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你願意幫我?”霍言山問道。
“當然。我救下了你, 你我之間就有了不解之緣。今日你又來找我,定是沒有他法,我願意再幫你一次。你隻需記得無論何時, 韃靼的軍馬過了額遠河, 最先殺的是燕琢的百姓, 那時我恐怕也就死了。”花兒搖搖頭自嘲道:“嗨!我等草民都是賤命一條, 在朝廷眼中死不足惜。”
霍言山沒有講話。
花兒環抱著雙膝, 頭沉在膝頭, 看著霍言山:“霍言山, 你與霍靈山真的沒乾係是嗎?我非常害怕我幫錯人, 萬一那些兵器最終打的是自己人, 那我就罪不可恕了。”
霍言山伸出兩根手指指向夜空:“我以姑蘇霍家全族的名聲發誓:我今日所言皆為真,若對花兒姑娘有所欺瞞,願遭誅九族之苦。”
他的眼睛滿布正義之光, 竟有說書先生口中的少年將軍風貌, 凜凜威風, 如春日奔湧的額遠河, 兀自流向天邊。姑蘇霍家,養出這樣的兒郎, 果然非等閒之家。
花兒見過的名門之後僅此一個, 也因此對霍言山多了一些好奇。她定定地看他,並不追究這突如其來的誓言真假,也不再詢問其他。
霍言山察覺到她的目光, 隔著篝火問她:“看什麼?”
花兒搖頭:“就覺得可惜。”
“你若不怕我, 它就不可惜。”霍言山道:“花兒,姑蘇霍家,有恩必報。”
花兒笑了。霍言山很會哄人, 花兒窺得一二。她因著旅途奔波倍感疲憊,眼睛漸漸閡上。快睡著時想起白棲嶺對她說的話:是非善惡,你自會分辨。你願走哪條路、願做那種人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他還說:滾蛋,離我遠點。
若非那一日她於城外救下霍言山,那麼就不會有後面接連發生的事。初回燕琢城整頓門楣的白棲嶺也不會派人跟著她。姑蘇霍家有恩必報,白棲嶺定是知曉這事,才將她看牢。她後來逐漸清楚,她是白棲嶺的餌,他給她錢財、帶她出行、派人跟著她,是想知曉藉由她究竟能釣到怎樣的大魚。
霍言山是白棲嶺要釣的大魚,他們相互掣肘,互為明暗,而她是他們之中隱形的那根線。他們都以為她知曉什麼,都期冀從她口中獲取對方一二,殊不知,她對他們均一無所知。
這種感覺不妙,但花兒又能想透徹。不管他們要找的是什麼,他二人肯定分屬不同陣營,定是要大開殺戒一場的。
他們太看得起她了。
花兒閉目思考,看起來像要睡著一樣。霍言山為她蓋上衣服,她睜開眼道了聲謝。而霍言山則對她笑笑,兀自說起了姑蘇。姑蘇這個地界,最不缺的就是水,女子也生得水潤。他一路追到燕琢,看到這裡的女子大多高大,就感歎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花兒幾人救他之時,他亦恍惚覺得或許花兒也是如此,但當他後來看到她,不及他肩膀高一個人,竟是有那樣大的力氣和膽魄。
“所以你知道都是誰救了你?”花兒突然開口,坐起身來。
“是。”
“霍家人有恩必報?”
“是。”
花兒覺得自己的心頭顫了,隔衣捏住那個平安符,抖著嗓音問:“那你可報答了飛奴?”
霍言山看似意外,問她:“飛奴是誰?”
“你剛說你知曉都是誰報答了你,霍家人有恩必報。”
“但我隻想報答你。”
花兒覺得自己的思緒亂了,她不再追問,躺回去細細回想。她要霍言山在那間茅屋裡藏匿,她送藥給他。那時她斷定那間廢屋不會有人去,但忘記了那柳條巷裡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飛奴不知曉的。
若那時飛奴就見了霍言山呢?若飛奴見了霍言山以後就上了霍靈山,而後在那座靈庵裡求了這個平安符給她呢?那麼飛奴如今在哪呢?
花兒知曉若霍言山有意欺瞞,她無論再問都是問不出什麼的。到後來花兒昏昏沉沉睡著了。
人在極度困乏之時的入睡就像死了一般,她也如此。她實在遭不住了,那困意席卷著她,將她帶進一場濃霧之中。那片林子應當是他們鑿冰捕魚的河邊的林子,林子裡大霧彌漫。她在林子裡穿啊穿,那麼認路的她無論如何都走不出去。
她睡了多久就在夢裡走了多久,一直到下一個清早,日頭爬起來,有日光照在她臉上,而霍言山拍打她臉頰,她才費力睜開眼。
“你做夢了。”霍言山說道:“你一直在喊,不是這裡!不是這裡!”
“我夢裡迷路了。”花兒坐起身來,向四周看看。
“你昨日跟我走的時候並沒給商隊的人留口信,他們會不會派人來尋你?”
霍言山有意提起這件事,花兒覺得他似乎在試探。這麼個大活人丟了怎麼不派人追呢?尤其這個大活人還是主子的貼身書童。花兒則擺擺手:“我與他們不熟。白二爺看不慣我把我丟給他們,他們也煩,巴不得我自己走,少個麻煩。”
言畢打了個哈欠,眼向四處看。霍言山不知從哪裡找到一個破木桶,木桶裡竟還有溫水。花兒拿去淨臉漱口,十分舒適。再回身,看到他在火上烤一個白色的東西。
“這是什麼?”她走上前問道,緊接著聞到一股香甜的味道。
“粘粘糕。”霍言山道:“我們那裡的吃食,我用火烤熟,你可以充饑。”說完又從懷裡掏出一塊,這粘粘糕是細長條,倒也方便帶著。
“我想起來了,白棲嶺在碼頭邊新開的飯莊裡好像有這個。但我看小二端上來是小薄片。”
“那是切過的。”霍言山捏起一點點鹽巴撒上去:“雖說好男兒誌在四方,但人總會思鄉。我思鄉之時來這麼一塊,好像姑蘇城就在我眼前。”
“這個叫粘粘糕,意味著年年高。與芝麻開花節節高一樣。”將烤好的遞給花兒,她也不客氣,接過咬了一口,外皮酥脆,內裡粘軟,米香四溢,很是美味。
“如何?”霍言山問她。
花兒猛點頭:“人間至味。”
她沒吃過什麼好東西,更彆提這稀罕玩意兒。二人席地而坐吃了,而後隨霍言山上路。
二人沒有馬,依舊徒步。花兒問他去哪,他說找個驛站,解決二人當下的困境。花兒也不多問,隻是隨著他走。白日山間有日光,不似夜晚冷,走著走著就出一層薄汗。花兒頑劣,偶爾要跟自己的影子玩,一來二去,走的就很慢。霍言山卻也不急,她玩影子,他就爬上樹看著她,待她玩夠了繼續走。
花兒竟是不知這山間竟也有一個小驛站。遠遠看去那驛站隻有一間木屋,木屋外是馬圈和拴馬樁。馬夫正在釘馬掌,身後燒著一口鍋,國內熱氣嫋嫋,似乎是在燉肉。
花兒隨霍言山蹲下去觀察很久,那馬夫做完手頭的活計隨旁人進去了,再往後就是木屋的窗被推開,屋裡的人準備用飯。
“你在前面等我,就是那裡,開紅花那棵樹那裡。”霍言山手指過去:“一定彆被人發現。”
“你做什麼去?”
“我去牽一匹馬。”
所謂“牽”,實指偷。花兒一邊往那棵樹那裡挪騰,一邊看著霍言山貓著腰跑到了木屋後面。那馬的韁繩在拴馬樁上係著,若是外頭有響動,裡頭吃飯的人三兩步就能跑出來生擒活捉。花兒著實想不出這馬該如何“牽。”
她走到那棵樹後蹲下,看到樹旁竟有一條小路。那小路不寬不窄,剛好能容納商隊的馬車。霍言山能如此輕易指出這棵樹,想來是曾經來過。
霍言山在木屋側身蹲了很久,花兒眨眼的功夫,他手中已經握著一把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鐮刀,那鐮刀被他快速甩出去,馬繩竟是被切開,他人也同時衝上去跳到馬背上,打馬瘋跑。裡頭的人叫喊著衝出來,霍言山已經跑到花兒面前,一把拉住她將她帶到馬上。
那些人從後頭追了上來,霍言山對花兒說道:“抓緊!”抽了馬一鞭子,那馬就瘋了一樣跑了起來。
不知跑了多久,轉了幾條官道小路,身後的人終於被甩下。霍言山找到一條河飲馬,花兒癱坐在地上累得不成樣子。
“你這牽馬厲害,差點丟了咱們的小命。”她一邊喘氣一邊說道:“我也沒想到你是去偷啊!你哪怕借呢!”
霍言山拍了拍馬頭,馬都是要訓的,不訓不親人,馬也認主人。他偷這匹能跟著他跑這麼遠,也算是奇聞。
“接下來去哪啊?”花兒問:“莫非你要帶我去姑蘇嗎?”
霍言山笑了,走到她面前扶她起來:“難得浮生一日,我不想管那許多,隻想帶你在山裡轉轉。你怕是從來沒走過這麼遠吧?”
花兒睜大眼睛,指著那山:“你帶我在這裡轉?在霍靈山地界轉?你不如直接把我命拿去算了。這是霍靈山,被山匪看到了直接人頭落地。哦不對,我是女子,我要被擼上山伺候山匪們了。回頭我生的娃都不知生父是誰。”
“或許,我是說或許,霍靈山的山匪不像你所想這般?”
“你見過?你知曉當年他們下山屠村,半月大的小嬰孩被挑在刀尖上扔出去嗎?你知曉他們劫掠良家女子上山為奴,一晚要伺候十幾個山匪嗎?生下的女嬰孩留在山裡養著,長大繼續伺候山匪,世代為妓。在山下做妓尚能贖身,在霍靈山上隻有死路一條。你姑蘇來的,你知曉什麼呀?”
花兒抱著肩膀看霍言山,她不怕說出這些傷人的話,反正總有一日要說。她亦不怕霍言山,她賭他不會拿她怎麼樣,因為他以為她知曉白棲嶺的秘密。
霍言山反倒笑了:“如此凶殘?那朝廷不剿匪還等什麼?”
“朝廷說剿匪那就是幌子。有一個知縣倒是真心實意要剿匪,被那山匪割了腦袋扔在城門外。其餘的都是做樣子,騙朝廷的剿資罷了!”
霍言山認真聽她斥罵,待她罵完了才說:“我不會讓你陷入那種困境,我既敢帶你進山,就有能力保護你。”
“你連你自己都顧不好,被人割傷了臉差點死在燕琢城外。”花兒也不客氣,直揭霍言山老底。霍言山苦笑道:“那次屬實是意外。我慘遭了賊人暗算。”
“哪個賊人?”
“我不知道。”
花兒知曉再追問無意義,就歎了一口氣:“哎!既來之則安之吧!我也看出來了,我與霍公子有緣,孽緣。”
說完走到那馬面前拍打它脊背:“這位仁兄也是厲害,你聞聞我的味兒,記住我,往後我再上馬你彆尥蹶子,跑的時候顧著點我,彆把我屁股顛開花啦!”
那馬似是聽懂了,對著天空嘶鳴一聲。花兒笑了,摸它的馬臉:“你真通人性!待咱們出了霍靈山,你做我的馬罷!”
“好。出了霍靈山,將它送與你。”
“被那些人看到就殺了我了。”
“不會,待我找到同伴,會命人送銀兩給他們。”
“好。這我就放心了。”
再出發之時,霍言山將花兒扶上馬,而後自己才上去。這一回很是悠閒,令花兒有閒庭信步之感。隻是他們走的路雜錯無章,這裡那裡亂繞。
“霍言山你要把我繞暈了!你說帶我在霍靈山玩,那不應是順著一條路慢慢走好好玩麼!你總瞎躥做什麼!萬一丟了都找不回去!”花兒嘟起嘴抗議,再急了就啪一下打霍言山手:“我看你是想把你救命恩人喂狼!”
她真是有趣,令霍言山少去很多警惕。偶爾低頭看她,皴紅的臉難掩眸子的清亮,看人之時仿若會言語。他覺得這個姑娘過於傻氣了,他有些於心不忍,但想到自己的家國大業,就又狠下心來。
即便如此,他待她又實在細致。到了傍晚,他們找了個茅屋歇息,他竟將那水囊裡的水用火烤溫讓她喝,喝過了再出去找冰,烤化了為她淨口。她笑他費事,說從前出城鑿魚,渴了嚼塊冰就好了,哪有這許多事!而霍言山卻不願如此,他說:“你是姑娘家,要愛惜自己的身體。首先就是不能貪涼。那馬上綁著水囊等東西,能用則用,無非是費些力氣罷了!你若貪涼,身子多難受。我家姐時常腹痛。”
花兒不覺得難為情:“阿婆說我常年挨餓,比彆人長得慢。”
“可憐。”霍言山真覺得她可憐,忍不住動手捏她臉:“我照顧你你不必過意不去,比起你救我兩次命,這不足掛齒。”
“哦。”
花兒想起從前飛奴也說過這樣的話,要她彆貪涼少挨累吃飽飯,待她長大了就知曉有多疼了。好像他們疼過一樣。
霍言山把她當女子看待,比那白棲嶺強多了!白棲嶺總笑她雌雄難辨,嫌她慢、要她咬牙挺著,罪行簡直罄竹難書。她也因此待霍言山更和氣些,管住了自己的嘴不說喪氣話。
“你這樣貼心,你的夫人一定很開心。”她說。
“我還沒有成親。”霍言山直言:“我心不在那。”
“那你心在哪呢?”
“我是霍家最小的,但出仕最早。家父要我光耀門楣。”
光耀門楣。這些大門大戶權貴之家果然與她擔憂的不一樣,她隻要吃飽飯活著就好,而他要光耀門楣。花兒不知曉霍言山這個“光耀門楣”能到什麼程度,她隻覺得他似乎太執太癡。
這大冷天,他們在山裡繞了三天。花兒不知他在繞什麼,是為甩開人還是怎樣。到了第四天,他突然走了第二日的老路。在老路上,拐上了一條岔路。
那是山上眾多分岔路中的一條,極其不起眼,在路口有雜木掩映,馬蹄踩上去,雜樹倒了,霍言山下了馬。花兒看到他去伺弄那些矮樹,將馬蹄踏到的地方扶正,又去找相像的枯枝填充。
“你在造陷阱嗎?”花兒問他,其實她心中已隱隱清楚,霍言山要帶她去老巢了。待他將那些弄好,已過了一個多時辰,日頭已然西斜。
他上了馬,坐得離花兒近了些,說道:“我們相互取暖罷!”
“你自己取暖罷,我不是手爐。”花兒向前挪騰,被他握住手腕:“你都被凍透了。”他說。
“那你倒是生火呀!”花兒拍打他的手,說道:“彆搞這些官老爺做派,女兒家的手不是你們想摸就能摸的!”
“是是。”霍言山笑了,放開手,打馬帶她走上一條羊腸小道。那條小道可真窄,路邊的枯枝不時支出來,花兒怕臉被刮破,時左時右躲著。這樣的路商隊的車是進不來的,若想在這條路上藏匿東西,怕是要很多人手。在霍言山拴馬時,花兒看到殘雪之上有隱約獨輪車的車轍。但她不動聲色。
“還要走兩天。”霍言山說道:“這兩天路不好走,辛苦你了。”
“要麼你把我放下自己去?”花兒歎息道:“太累了,眼下哪怕這霍靈山裡長金子我也不想玩啦。又冷又餓又累人,我的腿腳都不好用啦!還有我的臉,本就狼狽,如今被山風吹得又長了一層硬皮一般。不信你捏捏。”她把臉往前湊,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寧願要霍言山捏一下。
霍言山真的捏了。
他兒時紈絝,捏過府裡丫頭的臉。江南的丫頭、日子再苦,那面皮亦是白嫩的。眼前這位女子的臉皮,竟是硬的。他捏完花兒就憋起嘴:“一定難看死了。我不想吃這個苦了,你送我回去罷!或者你把我扔在這自己趕路、我知曉你不是帶我來玩的,你有事,你要去找你的東西。你彆帶著我,你的事都是大事。”
“我不想與你分開。”霍言山看著花兒:“頂多三日,我就要離開這裡去滇西。”
“你還想帶我去滇西不成?”
“霍家人有恩必報,我想帶你去享福。”
“我上次就與你說過了,我不能有,我有阿婆、有柳條巷的夥伴,我走了他們怎麼辦?”
“我可以派人一起接走,像…”霍言山緊急住口,不肯再說。
“像飛奴一樣是嗎?”花兒問他:“飛奴如今到底在哪?”
“他一定有他的好去處。霍家人不恩將仇報。”
花兒不再講話,而是幫他一起捧雪。她知曉他又要化雪給她淨手,她已然如此狼狽,他還要擔憂她的身體,怕受寒往後遭罪。
“你的臉還疼嗎?”花兒問他。
“不疼了。”他也學她將臉湊到她面前:“你摸摸看。”
“摸什麼?”
“那道疤上結痂了,比你的臉皮還要硬些。”
花兒被他逗笑了:“這也要比!”但還是伸出手去觸了下,斑駁的傷疤,破痂的地方刮的人指尖疼,果然比她的臉皮硬。
“還疼麼?”
“不疼了。”
“好好的一張臉。”
“沒事。”
花兒收回手,躺倒在草垛上,將雙手塞到腦後,翹起二郎腿,這樣歇腳很解乏。霍言山看她著實討厭不起來,甚至喜歡她的討喜模樣,就誇她:“你可知道,你真像一個女俠。”
“女俠什麼樣?”
“就你現在這樣。”
“可我連功夫都不會,怎麼做女俠?”
“你救了我,比女俠還要厲害。”
花兒咯咯笑了:“巧合罷了!不足掛齒!休要再提!”
“請女俠與小生一起去打隻山雞罷!該吃些肉了!”
“成。”
二人一前一後走進月光森林之中,霍言山玩性大起,不時跺腳驚起飛鳥,嚇得花兒抱頭鼠竄。而他笑得不能自已。他像是忘了自己要做什麼了似的,此時此刻隻想快活。他們在林子裡穿梭,碰到山雞,霍言山故意失手,而後再撒腿去追。不知跑了鬨了多久,二人肚子咕咕叫了,霍言山方打了一隻雞。
拎著雞向回走,直接架在火上烤。他說起兒時進京隨皇上去狩獵,太子皇子們都不如他有準頭,他拔了頭籌後被父親破口大罵。再後來就一直失準頭,太子皇子高興,他就不會挨罵。
“拔頭籌還要挨罵?”
“要的。要讓他們開心,哪怕我們是姑蘇霍家,到了京城亦不過爾爾。要看人臉色,要夾著尾巴做人。”霍言山的臉上覆了一層說不清是憤怒還是什麼的情緒:“那太子陰晴不定,在圍場裡一個小宮人不小心打個噴嚏,他將人鼻子割掉了。還有,他打小體弱,皇後不知哪裡聽來的,說童年童女的骨頭入湯壯骨啟智,於是他們就把剛進宮的十一歲的宮女胳膊剁掉,我親眼見的。”
花兒打了個冷顫。
霍言山把衣裳脫下來給她披上:“你是不是嚇到了?或是你們在燕琢城也有所耳聞?皇上近年來惡疾纏身,太子暴戾,這天下不是那個太平的天下了!”
他說這些花兒不懂,隻覺得可怕,那可憐的宮人的鼻子和那宮女的胳膊,好像那些人都不是人,是他們養的木偶一般。她極能體諒,她打小會看眼色就是因著去老爺們家裡當差,一不當心就挨打。她後來已十分機靈了,還被白棲嶺捆過幾次。她對這些老爺們又怕又厭,可若不在他們手下討生活,就要活活餓死。
“那你還要幫他們找兵器?還為了他們差點死掉?毀了自己半張臉?還要冒險把這些東西運到滇西去?你傻呀!你…”
“不一樣!”
“哪不一樣?”
“立場不一樣。”霍言山抓住花兒衣袖,鄭重看著她:“花兒,今日是我這一年來最開心的一天了。適才在林間跑的時候讓我想起我也不過二十又一歲,常人有的那些我也該有。我真的感激你。”
“這話說的。隻要你想,你就能有。”花兒拍胸脯:“彆的咱不會,給官老爺逗悶子咱最會了!”
霍言山笑了,將山雞翻了個面,而後說道:“花兒,你隨我去江南吧?我給你尋一個臨水的院子,你推開窗就能看到船聽到漁歌,那河面上霧氣騰騰,不比這條江差。一年到頭有吃不完的魚,還有你沒吃過的蝦。我讓你有穿不完的絲綢,帶不完的首飾…”
“霍公子,我問你一句啊…”花兒打斷霍言山:“你這是要養通房啊還是怎麼著,我聽著怎麼不太對呢?”
霍言山想了想:“霍家媳婦不好當…”
“你可真是扯遠了,你要我做你的通房、妾,或是你的夫人,隻消你自己決定就是了?你不需要問我嗎?問我願不願?”
“對不住花兒,我隻想報恩,是想讓你衣食無憂。”
“你要這麼報恩,快彆報了。養鳥呢?你來逗我,我給你叫一聲,你賞我條蟲吃…”花兒努起嘴學霍言山:“還穿不完的綾羅綢緞戴不完的金銀珠寶..給誰看?推開窗給你們姑蘇河裡的魚看嗎?”
花兒這嘴皮子真的厲害,把霍言山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想反駁又不知從何開口。他竟覺得花兒說得對,如此那般,的確是對人不敬不愛。報恩的手段不止那一種。更遑論他迄今為止拉著她,都不是為報恩。
花兒見他沉默不語,就捅捅他:“糊了。”
霍言山忙把雞拿下,最後撒了一點鹽巴,最先扯下雞腿給她。花兒鮮少吃這樣的大肉,咬一大口,好香。霍言山不餓著她不冷著她,也算好人了。
夜裡不敢入睡,霍言山爬上樹放哨。花兒在火堆邊睡得香,她是一點心事沒有了,反正該來的總會來。
同一輪明月之下,白棲嶺則無法入睡。獬鷹遞他的那封信簡直要了他命。他們借故葉華裳有事丟下花兒,給霍言山下手的機會,卻不料葉華裳真的出了事。
大事。
白棲嶺眉頭緊鎖,坐在那毫無動靜。獬鷹不敢吵他,一直站在窗外。哼將來過一回,獬鷹問他:“沒有。”
哼將搖頭:“沒有。”
“可看仔細了?”
“看仔細了。”
“二爺怕是賭輸了。明日咱們自己進山找吧。”獬鷹歎了口氣,覺得此事無解了。
“二爺,你說花兒會給咱們留記號嗎?”獬鷹道:“兩日過去了,沒有任何動靜。”
“會的。”白棲嶺道。
“為何?”
“因為阿虺在這裡,她自會取舍。”
白棲嶺相信花兒不是傻子,她會想清楚,為何白府要阿虺做他的車夫。白棲嶺並非君子,他知曉霍言山一定會來找花兒,企圖從花兒口中探得什麼。他在碼頭上、在燕琢城如此大張旗鼓地宣稱花兒是他的人,就是宣稱給霍言山看。
這如一場博弈,雙方共執一顆棋子。。
霍言山從京城起幾次三番誘他進圈套,意圖結果他,這一次他怕是要來個甕中捉鱉。但霍言山對花兒到底如何想,白棲嶺不清楚。
霍言山怕花兒留記號,又怕她不留記號。他帶著她在山裡轉了幾日,那雙眼始終在盯著她,看她是否可靠。他想帶這個救命恩人走,但他說不清自己究竟是為報恩還是為著彆的什麼。幾日之後他見她毫無動靜,決定走下一步棋。或許下一步順利,他能帶她走。
他是這樣想的,是以帶花兒真正去那條路之時,他有說不出的快活。他想他打出生起就身處名利場,幾乎從未有過知心的朋友。花兒是他唯一一個敢於交心的人,他與她講了那麼多他從前不敢對任何人講的話,儘管如此,他還是有所保留,並不敢告知她全貌。
花兒並不問,亦不說,她區區小人物,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能在這幾日偶得半顆真心,她覺得很好。但她打小見慣那些臉色,知曉彆人在利用他人之時講半句留半句,所謂真心不過是一時興起,真到了那個環節,還是殺剮由人。
他們朝著半山腰走,越向上越冷,那積雪上窄窄的車轍被風吹走了,他們的馬走過,又留下新的痕跡。第三日的時候,在半山腰的一片林子裡,花兒見到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有許多穿著甲衣之人在處理什麼東西,他們身邊有很多木箱。
待仔細看,那銀白月光照著的地面,是一層紅色的冰,分明是人血。沉默的人面無表情拾起地上斷掉的胳膊放進帶軲轆的木桶裡,最終將滿滿一桶殘骸推到旁邊的樹林裡,扔到挖好的坑裡埋掉。
這裡曾發生一場惡鬥。
花兒手腳冰涼,抱住手邊的樹,頭靠在上面,一時之間不知西東。
“彆怕,花兒,不過是搶回屬於我們的東西。”
這東西也不屬於他們。倘若他說白棲嶺私造兵器是真,那箱子裡的東西應當屬於白棲嶺,被他們殺了的人是偷,他們是搶。
花兒一口氣卡在嗓子裡出不來,過了半晌,劇烈咳嗽幾聲,而後彎身吐了。不知過多久,她終於緩過神來。看著霍言山,小心翼翼問他:“你們現在要去滇西嗎?”
“對。”
“即刻啟程?”
“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