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霍靈山驚魂(五) 生死劫(1 / 1)

百花深處 姑娘彆哭 8072 字 7個月前

去往良清的路不平坦, 馬車顛簸,花兒快被顛吐了,自己跳下車走路。越往那走, 越察覺到冷。這才發覺那葉家根本不住良清城裡,而住在良清城外。

良清本就人少,那城外更是荒涼, 他們走到天黑仍不見影蹤。

“不會拆了吧?”花兒終於忍不住,捂著嘴跳下馬車坐在路邊緩緩。路邊的樹後原本有人貓著,看到花兒下來轉身要跑。花兒想大吼一聲追上去,轉念一想那不是打草驚蛇麼!她學聰明了,偷偷跟獬鷹把那人的模樣說了:是個矮個子男人、穿著一身灰色衣裳,看起來像家丁。在花兒的指路之下, 獬鷹命人反追上去。

獬鷹發覺這個花兒著實聰明,這次出來樁樁件件事都令他刮目相看, 是以對她比從前更好。在白棲嶺看來那悶葫蘆獬鷹能跟一個姑娘談得來,這顯然是有點什麼姻緣。夜裡紮營的時候把獬鷹拎到一邊, 問他是否中意花兒?見獬鷹愣怔不開口, 他便說道:“花兒呢, 眼下雖像個小耗子, 生得一副尋常模樣,但其實是個奇女子。”

“二爺此話怎講?”

“她良善、聰慧、勇敢、知進退。萬萬不可被她往日那些個表象迷惑, 覺得她嬉皮笑臉沒個正形, 也萬萬不要揣測她是否見錢眼開,任錢為主。她並非如此。”白棲嶺見獬鷹還在迷惑,繼續說道:“獬鷹你跟了我很多年,應當知曉我不會害你。你素來獨來獨往,彆人說你是帶發修行的和尚, 你好歹該有個家了。”

白棲嶺難得跟獬鷹一次性說這許多話,雖然語義不明,但這事相當稀奇。獬鷹認真聽了半晌,最後一句他聽懂了:“二爺您是說要獬鷹娶花兒嗎?”

“不然?我說了這許多話?”

獬鷹忙搖頭:“二爺,您說笑了。我不能娶花兒。”

“為何?”

獬鷹忽然有點羞赧:“我怕她。”

獬鷹是見過花兒撒潑耍橫詭計多端的,他覺著這女子好玩、厲害,甚至不吝以更多詞語誇獎,但若說要娶她,獬鷹已驚出一身冷汗:“二爺,我知曉您已把花兒當成了自己人,所以才為她操心婚事。但還請您看看旁人罷!阿虺!阿虺與她一起長大,那個飛奴,再不濟….”獬鷹說了半晌,最後來一句:“二爺與我說得這樣熱鬨,可問過花兒的意見?我瞧著她對這些事沒有心思。”

獬鷹就差說白棲嶺多管閒事了。

白棲嶺心道果然那個東西不好嫁,就連獬鷹都不敢娶她,放眼那燕琢城,怕也沒有哪個男人有這樣的膽魄了!

白棲嶺踱步回火邊,在軟墊子上半倚著取暖,手中攥了一把瓜子,磕一顆就將瓜子皮扔到火堆裡。眼盯著火堆漸漸出神。

良清這個地界,從地勢上來講,屬實是十分微妙。它接連霍靈山和鬆江府,不似燕琢那麼邊遠,卻因著與鬆江府隔著一道森林屏障,是以也不大受鬆江府待見。燕琢城因與韃靼隔著一條額遠河,朝廷不得不管,這良清,久而久之就成了三不管。

照理說,良清這樣的地方應當鮮少有人住才是,實情卻是商衢重地,而賣的都是市面上罕見的東西,奇珍異寶、飛禽走獸應有儘有,就連朝廷命令禁止不許私販的鹽和軍火,在這裡亦能找到賣主。

那賣主哪裡人都有,有藍眼睛的西域人、有瘦小黝黑的南越人、跟韃靼外形很像的隴西人,這些人多是在當地犯下重刑、拋家舍業逃出來、一路風餐露宿死裡逃生到了這裡,做起無人管的“掉腦袋生意”。

儘是亡命之徒。

葉知縣被貶黜之時,原本可以繼續住在燕琢城或回京城的彆院,但朝廷一道旨意下來,他們就被安排在了良清的莊子裡。白棲嶺上一回收到信,說韃靼王的和親提議裡,突然多出一條,點了遠在良清的葉華裳給他最不成器的兒子做王妃。

再往後,他就與良清失了聯係,而後來到這裡,卻發覺那良清的老宅消失了。

事情並不簡單,但眼下無從下手。面前的火堆劈裡啪啦燒著,一顆火苗崩到他腿上,差點燃了他褲子。白棲嶺素來心思深沉,此刻也不儘然將自己的思慮展給彆人看,實在煩悶之時就去到一邊丟飛鏢,丟了撿撿了丟,一趟一趟逗著自己玩。

他如此這般,倒是沒逃過花兒的眼。她跑到獬鷹面前問他:“白二爺又要瘋癲了?”

獬鷹因著先前白棲嶺說要他娶花兒的事,頗有些不自在,向後退一步,手放在身後,正色道:“二爺有煩心事。你先前猜對了,葉府消失了、葉姑娘丟了。”

“你們千算萬算,不知往葉府門口裡安插個探子細作?”

獬鷹咳一聲,小聲反駁道:“花兒姑娘,探子是探子、細作是細作、斥候是斥候,不一樣。”

“哪不一樣?”花兒翻了個白眼:“我還以為你白二爺有通天的本領,最後竟是連自己要娶的人去哪都不知曉。”

獬鷹想為白棲嶺辯駁幾句,白棲嶺就算有通天本領,也通不了上頭的天。那朝廷多少能人異士,白二爺又能排上第幾?朝廷想讓葉家消失,白二爺又有什麼本領攔著?

“是以接下來,我們還是不能立馬回燕琢,要找葉府了是吧?”花兒歎了口氣:“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與阿婆把話說太滿。我與她說這是一趟閉眼就能賺錢的生意,幾日就回去。眼下可好,三番五次差點丟腦袋,如今又要在這良清掘地三尺找人了。”

花兒豎起拇指,對獬鷹說道:“你們白二爺,是這個。我還是請你派人給我阿婆和銜蟬她們送封信吧!不然她們該以為我死在外頭了!”

“送信可。你寫吧!”

“我不識字,我鬼畫符,我阿婆和銜蟬能看懂。”

獬鷹給花兒找來紙筆,花兒咬著筆杆子皺眉半晌,也不知這第一個符該如何畫。後來想起阿婆該抓藥了,而她藏錢的地方銜蟬知曉,於是提筆先畫一朵花,代表她自己;再畫一個煎藥鍋和床,床下有一文錢。她儘力了,又想到阿虺家人也會擔憂,就畫了一個勇猛的男人搬石頭,代表阿虺。

她畫的實在是亂,白棲嶺站在她身後看那張紙,皺起眉頭來。這東西這輩子恐怕都無法與人“書信傳情”了,她畫那東西一點詩情畫意沒有。儘管如此,花兒還是很滿意,將筆一放:“就這樣,銜蟬聰慧,一定能看懂。”

“看不懂沒關係,會讓送信的人捎口信。”獬鷹安慰她,給她吃定心丸。

白棲嶺在她身後來了一句:“也不要光騙銀子,你好歹識幾個字!”

“你以為我不想識字嗎?阿公阿婆哪裡有閒散銀子送我去學堂!哪裡有銀子買紙買筆!”花兒頂撞白棲嶺,又道:“你倒是好心,那你現在教我幾個字吧!”

白棲嶺心煩意亂,才不想教她識字,丟下一句讓獬鷹教你,轉身走了。

下一日白府的家丁兵分幾路去打探葉府的下落,而派去跟著那人的人卻遲遲未回。白棲嶺決議住到良清城裡去,於是一行人帶著幾十箱聘禮,浩浩蕩蕩進了良清。花兒萬萬想不到白棲嶺這樣招搖,她覺得他似乎又在打什麼主意。

良清城是一座破敗的城,隻有兩街四巷,裡面住著滿滿當當的人。客棧隻有一家,他們住進去等於包了整間門客棧,再住不進彆的人。那家客棧就在良清鏢局對面,白棲嶺的房間門推開窗就能看到外頭的鏢師在查點物什。

阿虺和哼哈二將剛歇腳就被跑出去當差,在良清城裡大張旗鼓尋人。他們見著人就問:“可見到住在城外老宅的葉府人?”

不知情的人問:“葉府?不是就在城外嗎?城外十裡那個莊子,我朝那送過冬儲的糧食。”

也有人聞言色變,擺著手轉身就走,扯都扯不回來。到後來阿虺急了,把一個人扯進路旁的胡同裡,塞給人幾文錢,這才問出點端倪來。

大概是幾天前的夜晚,他們做完活計準備歇覺了,忽見城外西方燒著了半邊天,良清這小地方哪裡起過這樣的火?紛紛招呼著準備出去看看,到了城門口卻被守城的士兵攔下,不許出城。後來有剛巧在那附近的行客回來,說那一晚葉家宅子裡哭喊聲一片,朦朧之中見到依稀有人守在外頭,有人跑出來就一刀刺死,把屍體扔進去。

那人聲音壓得更低,神情十分駭人,對阿虺說道:“有人說葉家招惹了霍靈山的人,被滅門了!”

阿虺心中一陣膽寒,倘若此人所言為實,那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消息捂得這樣密不透風,就連守城的士兵都不許出門看!他急急回客棧,被燒水的花兒劫住,花兒問他:“如何?”

阿虺小聲道:“葉小姐和葉家,凶多吉少了。”

花兒手中的水壺差點沒摔地上,心中一緊。她其實對葉華裳是有幾分印象的。

從前燕琢城裡的葉華裳,城南城北走一趟,身後跟著一溜煙的紈絝子弟。眾人隻敢觀望,不敢多言,若那葉華裳看誰一眼,興許能樂上好幾天。哪怕在日漸凋零的柳條巷,睜眼一心忙生活兩耳不聞窗外事,卻也對那葉家華裳有十分印象。

花兒始終頑劣,有巷人見她像小泥猴,偶爾指著她笑:“好歹也是個丫頭!學學葉家小姐,模樣跟不上,做派得跟上吧?”

彼時花兒不懂,好奇那葉華裳到底什麼樣?偷偷去知縣家門口蹲過兩回,遠遠見過背影,有如弱柳扶風,當真有仙人之姿。

若徒有美貌便罷了,那葉華裳竟發現花兒在偷看她,叫小丫頭把花兒叫到跟前問話。彼時花兒更加瘦小,因為覺著自己偷看彆人理虧,人怯怯的。

葉華裳問:“你看我做什麼?”

花兒絞著衣裳說:“你好看!”

葉華裳竟笑了,叫她的小丫頭拿出一個饅頭給她,還塞給她兩文錢,叮囑她:“錢不要給彆人,藏好,餓的時候買些吃食!”

那時花兒心想:葉華裳當真是仙女,不知什麼樣的男人能配得上她!恐怕世間門男子篩一遍,到她面前都要失色的。是以當她得知白棲嶺要來求娶葉華裳,對他百般嘲諷。

這些事花兒沒大與人提過,此刻聽說那仙人葉華裳遭遇了不測,心中隱隱作痛起來。她悄悄上樓,將耳朵貼在門板上聽阿虺跟白棲嶺講話,當聽到葉府裡哭喊聲一片,但跑出的人都被刺死扔回院子裡燒死之時,捏住自己的衣襟,半天上不來一口氣。

裡頭白棲嶺沉默不語,阿虺也不再講話。再過會兒獬鷹回來了,也去到白棲嶺的屋內。門一開一關,白棲嶺看到閃避的花兒,就要獬鷹叫她進去。

“不必鬼鬼祟祟,既然想聽就進來。”

花兒此刻不敢說任何話,摸了把椅子坐在一邊,聽獬鷹回話。

昨日有人跟著他們,獬鷹派了兩個人去跟,但一直到今早都未回來回話。他擔憂出事,帶人順著那條路去找,那兩人被吊死在樹上了。

“死前可遭過什麼拷打?”白棲嶺問。

獬鷹搖頭。地上沒有任何痕跡,處理極其乾淨。他說了一句:“高手來了。”

高手是指誰呢?花兒想問又不敢問,而白棲嶺不覺間門將手中的茶杯攥碎了,掌心滿是血都不知道。獬鷹回頭看花兒,她忙上前去扯過他的手,將杯碴兒從皮肉裡拔出來,帶出一股血,那一定很疼,但白棲嶺毫無反應。他任她為他包紮,有時低頭看自己的手出神。

白棲嶺那時被抓到霍靈山上,家人不肯救他,是葉華裳求了父親,去接應逃下山的他。葉華裳對他說:你切莫灰心喪氣,我們都命不該絕於此。

白棲嶺想:這樣的葉華裳若活活被燒死在火海裡,那麼那場火,應是這世上最大最熱的火了。

“二爺。”獬鷹叫他。

“你們先出去。”白棲嶺擺手讓他們出去,他想自己呆會兒。

白棲嶺為人鐵石心腸,幾乎從不落淚,此時坐在窗前,想起葉華裳可能遭遇不測,心痛難擋,落下熱淚。他到底來晚了。自打他出京城,一檔事接著一檔事,從沒有哪一天消停。隻有求娶葉華裳是他自己的事,卻不成想被一再耽擱。

白棲嶺想起那些計中計,終於意識到葉家的滅門遭遇或許與自己有關。他猛地站起身踱步,將京城中的種種重新回想,包括那該死的韃靼為何突然要葉華裳隨三公主一起嫁過去!

“獬鷹!獬鷹!筆墨伺候!”白棲嶺突然大喊,獬鷹推門跑進來,快速準備筆墨。白棲嶺一邊提筆疾書一邊下令:“兩千裡加急,走咱們自己的密信道,確保親自遞到他手中。”

“明白!”

獬鷹將信封嚴,撒腿跑了,而白棲嶺又坐回去,拿起筆在桌上胡亂畫著。半晌後,他叫哼將進門,要哼將將嫁妝運到城外的穩妥地方去,並對外宣稱白二爺娶不到葉小姐心情不暢,準備在良清住幾日後打道回府了。

白家的馬車拉載著滿滿的嫁妝浩浩蕩蕩出城去,原本就是做暗門生意的江湖人貓在暗處眼睛放光貪婪地盯著那批巨財。

“這就險了。”獬鷹道。

“把良清的水攪渾,讓我看看裡面都有些什麼妖魔鬼怪!”白棲嶺順手將茶碗丟到窗外,那茶碗差點砸到對面鏢局的鏢師頭上,那鏢師抬頭罵了一句,白棲嶺又丟下一個。

“是那個鏢局的人回來說葉家被滅門的事嗎?”白棲嶺問獬鷹。

“是。適才多方打探了,就是他們的鏢師說那夜恰好路過,看到了。”

“他們確定沒有活口?”

“對,說死絕了。”

此刻白棲嶺已然冷靜下來,他想:朝廷既然下旨要葉華裳隨和親隊伍去韃靼,給韃靼那個不爭氣的王爺做王妃,那麼就不會輕易殺掉她。葉家的火究竟在燒什麼?白棲嶺想通了,燒的是葉老爺的風骨,逼迫他點頭同意。

也燒給他看,那頭想要的東西和人,必須屬於那頭。若誰膽敢反抗,就會毀掉。

這一把火,燒得白棲嶺整個人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