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霍靈山驚魂(四) 生死劫(1 / 1)

百花深處 姑娘彆哭 13370 字 2個月前

花兒向後一步, 背倚一棵大樹,她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猙獰起來。那些打掃彆人屍體的人,像在打掃一片落葉, 面無表情。而霍言山走上前去, 打開其中一個木箱,拿出一個兵器。

將那皮套套在手腕上,按動後面的機關,一枚鏢直射到丈外的樹上, 深深嵌入, 毫不鬆動。若要射到人身上, 怕是要將身體打穿。這是奇刃, 是白棲嶺造出的奇刃。

她看著霍言山逐一開箱檢驗, 那各式的兵器無一不是直取人性命的殺器。而霍言山如一個狂人, 拿起一柄弓箭射出去, 看那箭以遁地之力穿過一根樹乾, 片刻後枝葉散開, 枝折葉落。那枯枝斷掉的聲音有如耄耋之年老人稀疏的骨頭,啪一聲, 就碎了。

霍言山開懷大笑, 花兒的心都顫了起來。此情此景讓她恐懼, 仿若她自己也將馬上被殺掉收拾了丟進那挖好的屍坑裡,自此屍首拚不到一處,魂靈也再無法歸位。

天上下起了雪, 那些面無表情的人開始掩埋屍首。凍土上一層薄薄的雪,沾著還未完全結冰的血,轉眼間就紅了。

霍言山笑夠了,走到花兒面前, 凜言說道:“你一定把我當成鬼魅、畜生,你一定覺得那些死了的人可憐。你大概忘了你身處亂世,亂世本就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你鐵定要說那些也是人命,但你也忘了亂世裡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若無人起義,亂世將永遠是亂世。你我將永遠是這世上卑微無用的行屍走肉!永世任人宰割!”

“花兒你不必怕我,我永遠不會傷你。我與你說過霍家人有恩必報,我甚至願為報恩於你放過白棲嶺一命!今日我所說所做你即便不懂,待盛世到來那一日,你終會懂的!”

見花兒不為所動,他又上前一步,而她將自己緊緊貼靠在樹上,凜然地看著霍言山,她自己都無法想到過去的幾個夜晚,他們在篝火前掏心掏肺,能說的不能說的都儘數說了。儘管她那時也知他們非一個屋簷下的雀子,終究要一隻向東一隻向西,但她沒想到他們竟是要踏著那麼多人的屍體話彆。她心中隱隱作痛,但仍儘力挺直瘦小的身軀,言語鏗鏘:“不錯,人不能空有抱負,若覺得這亂世不好,就該起身反抗。若你的反抗是踏著他人的屍首,那你跟你要反抗的那些人又有什麼區彆?”

“你怎知他們不該死?”

“因為他們隻是幫夫!”花兒指著地上還剩那件衣裳,那是一件根本無法遮風擋雨的紙裘,上面的破洞刺人眼:“他們但凡穿得體面些,我都覺得或許他們就是你口中所說的該死之人。在這個世道裡,隻有我等才穿紙裘。不過是為糊口,且沒賺到什麼銀子,不然身上的衣裳總該換一件!”

花兒聲音顫抖了,她難過地搖頭,對霍言山說道:“我不會跟你走,除非你殺了我。我自認我這一生都將身不由己,任人踐踏、任人利用欺騙,但我的命是我自己的,它不想跟你走。它覺得你可怕。”

霍言山難過地閉上了眼,他覺得他眼底有熱流湧動,但他不允許它落下來。因著極力隱忍,他的眼裡和唇角都在顫抖,過了很久才睜開眼,看向花兒,啞聲道:“我知道了,花兒。你我再也不是昨夜的你我了,在你看來,我走的這條路不是通天路,而是生屠路。我不知該如何跟你解釋,我隻能說:早晚有一日,你會知曉我的苦衷。”

霍言山伸出手從旁邊人身上掏出一錠銀子遞到花兒面前,花兒將手背在身後,堅定搖頭:“我不要!”

“收下!你救我一命,請讓我報恩。再往後,橋歸橋路歸路,你我兩不相欠了。”霍言山這幾日體察的少年人的快意消失了,他又是那個他,為一切敢拋敢舍的他。情愫尚且淺白,不過過眼雲煙,他要將往之處,不許他多帶任何一件行李。他想:若有一日他的鐵騎踏破燕琢,她會否後悔今天的選擇?

花兒再次搖頭:“我救你之時並未想過要得你報償,當時是、當下是、往後如是。我雖然窮困潦倒,但你的銀子我不會要。我花的每一文錢都是自己辛苦賺來的,我心安。霍言山,你走罷!”

她轉身而去,他突覺胸口憋悶,伸手捂一把、捶一下,就放任它去。雪花滿天舞動,霍靈山間頃刻變白,他們一個向東、一個向西。

花兒覺得難過,但她並沒有哭。這世間有太多事惹她落淚,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霍言山絕對不算其中一件。因為她沒愧對他,而他們之間的相遇,不過是她淒苦人生的某幾個夜晚。過一段時間就會忘了。

她一直順原路向回走,走出那血腥彌散的林子,終於覺得心裡好一點。不知走了多久,小路邊的樹後突然伸出一隻手把她拽到路邊,花兒看到阿虺!她的淚水奪眶而出:“阿虺!阿虺!我以為你出事了!怎麼是你!”

阿虺忙安慰她,拍她後背:“花兒,我沒事,我沒事,你彆哭。”

“自打那個晚上,你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問白二爺和獬鷹,他們都不說!我急死了!還有飛奴,飛奴他應當是上山了!他…”

阿虺聽到“飛奴”的名字,神色忽然黯淡,但他忙看向遠方,掩藏自己的怪異。

“彆敘舊了!”

花兒聞言看向他身後,終於看到藏在那的哼哈二將。那二人顯然很急,對他們說:“該與二爺彙合了!”

“我給你們留了記號,你們下去已經晚了!他們從另一條路走了!”雪下得這樣大,林間寒冷,地面濕滑,他們隻能棄馬而行。

“白二爺看到你的記號了。”哼將說:“但二爺沒走那條路,也不會走那條路。”

白棲嶺誰都不肯信,自然也不肯全然信花兒。花兒想:白棲嶺不過是在試探她,看看她在生死攸關之際到底是不是跟他一條心。他或許早有了自己的打算,他思慮周全,那些事怎麼會逃出他的法眼?他不過在裝瘋賣傻罷了!

那時花兒看著霍言山在掩藏那個入口,而她偷偷在樹乾上留了記號。那時她一邊與霍言山說笑一邊譴責自己對他的出賣。

花兒痛恨他們總自以為是,將她推到不忠不義的境地。

“走吧,再不走晚了。”哼將又催了一句。

花兒跟在阿虺身後,看到他肩膀似乎不太靈便,就上前問他:“你受傷了?”

“摔了一下。”

“阿虺哥哥!”花兒有點生氣阿虺不跟她講實話。

“還能因為什麼?救你!”哼將說道。

原來那一日白棲嶺故意放那胖/□□一馬,要阿虺等人暗中跟蹤,他們隨那人一直向前走,最終走進林子間一個廢棄的老宅,阿虺爬上樹,看到那老宅裡竟是密密麻麻的人。那些人面無表情,天黑以後蟻軍一樣出沒,兵分了兩路。

阿虺隨人追了其中一路,追著追著發覺不對,他們要繞到後面包抄。他們在驛站的那個夜晚,外頭無數隻眼睛盯著他們,裡外層疊三夥人。而她一無所知。

短刃相接,無聲搏鬥。有人舉起火箭頭要將驛站點了,阿虺想到花兒在裡面,第一時間衝了上去,帶火的箭頭紮進他肩膀,差點沒將他整個人點燃。

那時花兒在塌上補覺,哪會想到外頭是這種情形?如今聽來不禁寒戰,想看看阿虺傷口,阿虺不肯:“你彆看了,臟眼。”

他們走得急,也的確不能耽擱,花兒小跑著跟著他們,阿虺看她腳飄了,就蹲在身去背起了他。花兒不願,阿虺則憨厚笑道:“花兒妹妹,早年間我也沒少背你。你不必覺得自己拖累誰,因為往後要用到你的時候多著呢!”

阿虺說完哽咽了一下,花兒趴在他肩膀上,看著從前少言善良開懷的阿虺這一遭不知是經了什麼事,怎會驀地就難過了。

“花兒妹妹,這次出來我想明白一件事,富貴險中求。從前阿虺哥哥前畏狼後怕虎,總想著靠著自己這一身力氣能養活全家人。可你看小阿宋,比你年幼時還不如。往後我就跟著白二爺了,我去賣命賺錢養你們,你遠離這樣的凶險罷!你打出生就沒享福過,現在又遭這樣的罪,不必了!你往後尋一個清閒的營生,阿虺哥哥賺銀子養你和阿宋,倘若有一天我死了,白二爺說了,死了,我的家人親朋他顧著,你和阿宋什麼都不必擔憂了。你隻管把我的小阿宋妹妹帶大。好嗎?”

“你在說什麼混話!”花兒如今聽不得這些“生啊”、“死啊”,她總覺得那片林子裡那個屍塚裡困著的厲鬼遊魂會聽到,會來索命。她對阿虺說道:“阿虺哥哥,這一趟咱們平安回去,回去後我們與白二爺說:這樣送命的活計我們做不了了。白二爺在京城不知卷進什麼血雨腥風,就連江南霍家都要下場與他鬥,他背後有人護著他,你我呢?死了就死了!你我死了就被隨便一埋,屍骨無存!”

花兒的手冰涼,這些日子經的事一瞬間湧入她的頭腦之間,她一次次經曆生死劫,又能毫發無損,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在庇佑她,但老天爺不會擁有眷顧她,老天爺要管的人太多了。

他二人陷入沉默,就這樣低頭趕路。前頭的哼將問阿虺還背得動嗎?阿虺說可以。哼將輕聲說:阿虺,若你在行伍之中,定會得到重用。我很少碰到你這樣驍勇善戰之人。

阿虺從前哪裡殺過人,第一次殺人是為自保,霍靈山的冰林之中,血湧出來瞬間就凍成冰,阿虺看著被自己所殺的那個人,一瞬間傻了眼。是哈將把他脫出來,給了他一嘴巴,才將他魂兒喚回來。

如今阿虺的手至少解決了五人,他已然不知自己是人是鬼了!

花兒好了些,從阿虺背上下來,她沒再言語,一直到與白棲嶺彙合。白棲嶺隻淡淡看她一眼,說:“回來了?”

花兒不想與他講話,隻是蹲在他身邊,瘦小一個人沒入枯枝裡。這條路霍靈山帶她轉過,她抬頭看月亮辯了方位,發覺這不是去往滇西的路。大雪夜裡最怕的是風,風將枯枝吹折,鈍響著聲音落下來。他們的頭發身子全白了,花兒整個人快要被凍透了。

白棲嶺往她身上丟了一件獸皮披風,命令她:“不許睡,聽遠處的動靜!若有異響告訴我。”

“這回你不怕我出賣你了嗎?”花兒問他:“比如我聽到就說沒聽到。讓人從你後頭過來,割了你的腦袋。”

“能害我殺我的人還沒出現在這世上,你且試試看你是不是那一個。”白棲嶺看她一眼,她耷拉著腦袋不知在想什麼。

至後半夜,花兒聽到有馬蹄聲,但那馬蹄聲又不像從前聽到的“嗝嘚”,而是悶著,想必是被蒙住了蹄子。她推推身邊老僧入定的白棲嶺,後者嗯一聲,亦聽到了。

他從懷中拿出一個小東西送到她面前,湊向她:“這個東西是我改造過的“鳴鏑”,你直消按動這個按鈕,這個箭頭就會鳴叫著飛出去,與其他不同的是,它會燒著火,在黑夜中尤為好用。”

“你給我這個乾什麼?”

“鏖戰之際,放了它,會有人來救我們。”

“你既不肯信我,每每要試探我,眼下有把這保命的東西給我,我不要。”花兒拒絕,白棲嶺卻將那“小鳴鏑”丟在地上,根本不去管花兒會不會去拿。

黑暗中他擺擺手,花兒看到林子對面暗處亮起一個小火星,緊接著滅了。白棲嶺再伸出兩根手指,獬鷹對一旁的哈將道:“兩路包抄,暗箭為號。”哈將飛一般衝了出去,然而他腳踩在雪地上,卻是幾乎沒有任何聲響。

花兒不知這些行伍講究,察覺到白棲嶺的手抓住了她衣領向上提,下意識撿起那個東西揣進衣裳裡。他們似乎是在換陣型,她隨著白棲嶺跑,抬頭認路之時看到樹上窩著的弓箭手。她突然意識到這不是在搶東西,這分明是在打仗。

那頭的聲音漸漸近了。

大雪那頭輪廓初現,有人推著小車在緩行,大部隊在黑暗中行進像一批鬼影,穿過風雪就這樣來了。

花兒曾見過那小車在地上留下的車轍印,她隱約察覺這是霍言山。可他明明說要去滇西,去滇西該走另一條路,他不該出現在這條路上。

花兒雙手攥緊衣擺,極寒的天氣之中,她手心扔滲出了汗水。屏住呼吸努力睜眼去看,她隱約期望霍言山不要在這裡,期望他去他要去的滇西,然而她期望落空了。

那身披鎧甲背著一把弓箭,手中又握著一把纓槍之人就是霍言山。

再她還未緩神之際,已經有一支箭射了出去,身邊的人飛衝出去,她下意識去拽白棲嶺,但隻拉住他衣擺,卻被他的猛力掙脫,他頭也不回殺了出去。

這顯然在霍言山意料之外,花兒借著朦朧夜色,看到他依稀頓了頓神情,而後高舉手中的纓槍迎了上來。

這是花兒此生親眼見到的第一場真正的大戰,那撲鼻而來的血腥氣和滿地的遺骸在那以後困擾她一生,儘管她以後曾見過更慘烈的、更凶狠的。

她蹲在那裡,篩糠似地抖,她的目光一直在找尋阿虺、白棲嶺、還有霍言山。她知曉除了阿虺,另外兩人與她毫無乾係,然後她就是不肯希望任何一個人死。哪怕她曾無數次詛咒白棲嶺不得好死,然而此刻,她竟然想起白棲嶺的好來。

她想起他的好,竟不是彆的,而是他站在碼頭上搶過她的錢袋子,一文一文將錢數出去,最後又派人偷偷送回來。她想起這事,竟原諒了他對她所有的利用。

白棲嶺殺瘋了眼,手起刀落人頭落地,一股股鮮血噴湧出來,地上血流成河。花兒躲在那看著那鮮血流向她,頓覺眼前濃霧彌散,什麼都看不清。而霍言山亦是這般,他執著那把纓槍狠刺進來人的胸膛,一步步向白棲嶺進發。

他們像有什麼深仇大恨,恨不得親手手刃對方。

林子間忽然哨聲大作,花兒聽到遠處依稀有馬的嘶鳴聲,還有山匪的哨聲。連日消失的霍靈山山匪,突然有了響動。

白棲嶺亦聽到了那聲響,他突然轉向身後,朝花兒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眼,那家仇國恨的一眼,那恨她不爭的一眼。

花兒被那一眼嚇到,猛地想起白棲嶺的話:鏖戰之際,放了它。

於是顫抖著從懷中拿出那根火信,按照白棲嶺說的方法,將它放向天空。她不再是局外人,她在這緊要的關頭,終於做出了選擇。

她看到戴著面具的山匪殺了進來,這霍靈山本就是他們的地界,一草一木都刻有他們的姓名,他們直接砍殺向白棲嶺,其中一匹馬衝到阿虺面前,突然又勒緊韁繩掉頭向彆人。花兒的心提到嗓子眼,差點脫口而出那個名字,站起身看著那動作凶狠的馬上人。

他們歡笑著走向城外的情形還曆曆在目,他笑著將自己的魚丟給她的情形仿佛就在剛剛。花兒捂著嘴看那人廝殺,她怕刀劍不長眼,傷了阿虺,也傷了他。她恨不能衝上去對他們說彆打了!彆打了!然而她剛邁出一步,身後就有馬繩套住她腰,將她拽了回去。

眼前一片混亂,沒人聽到她的嚎哭聲。

遠處數百匹匹戰馬迅速圍了進來,那些人訓練有素,比所有人殺伐更狠,起手揮刀落手人頭,霍靈山匪意識到不對,打馬轉圈,終於敗逃。花兒看著那白馬上的人,他甚至沒有回頭,最終消失在狂風驟雪之中。

她的眼淚快哭乾了,意識到她的飛奴哥哥真的離開了柳條巷,離開了他們。他從前總說要走,如今真的走了!

情勢突變,霍言山的人節節頹敗,而霍言山的胸前插著一支箭,他受傷了。花兒被那馬繩縛著哪也去不了,眼見著他殺紅了眼。眾人護到他面前,依稀有人要他快跑。她看到霍言山恨恨地看了她一眼,最終翻身上馬,馬蹄濺起紅雪,他被一支小隊護送著轉身離去。那支小隊不時有人從馬上被射殺,眼見著霍言山要死了,白棲嶺卻舉起手:“打掃戰場。”

不知為何放了霍言山一條生路。

花兒看到那百餘箱兵器被迅速帶走。新的雪落下,起初遇血融化,漸漸地,鮮血成紅冰,雪花覆蓋,再無顏色。到了春天,這場殺戮被徹底掩埋。無人知曉在這裡,曾有青山埋屍骨、曾有少年將軍敗走。

有一個將領面相的人將白棲嶺拉到一邊,花兒聽到他們依稀在說:大營、守軍、額遠河。若放在從前,她會想大營、守軍、額遠河與白棲嶺這樣的巨賈有何乾係,然而此刻她對什麼都不意外了。

在這樣的世道裡,每一個人都披著另一張皮。言語間將小阿宋托付給她的阿虺、在馬上揮刀殺人的飛奴、說起被割鼻子宮人而憤恨的霍言山、以巨賈身份造兵器的白棲嶺。

每個人都披著一張皮,又或許披著很多張皮,一張撕了還有一張。

花兒坐在那,不知被風抽走了哪根骨頭,又被雪凍住了哪根神經。看到白棲嶺走向她,倔強地擦掉被嚇出的眼淚。她沒法跟任何人訴說她此刻的萬箭穿心之感,因為眾生早已麻木,他們甚至會嘲笑她的感情用事,他們會說你那虛假的慈悲毫無意義。

白棲嶺一把扯起她,將她塞到車上。

他自始至終沒有說任何話。他給她的火信,是他的性命。他是個瘋人,那麼多人可以選,偏偏將那東西交給她,並告知自己若這一遭死在她手裡,就是他識人不慧,他活該付出代價。

他從京城回到燕琢,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他做到了,也意味在這亂世之中,他徹底被推向了另一條生死不明的路。

花兒幾次看他,他都錚錚看回去。白棲嶺從不為利用花兒羞愧,這點利用算什麼?倘若有人利用他,但護他性命保他衣食無憂,那又算得上什麼利用?

“你一早就知曉我救的人是霍言山對不對?你一早就知曉霍言山是江南霍家的人,根本不是霍靈山的山匪。你一早就知曉霍家是皇子黨羽,而你,又是誰的黨羽?”花兒問他:“京城山高路遠,我等小民自是不知發生什麼。不如白二爺跟奴才講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以為你為人聰敏…”

“聰敏就活該一次又一次被你利用!幾次三番差點丟腦袋!你可想過,總有一天老天爺都不會幫我,我這等人命丟了就是丟了!也對,在白二爺心中,隻有天下大義沒有無辜性命。二爺八成還會覺得平日裡施舍奴才一些小恩小惠,奴才為二爺賣命是天經地義。二爺被權利支配,又用權利支配我,二爺遇事尚有神兵來救,奴才有事可就是看天意了!”

花兒因著氣憤,一張臉漲紅了。她原本以為去良清,隻險在霍靈山一段,哪成想局扣著局,那良清隻是一個幌子,所有人的頭都彆在腰帶上的。而她對此一無所知。

“說夠了嗎?”白棲嶺問她。

“沒夠!”

“那麼,你隨便。”

他兀自脫下鎧甲,花兒這才看到他身上縱橫的砍傷,鮮血洇透了裡面的衣裳。花兒忘了自己要說的話,那傷口屬實太過嚇人。她不知還該說什麼,他們的確道不同。

然而她還是心軟了。

她見過太多血了,是以白棲嶺的血又將那些關於血的記憶洇紅洇濕了。花兒隻覺得頭暈腦脹,一把推開窗大口汲取外面的冷氣。

太難受了。

她太難受了。

可她又堅強,她看到雪已經停了,林間跳動著光,仰頭向遠處看,是晨曦初露的天邊。黑夜終於短暫結束了。光明令人熱淚盈眶。

她的眼淚無聲地掉,將身子一直向後探,看著漸行漸遠的山道,心中對飛奴呐喊:好好活!好好活!

活著就好了,對錯早已無法分辨。

再坐回去已然看不出異樣,看著白棲嶺的傷竟然敢說一句:“該!”見他仰著脖子費力脫衣服,上前一步站到他跟前打他手,不饒人道:“奴才且伺候著,二爺該給多少心裡有數。彆回頭當那不要臉面的人。”

白棲嶺靠在車窗上,微仰著頭看她。她太小了,若好好吃飽飯,或許還能躥上一躥。她抖著手解他衣扣之時,他強忍著不發出聲音。隻是那衣服扯帶著皮肉,疼痛難忍,大滴的汗落下來。

花兒哪乾過這個,頂多看醫館的郎中給人醫治跌打損傷。她看到有血湧出來,忙用布條按住,聲音抖了:“你讓獬鷹來!我不會!我…”

“獬鷹自顧不暇。”白棲嶺苦笑道:“我教你。”

“誰要你教!”花兒心一橫,拿起那止血散就撒,白棲嶺痛苦地哼一聲,她一巴掌拍他腦門上:“給我忍著!”話雖這樣說,動作卻是輕了些,甚至湊上前去呼呼吹氣。白棲嶺的前胸遭遇那涼癢的吹氣,猛地縮回去,手一把握住她手腕,語氣並不好:“你治傷就治傷,不必搞那些無用的動作!”

“…”花兒氣急,又要拍他,但手腕被他攥著,掙紮幾次未果,再鬨下去就要跌進他懷裡沾一身血。花兒嫌棄他,速速為他止血包紮,期間疼得他一口氣搗不上來,差點死在那。

待處理好這些,才問他:“回燕琢城嗎?”

“去良清。”

良清是要去的,過去的時日隻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他自己的事還是要辦。

“你這德行還去良清,那葉小姐嫁你才怪。”

“我二人有約在先,我既承諾娶她,就不會食言。”

“你彆把自己往好了說,不認識你之前隻知道你臭名昭著,認識你就覺得傳言不虛。那葉家小姐若想要嫁你恐怕也要掂量掂量,這等惡人值不值得嫁!”

白棲嶺瞪她她也不住嘴,直說到自己痛快了才閉嘴。

白棲嶺看她,這幾日連日奔波,遭此奇遇,她反倒長開了些。想來是那霍言山真心實意照顧了她。

“你若想嫁人,嫁妝我給你備,以感激你救了我一命。”白棲嶺道:“人家你自己選,那個飛奴是吧?跟你一起長大的,對你有些意思的。你若要執意嫁他也行。若你聽我勸,我幫你選個人家。你不如看看獬鷹,跟我很多年,驍勇善戰、人亦單純,無父無母,沒有臟心思,進了他府上,你管家,我給你兩間鋪子…”

“您快打住吧!我與你有什麼交情嗎?輪得到你給我出嫁妝?你又算我的誰,想做主我的婚事?我看你是閒出病了!”花兒指著他:“嫁或不嫁,嫁與誰都與你無關!誰說女子一定要嫁人!就不能去乾些頂天立地的事!”

“什麼頂天立地的事,在碼頭上借我的名義作威作福?”

花兒被他氣急了,突然撲到他身上,專朝他傷口揮拳。白棲嶺對此始料不及,生生吃了一拳才抓住她。他攥著她手腕,腿絞住她的將她禁錮住,說話倒是和氣:“你救我一命,我不與你一般見識。但你給我記住了,沒有人能打我一拳還全身而退。你不要招我!”

花兒轉頭去咬他手臂,他繃起皮肉讓她咬,她咬不動,呸一聲坐回去:“硌牙!”

終於消停下來,她去看外面的雪地,被日頭晃得亮晶晶。過了二月二,燕琢城的天氣就會暖一點,三月三河開,三月末燕來,這難熬的冬天就徹底過去了。

她推開窗看著雪,心想:山裡的日子好過嗎?飛奴要在這裡安家了嗎?霍靈山匪是霍家的人嗎?飛奴還會下山嗎?

花兒擔憂他,難眠有些哀傷。探出身子頭對趕車的阿虺問道:“阿虺哥哥,飛奴哥哥會出事嗎?”

“不會的。”阿虺安撫花兒:“飛奴命大,你看這些年哪一次他不是囫圇混過去?”

“山上能比去白府做工好嗎?”

“興許。”

“最好如此。不然等他回來我要扒了他皮!”

花兒氣鼓鼓坐回去,閉目養神的白棲嶺說起風涼話:“還說不想嫁你的飛奴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