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窮人的悲傷都去得飛快,柴米油鹽由不得人躑躅,拾掇一下還要奔著下一日。
下一日,睜眼就為填飽肚子忙碌。
花兒要將白棲嶺賞她那些東西都賣掉,阿虺、飛奴二人一起去了碼頭。飛奴幫她尋了個地界擺那些東西。小年剛過,年味更濃。大家小姐們帶著棉手套抱著小手爐從這裡巡視到那裡,想買些稱心的玩意兒。
“白二爺會不會找你麻煩?”飛奴道。
花兒顧不得那許多,人都要餓死了,還要留著這些胭脂水粉做什麼!那方二經過,她大喊:“方二!”追了出去。方二看到花兒顯然一愣,在她的追問下支吾著將那一晚做的事說了。
他們從碼頭見到了鹽,去暗市裡頭賣,結果碰到了幾個無賴想搶東西,爭執期間飛奴的手臂受傷了。花兒將信將疑,但好在確認那野貓真的不是飛奴殺的。她問:“鹽是你撿的?”
方二慌了下,點頭:“是。”
花兒了然。
碼頭上做苦力的人,有時有些旁門左道。說是撿、順手拿,其實是偷。私販鹽是大忌,想必是飛奴與他打了招呼。不然他也不會說。
飛奴和阿虺去尋些活計,她自己留下賣東西。天氣太冷,隻得在原地跳腳。那小姐們一走一過,看到地上擺著的東西眼睛就亮了。互相招呼:“快來快來,這口脂可是咱們尋不到那個?”
“是、是,就是這個。”一個小姐在那看,抬起頭看花兒一眼,眉眼吊起:“你哪裡搞來的東西?莫非是偷的?”
花兒哼一聲:“您愛買不買,不要一口一個偷!我敢在這裡公然叫賣,它來路自然正當!不買閃開,彆擋著。”她嘴皮子厲害,雖看著小小一個人,但叉腰站在那氣勢是真不輸。
“誒誒!這小丫頭怎麼說話呢?對我們小姐客氣點!個要飯的敢這麼橫!”那小姐的貼身丫頭不樂意了,站在那與花兒吵架。
“個要飯的”可不好聽,花兒哼一聲:“起開起開!好狗不擋道!”
那丫頭欲揪著花兒衣領子,被她閃開,而那丫頭站不穩,摔個屁墩兒。圍觀的人在那笑,丫頭急了:“去報官!你指定是偷的!”
“報唄!”花兒抱著肩膀仰起臉:“儘管報!白二爺的東西,報了官讓知縣傳白二爺去!膽大包天了敢欺負白二爺的人!”花兒心中厭煩抵觸白棲嶺,但此時抬出他最管用,她才不管那些個,那瘟神在燕琢城名聲不好,令人聞風喪膽,她本來也是要隨他去良清的,說她是他的人不算說謊。這樣想著更不心虛,指著那丫頭:“來來來,你們是哪家的!快說!我轉頭跟二爺說一聲,說有人說他的東西是偷的!這都是上好的東西,可著京城都不好找的!我們二爺說過年了,給諸位小姐們添置點玩意兒。”
“你可倒好,不消分說就要去報官!那你還不快去!”花兒將一個得勢狗奴才的嘴臉演繹得淋漓儘致。
後頭新開的飯莊裡,白二爺正翹著二郎腿喝茶,獬鷹一邊看熱鬨一邊道:“這下說自己是二爺的人了。”
白棲嶺冷哼一聲,目光殺過去,落在那跳腳的小東西身上。前一日看她面若死灰目光呆滯,一派將死的模樣,這一日就活過來了,在碼頭上“作威作福”。想來這世道,人的苦楚都像外疆跑著的馬,一溜煙就沒進黃土裡了。
這樣的人才好活。
那花兒亦是個會做生意的,見前面攏了人,姿態就高了。仰著小脖子,用小鼻孔看人:
“這麼多人要買,可這口脂我隻有一盒。太為難了,給的多的拿走吧!”
獬鷹噗一聲,笑了。叨念著:“多好玩。”
“哪好玩?”白棲嶺回頭看他。
“就覺得…好玩。”
“養著當個玩意兒?”白棲嶺又問他。
“那不行啊。二爺不是說過嗎?人就是人,不能是玩意兒。”獬鷹眼睛轉了轉,摸了摸腦袋,沒做聲。
那頭花兒已經站上了木板凳,大喊:“彆打架彆打架,趕明兒還有!”
“誒誒誒!你,把銀子給我!”
一整個鬼機靈的樣子,那點好東西片刻就給她倒騰沒了。她的那個錢袋子裝滿了,眼睛都冒出光來。
白棲嶺起身:“走。”
獬鷹跟在身後,跟著他的白二爺遛碼頭。
花兒將那袋子錢塞進懷裡,抱著肩膀準備回家找銜蟬。前頭一雙華美鞋履擋住她去處,她向一邊讓,那鞋也跟過來。她抬起頭看見白棲嶺,一瞬間笑開了花兒,虛情假意儘現:“呦,二爺,親自給府上置辦年貨呢?”
“胡說。什麼時候需要二爺自己買年貨了!”獬鷹在一邊給她使眼色,讓她彆惹白棲嶺。
後者則朝花兒伸出手。
花兒側身向後護著自己胸前,問白棲嶺:“二爺要什麼?”
“你心裡清楚。”白棲嶺凜言道。
花兒想了想,試圖跟白棲嶺講道理:“二爺,那東西是您賞奴才的。您賞的,就是奴才的。既是奴才的,奴才怎麼處置是不是隨奴才?”
白棲嶺的手並不放下。花兒垂眸掃了眼,掌心儘是繭,單看那手就是個狠人。她適才該說自己是他的人,這會兒鬨起來是打自己的臉。於是花兒一狠心,將那錢袋子掏出來丟給白棲嶺。
白棲嶺呢,從獬鷹身前扯出一個錢袋子來,開始慢慢向裡頭數。花兒見那些銀錢,從她的錢袋子一點點到了白棲嶺錢袋子,要心痛死,卻也不敢言語。
有人好奇,圍觀駐足,耳語道:“果然是幫二爺出貨。”
出個屁。花兒心中怒罵,臉上卻笑出花。
白棲嶺數了一多半出去,將她的錢袋子係緊丟還給她,大搖大擺走了。
花兒心中跳腳唾罵他,將他罵個狗血淋頭,待她到了家,卻看到阿婆狐疑地看著桌上。一個新錢袋子赫然在那,是白棲嶺用的那一個,裡頭的錢幣還是那樣多。
花兒衝上去問阿婆:“誰送來的?”
“說叫哼將。”
再看地上,又多了一個籮筐,裡頭好些口脂、手脂、胭脂。
這白棲嶺!
花兒陰了許久的心忽然晴了一點,拔腿向外跑,一路跑出柳條巷,跑進十六街巷,腳底不知帶出多少雪泥,人都跑冒煙兒了,到了白府門外,要求見白棲嶺。
白棲嶺仍舊陰著那張嚇人臉,將杯蓋磕在杯身叮當響,開口就是陰陽怪氣:“乾嘛來了?”
花兒蹲到他面前仰臉看著他,一雙眼冒著興奮的賊光:“二爺,您看奴才猜得對不對。”
“嗯,說。”
“您在碼頭拿奴才錢,是幫奴才立威,這往後啊若是有人想欺負奴才,也得先思量思量奴才是誰的人。您又送一筐東西來,是想讓奴才能您賣掉。對嗎?您用奴才當您的貨郎,幫您賺銀子,對嗎?”
白棲嶺喝茶的動作停了下,又繼續喝。花兒覺著他這一日似是心情不錯,就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坐在一邊的小凳上歇腳。白棲嶺看她一眼,她忙站起來。他不說話,她乾站著累,又偷偷坐下。
她實在會蹬鼻子上臉,這裡才來多少次,就敢給自己找凳子坐了。白棲嶺覺得這小東西還真挺好玩。他平日哪裡知道什麼好玩,這下知道了。通人氣兒的鬼機靈最好玩。他又看她一眼,她滿臉小耗子相,一根脖子細長細長,上面的小腦袋東張西望,透著奸猾勁兒。
倆人這麼默了許久,白棲嶺喝過了茶通體舒暢,才緩緩開口:“一九分。”
“什麼?”
“一九分。我九你一。”
花兒沒忍住嘁一聲:“到底是二爺,腦子就是好用。您要奴才當您會走的鋪子,省下鋪面錢。這東西一股腦放您鋪子裡就不稀罕了,奴才指定要一點一點往高價賣,很耗時候。您呢,什麼都不乾,多賺了幾倍錢,奴才累死累活,拿一成。外頭那天您不是沒見過,冷著呢!那些小姐丫頭您今兒也見著了,難纏著呢!”
她歪著脖子顯出不服氣來,白棲嶺哼一聲,喊道:“獬鷹,去柳條巷把東西搬回來。”
“彆彆彆。”花兒起身擺手:“您消消氣,二爺,一成就一成!”
白棲嶺照著她屁股踢,她捂著屁股閃開,不可置信道:“您踢哪呢!我好歹是女兒家!”
“你哪像女兒家!”
“…”
花兒想強幾句,低頭瞧瞧自己,的確雌雄難辨,也就無法頂嘴。
“滾吧。年前賣完。”
“成。”花兒轉身要走,被白棲嶺喝住:“站住!”
“您還有什麼事?”
“賣多少如實說,敢動我錢財要你命。”
他這話真嚇人,將花兒心裡冒出的念頭一下子打消,縮了縮脖子,跑了。
白棲嶺一把推開窗,看她在他的大院子裡撒丫子跑,像遇到天大的好事。
獬鷹道:“二爺,穩妥嗎?”
“有何不妥?”
“她不知情,萬一…”
“不知情才穩妥。盯緊她。”
“是。”
花兒一邊向外跑一邊覺得不對勁,白棲嶺怎麼突然這麼好心。她借著月色跑回家,也不擔憂出什麼岔子,左右那哼將或哈將整日裡跟著她。到家後拿起錢袋子去找銜蟬,推開銜蟬家門,看到她在抄寫什麼東西,看到花兒進門就轉身塞到床下。
花兒以為她在寫一些女子情態的東西,不方便與人講,也沒往心裡去,隻是在桌上開始數錢。
“銜蟬,你不要與我生分。這麼多年咱們柳條巷人就是這樣過來的,若沒有王嬸,我恐怕也長不了這麼大。我不為報答,隻為情分,這是我給王嬸抓藥的錢。你若退還給我,那我們真的做不成姐妹了!”她說著就眼紅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時就莫要說你的還是我的。”
銜蟬紅著眼睛點頭,與花兒抱在一起:“好,好,花兒。”
兩個人彼此哭訴一通,心裡好受了些,花兒突然想起飛奴打碼頭上露面後就不見了,又起身去找。找來找去,都不見人。碰到阿虺,問他飛奴的去向,阿虺也不知道。
“飛奴不會有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