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花兒反倒睡不著,那脫掉一層泥兒的身體滑膩膩的,人輕巧無比。睡不著,就愛胡思亂想,最終想到飛奴還未回來。花兒擔憂他,接連歎氣。阿虺城裡城外找了好幾趟,都不見蹤影。照夜也去城門打探,都說並未見過飛奴出城。
花兒想起那一日在白府,白棲嶺曾說過:誰殺了那貓我要他償命。她擔憂這其中或許有什麼樣的誤會,白棲嶺莫非真像殺那人一樣殺了飛奴嗎?
她終究是無法再一個人扛下去,跟照夜、阿虺和銜蟬說了此事。照夜安撫她:“應該不會。”
“為何?”花兒問。
“白二爺如果真要殺他,就不會殺雞儆猴。”照夜如實道出自己的想法:“或許飛奴始終有事瞞著我們。若他這次回來,我們要問清楚。至少往後他去哪裡應當告訴我們,而不是任由我們這樣擔憂。”
銜蟬在一邊翻看花兒的手,不知怎地,拿起帕子來幫她擦拭。花兒不明所以,她道:那一日你一定嚇壞了,卻瞞著我們不說。我怕你覺得還有血的味道,幫你擦一擦。
銜蟬知曉花兒,若不是今日扛不住,她不會說出來。過去的那些夜晚不定受了何等驚嚇,總會想起自己帶血的雙手。
他們憂心忡忡,竟無人想去張羅過年。反倒是最小的小阿宋,扯著花兒的手撒嬌:“花兒姐姐,你不是說今日要包餃子嗎?還說夜裡帶我去碼頭看煙花,還說送我一根小發簪。”
阿虺在一旁訓斥道:“阿宋,誰要你跟花兒姐姐要東西的?”
花兒攬過小阿宋,對阿虺嚷嚷:“凶什麼凶!我答應小阿宋的!說話得算話,咱不能哄騙小娃娃對不對?走,包餃子,做好菜,咱們也要過好年。”
幾人忙碌之餘,總有人去到巷子口看一眼,不知那走了的飛奴會不會回來。吃餃子的時候也總有人去打探,可飛奴並沒回來。
他們拉著小阿宋去看煙火,幾個人也都不做聲,那天空炸開的火樹銀花好像與他們都沒有乾係。
“八成是因著飛奴不在,這個年略顯無趣。”阿虺說道:“飛奴在的時候會逗人,比煙火熱鬨。”
“八成往後每一個年隻會越來越無趣。”不知為何,銜蟬說了這件一句。眾人都以為她是因著走失的小三弟和瘋癲的王嬸才生出這樣的感慨,但照夜深深看她幾眼。
“呦!這不是柳條巷的銜蟬嗎?”
煙火散去之時,吳家公子嬉笑著湊了上來,他身後跟著四五個打手,一同攔住他們的去路。這些公子哥往日見到銜蟬也會調笑幾句,講話不好聽,大體是早晚把你弄到府裡好生把玩;或不如來我府裡享福,保你吃穿不愁。銜蟬厭惡著這些人,卻也不敢起爭執,往往跑掉了事。
她後退一步,照夜向前一步,對吳家公子說道:“吳公子過年好,還請讓一步。”
“讓哪去啊?把銜蟬給我帶回府中玩玩,玩夠了給你們送回去。不然誰都彆走了。”那吳家公子撣撣衣袖,對身後人擺擺手:“還不去請銜蟬姑娘?”這一次竟是要來硬的。
照夜又上前一步,凜聲道:“讓開!”
“一個窮衙役,還想攔本公子的路?給我打。”
照夜先接了對方一拳,阿虺擋在姑娘前面。花兒推他一把:“去幫照夜哥!”轉手從腰間拿出那把刀舉了起來。她在河邊紮那人大腿時候體察過那樣的感受,日後幾次三番想起,竟覺得痛快。
前面打了起來,銜蟬不想站著,找一塊石頭衝上去,對著跟照夜對打的那個家丁腦袋砸了下去,家丁倒地,她忽然腿軟,栽倒進照夜懷裡。
燕琢城裡想褻玩銜蟬的公子哥並不隻著一個,平日裡銜蟬白日出沒,且身邊總有人,光天化日不敢貿然出手,隻敢做個眼癮、嘴癮。
這一日好了,煙火放完了,碼頭上很亂,有人想趁亂搶了銜蟬。照夜緊緊將銜蟬護在身後,有人眼尖,看見花兒和小阿宋,大喊:“抓她們!抓她們換人!”
這世道亂套了,有人為非作歹,竟無人敢站出來幫忙。他們被惡人圍困,心知今日逃不掉了。
“那個還說自己是白二爺的人,是她吧?打的就是白家的人!”
平日對白棲嶺敢怒不敢言,這一日都要將火撒到花兒頭上。花兒眼看著人撲上來,衝著那人胸口一刀紮出去,阿虺又跑過來,瞬間被人圍住。小阿宋緊緊抱著花兒的腿,害怕地大哭出聲。
正當此時,吳少爺哀嚎一聲,應聲倒地,胸口赫然插著一支箭。鮮血從他嘴角流出,而他的眼睛還未閉上。
照夜最先反應過來,衝過去一把抱起小阿宋另一手扯住銜蟬:“快跑!快跑!”
阿虺擋住花兒,幾人在尖叫的人群中尋找出路。慌亂之際花兒人擦肩,那人的眉眼看著有幾分熟悉,她驚恐回頭,那人卻已消失。花兒欲追上去,被阿虺扯住:“快走!”
他們跑到白棲嶺的飯莊門口,門開了,有人一把把她抓進去,並催促他們:“快進!”
眾人驚魂未定,扒著門縫窗縫看向窗外,外頭已然靜了下來。花兒攔住適才抓她進門的哼將,小聲問他:“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二爺讓我來這裡拿他那壇酒,誰知會碰上這種事?”
“胡說!”花兒斥他胡說,卻也再找不出旁的證據。而銜蟬竟比她鎮定,過來將她扯走,抱著她好生安慰。
花兒推開銜蟬,看著她:“銜蟬,你知道什麼?”
“我能知道什麼?花兒你怎麼了?”
“不對,銜蟬,不對。”
花兒在地上踱步,她總覺裡哪裡不對,可她又什麼都想不起來。有人調戲銜蟬,被人射殺了。他的同伴也被人射殺了。有人在保護銜蟬,或,有人在保護他們?
“回家吧,花兒,阿婆還在等你。”阿虺道:“你又受到了驚嚇,需要阿婆給你回魂,不然明兒你要發熱,初二就去不了良清了。”
“哦。”花兒應了一句,跟著他們一起回家。這一路戰戰兢兢,總擔憂哪裡會放出一支冷箭。
這射殺帶來的後果已顯現,除夕夜裡,所有人家的燈都吹滅了。他們走在隻有明月照路的街上,各自沉溺在自己的思緒中。
照夜去尋銜蟬的手,她輕輕甩開了,他再去抓,銜蟬又甩開了。她輕聲乞求:“照夜哥哥,算了罷!過去是銜蟬不對,往後咱們還像兄妹一樣可好?”
“銜蟬…”
銜蟬哪裡肯聽他再說,捂著耳朵打斷他:“照夜哥你聽我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在這亂世中,所有人注定各奔東西。我不想連累…”銜蟬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咬緊嘴唇。
“連累?連累什麼?哪裡連累?”照夜痛苦地問她:“我不在乎王嬸的事,我不覺得那是拖累,我也不想你自責。那一晚不是你我的錯,銜蟬,我們不該怪自己…”
“我早向前看了。”銜蟬目光堅定:“我早向前看了。照夜哥也向前看罷!”
說完快步跑走,花兒也拔腿跟上去,她想問銜蟬一些事,但銜蟬什麼都不說,回到家鎖上了院門,將所有人鎖在了外頭。
銜蟬,銜蟬。花兒喚她:銜蟬你可以告訴我,是不是白老二逼你做了什麼事,你是不是知曉些什麼?銜蟬你彆怕,你告訴我,我們一起想法子。我對付那白老二非常有法子。
銜蟬過了很久才在門裡應她:“花兒,你要對付的不是白二爺,我們要對付的都不是白二爺。我們要對付的是這個糟糕的世道,是這個吃人的世道。”她泣出聲來:“小三弟回不來了,我也回不去了。”
花兒站在門外,她還從未被銜蟬鎖在門外過。一時之間她不知還該說什麼,銜蟬的哭泣聲斷斷續續傳來,她隻能聽著。
對抗什麼世道?她是誰?她憑什麼去對抗這個世道?
花兒回到家中,偎進孫婆懷中,她對孫婆說:阿婆,碼頭上死人了。
孫婆拍著她的腦袋,對她說:人鬼同行,天下大亂,天下大亂。
“我很害怕,阿婆。”
“彆怕,阿婆帶你回家。”
花兒混沌睡去,睡夢之中依稀聽到外面有響動,她隻當是除夕夜風大,吹得天地搖晃。第二日推開門,看到院裡的破桌上堆了一個小雪人,那雪人脖子上掛著一個紅布袋,她打開來看,裡面放著一個平安符。
相傳在霍靈山上有一座奇庵,奇庵裡求平安求姻緣奇準。隻因那山間野獸橫行,又有神鬼天氣,去的人要丟掉半條命。
花兒捏著那庵裡求來的平安符,眼淚簌簌落下來。她知道,飛奴大體是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