裡, 可以看到當今聖上那個虛幻的樂園, 在深夜之中燈火通明。亮著的燈籠好似長了腳,在巨大的院落裡走著。環形簷廊下有著各式的男女,飲茶的、寫字的、繡花的、賞雪的。院中孤零零立著一個人, 甩著水袖, 在大雪之中唱著戲。
良久後, 雪將屋頂的三人徹底蓋住了,他們並不覺得冷, 這點寒算得了什麼,冬天在狼頭山和草場上埋伏幾晚亦是常有的事。
“我知道你為什麼要來著。”飛奴突然說道:“我也是。”
花兒微微轉頭看他,這次語氣好些:“四年了, 想她了。”
四年前與銜蟬一彆,雖也有“此生再難相見”的一瞬間的念頭, 可那念頭倏地一下就沒了, 那時她們都覺得自己不過是這世上的一株草、一棵樹、一隻螞蟻, 無足輕重,隻要苟活著,早晚也是會見的。隻是並未想到一個人被幽禁在京城,一個人去了生生死死的戰場。
花兒曾不止一次夢到過銜蟬,夢裡的她像阿公一樣,被那狗皇帝折磨得肢體不全,她還夢到她被做成了人偶供人取樂。那些夢太過恐怖,她每次睜眼都淚水漣漣。
“我此番來京城,也想看看她。”飛奴道。
“光看她有何用?要救她出來!”花兒道。
“那便救出來。”
“你能做你主子的主?”
飛奴並沒答她,隻因那院中開始有了異動,隻見所有人都趴跪下去,那唱戲的水袖散在地上,像一灘驟然軟下的肉泥。有人去叩一扇門,許久後門才緩緩開了,裡面款款走出一個人來。花兒他們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可她的身形和輪廓卻如四年前一樣。
是他們念著的打小一起長大的與他們情深意重的銜蟬。
花兒眼睛一熱,捂住了嘴。
銜蟬傲然立在那,任那太監如何說,她都不肯跪下,甚至自己搬來一把木凳,坐了下去。她對傳話的太監說道:“去罷,讓你的主子殺了我。今日我就要上那絞架,白綾我自己備好了,木凳就用我眼下坐的這把。”清冷如她,下巴都不肯低下。一旁跪著的人抬眼覷她,見她那副神情,心中暗舒一口氣。
小太監十分為難,出言奉勸:“今日聖上在朝上生了大氣,姑娘您就彆惹他了。”
“他生氣歸他生氣,我尋死歸我尋死,這是兩不相乾的事。”
“好歹是聖上,您下跪…”
“是你的聖上,不是我的聖上。”銜蟬輕輕拉著衣袖,露出一隻纖纖玉手,捏起一個小茶杯啜飲一口。無論小太監說什麼,她都那樣一副姿態,要命嗎?拿去!要跪嗎?沒門!
小太監拿她沒法子,急得在原地跺腳,聽到院門大開的聲音,隻得求她一句:“那您…”
“知道了,保你不死。”
“板子…”
“至多五板。”
小太監對她點頭哈腰:“多謝姑娘!”而後提著衣擺跑了。
婁擎進門了,華麗的衣袍裹著一副皮包骨的軀殼,眼下有淡色烏青,走路時耷拉著眉眼,幾乎不抬眼看人。比起飯香,他更喜歡鮮血的腥氣;比起安眠,他更喜歡穿梭於暗夜之中。他的身上沒有任何人氣,除非在聽到嚎叫聲之時,才有真心喜樂。
他徑直走到銜蟬面前,沒問她為何不跪,八成與從前每一次一樣。
一腳踢到銜蟬身上,她從木凳上跌了下去,緊接著婁擎的腳就落到她背上、腹上、腿上,他親自動手的時候從不會發出聲音,後槽牙咬著,恨不能將面前人碎屍萬段;銜蟬也不發一言,沉默受著,從不求饒。在與婁擎較量的三年之中,她深知一旦她開口求饒,那麼迎來的將是他的變本加厲。婁擎喜歡看人的骨頭一點點彎下去,最終變成徹頭徹尾的奴才。銜蟬從不遂他願,這較量就開始曠日持久。
她平躺在地上任他踢打她,鮮血從她的額頭、臉頰滲出,但她亦沒有動手抹去,她甚至側身看了眼,鮮血滲進潔白的雪地上,開出一朵殷紅的花,比紅梅還要好看。
婁擎累了,停下來,扶著廊柱喘氣,眼看著不屈的銜蟬。這一日在朝堂之上生的氣,散了,就像這冷天裡口鼻呼出的霧氣,亦散了。
小太監適時搬來裹著獸皮的木椅,椅下放一個炭盆,熱氣就能烘到木椅上,透過獸皮,傳進他身體裡。婁擎攤在那,小太監見狀又為他蓋上一層。
銜蟬緩而費力爬起來,不理會婁擎的喝止,徑直爬回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