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搖頭,頹然坐回去。她意識到自己因為擔憂飛奴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她失控了。她太難過了。小老三丟了、白棲嶺的貓死了,在小年這一日,這一年所有的喜樂都沒了。
她坐在那感受日頭逐漸爬高,屋內漸漸有了暖意。她不知還該說什麼,而她不講話,白棲嶺也坐在那不講話。兩個人經曆一場沉默對峙。
白棲嶺不太會感知旁人的情緒,但今日面前這個人一反常態,身體的骨頭仿佛被抽走了,鬥誌全無。她不是慣會演戲嗎?她不是會做小伏低也會撒潑使橫嗎?她怎麼跟死了似的。
白棲嶺上前踢了她一腳,倒也不是踢,腳尖輕輕磕在她腿上,些微用點力,她人動了動,抬眸看他。他再踢,她還是這樣。
“死了?”白棲嶺問她。
她搖頭,嘴巴憋起來,萬念俱灰的模樣:“丟的是銜蟬的小三弟,銜蟬的娘親瘋了。”
“怎麼丟的?”
“我不知道。昨夜我們吃了酒,很開心,都醉了,聽不到外頭的動靜。待後半夜我們醒來,就丟了。阿虺去追,一路追到城外,看到兩個人,一人拿著刀、一人抱著孩子樣的東西,他跟他們打了起來。但他們竟然有接應,阿虺被打暈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沒殺他。可等他睜眼,小三弟已經不見了,徹底不見了。”花兒伸出手臂:“小三弟才這樣大…”
她說著說著胡言起來:“他們都說白二爺是做暗門生意的,那白二爺認不認得那些偷孩子的人呢?從前有人說他們偷了孩子,抽出骨頭給官老爺燉湯,一個孩子能賣不少銀子…白二爺認識他們嗎?我往後給白二爺賣命不要一文錢,白二爺幫幫我好不好…好不好?”
花兒扯住他褲腿,頭貼上去:“王嬸有口吃的就塞給我,她自己都快下不出奶了,去人家做幫傭,彆人給她的饃,她還要塞給我半個呢…”
白棲嶺沒有講話,蹲下身體去,揪住她衣領要她看著他,輕聲問:“你知道阿虺為何沒死嗎?”
花兒困惑搖頭。
白棲嶺喊了聲:“哼將!”
哼將走進來,拉開衣袖,左臂上包裹的布條上滲出很多血來。哼將也是多管閒事,事出突然,他來不及回秉就跟著阿虺跑了。跑出城外,見阿虺跟人打了起來,起初看著能贏,但對方忽然多了幾個人。阿虺被打倒在地,哼將道一聲不好!蒙了臉出去救人。他功夫了得,雖吃了虧,但救下了阿虺。
“他們是誰?”花兒問白棲嶺:“究竟是誰?”
“是誰不重要,你隻消知曉,這忙我幫不了。我並非手眼通天之人,在這亂世,人踩著人,人上有人。偷個孩子還有那麼些人接應,非我等能及。”
白棲嶺擺手讓哼將下去,繼續說:“殺我貓的人必死無疑,你待會兒可以親眼看看。”
“衙門不管嗎…”
白棲嶺嘴角動動,想笑她天真。把她扯起來走幾步推開門,外頭的功夫架不知何時綁了個男子,頭被黑布罩著,已是遍體鱗傷。衣袖上的血痕花兒覺得眼熟,再看那身量。花兒慌了,扯住白棲嶺:“白二爺,我求您,白二爺…”
白棲嶺不理會她的求饒,對獬鷹下令:“動手吧。”
獬鷹的短刀紮進那人脖子的時候,花兒的尖叫聲同時出口,她哭著爬向功夫架,站起來按著那人湧血的脖子,泣道:“飛奴…飛奴…”那人已身亡,再沒有了聲息。花兒回頭看著白棲嶺:“救他..救他…我求你…”
獬鷹一把扯下那人的面罩,不是飛奴。花兒愣在那,甚至忘記了呼吸,一頭栽倒在地。
“把她帶進去。”
“是。”
獬鷹把花兒抱進去,放到塌上,好生處理一番。他沒問白棲嶺為何要嚇她,大致也能猜到,敲山震虎。雖然那也不是虎,不過是一個販夫走卒。他終究還是放了飛奴一馬。白棲嶺不殺無辜之人,昨日貓兒悄無聲息被害,他也隻是懷疑飛奴。那飛奴被貓抓到,又被貓撓不許他進白府,從頭至尾都有憤恨之心。他最可疑罷了。
待花兒再醒,察覺到屋內很暖,她身上蓋著薄被子,躺在軟軟的地方。是地府麼?地府這麼好啊。她想。地府這麼好,可有一桌酒菜、一身好衣?可有那動人的小曲兒唱著?
“醒了就起來。”坐在書案前翻書的白棲嶺看她在塌上翻騰,如此說道。
他的聲音將花兒的神誌拉回來,坐起身來茫然地看著他。
“白二爺今日喚奴才來可有彆的事?”花兒問。
“沒有。”
“單單要花兒看你如何殺人?”
白棲嶺不做聲,隻叫獬鷹送她走。白棲嶺的心太硬了。花兒知曉這燕琢城當官的經商的沒有幾個好人,但如白棲嶺這般殺人不眨眼全然不把衙門放在眼中的,她又一次見。
那人的血很熱,她的紙裘全是血,此刻她聞到了身上的血腥味,胃裡翻江倒海慌忙捂住嘴,忙推門出去透氣。冷風吹著她,大片的雪落到她頭上。那個功夫架空空如也,偌大的庭院儘是白雪,仿佛剛剛的殺戮沒有發生過。
花兒很怕,雙手抱著那根廊柱,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什麼。
“回去吧,過小年。”獬鷹在一旁提醒。
“哦。”她哦一聲,但並沒挪動腳步。
她被嚇到了。
回不過神來。
她做更夫的第一個夜晚,聽到一聲微弱的喊聲,第二天聽聞被抹了脖子。她那時還想,抹脖子是怎樣的死法,這一日見識到了。她意識到,白棲嶺不殺她,是因為她是一個有用的“玩意兒”,他不殺飛奴,恐怕也因為飛奴對他有用。但他要震懾飛奴,告訴他白棲嶺的東西你不許碰,碰了早晚有一天會找你索命。
花兒頭腦一片混亂,垂首的瞬間散亂的頭發垂落下來。她走進風雪裡,回頭看著白棲嶺。他站在簷廊之下,迎接她的注視。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人人刀俎,人人魚肉。
這個亂世,該當如何立足,花兒這一日懂了。徹頭徹尾的好人匍匐活著,心狠手辣的惡人才說得算。
獬鷹一直陪她走出白府,在身後跟著她。
小年這一日,十六街巷裡真熱鬨,傍晚時候家家有肉香。大紅燈籠從巷頭掛至巷尾,孫府還請了唱戲的,婉轉的戲腔一甩就到了兩裡外。她側耳聽了會兒,甚至聽到牆內的笑語。角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身披鬥篷的女子,右臂挎著一個提籃。她在深長的小巷裡一直走出來,途經花兒的時候她覺得那張臉似曾相識,但她因為這一日的混沌,實在想不起這是何人來。
那丫頭到她面前站定,講話的口氣著實厲害:“這不是那一日來孫府端盤子的丫頭嗎?毛手毛腳那個!”
花兒終於想起,這是那個叫鈴鐺的大丫頭。她還沒開口,鈴鐺又繼續道:“趕緊回家換衣裳!小年夜在外頭跑什麼?”說完捂著鼻子,看她身上的血:“這一身血,就連野狗也要追你二裡!”說完從竹籃裡拿出兩個白饅頭塞給她:“快走快走!”
不等花兒的回答,轉身走了。
這才想起家裡還有阿婆等著她,低頭看著身上的血,怕嚇著阿婆,在冰天雪地裡將外褂脫了翻過來穿上。飛奴來尋她,她遠遠見著了,心中又驚恐。轉身對獬鷹道:“獬鷹,你彆送了。回去過小年吧。”
獬鷹看了飛奴一眼,轉身走了。
花兒奔向飛奴,一把扯著他的衣袖跑起來。奔跑之間飛奴問她:“花兒,你做什麼這麼慌張?”
花兒跑到無人的地方,氣都喘不勻,厲聲道:“飛奴哥哥,我問你,白府的野貓是不是你殺的!”
飛奴滿臉困惑:“我殺野貓做什麼?”
“你昨晚回來衣袖都是血!”
“碼頭上摔的,不信你去問方二!”
花兒不肯信,飛奴拉著她:“走,現在就去問。”這才看到她身上衣裳穿反了,衣領子滲著血跡。他問花兒怎麼了,花兒不肯說,隻是對他說:“你跟我發誓,白府的野貓不是你殺的!”
“不是!”飛奴急了:“野貓死了乾我什麼事!”
花兒心口憋著的那股氣終於緩緩吐出,頹然蹲在地上。她想:好在有個方二能作證,好在飛奴沒做下那糊塗事。
進家門前站在門外鎮定半晌,方裝出開懷的樣子大喊:“阿婆我回來了!”衝進家門,孫婆應她,她跑去扯一件新襖子向裡頭跑換了衣裳,再將那破紙裘扔掉,才終於做下去,跟孫婆吃小年飯。
飯後她枕在孫婆腿上聽她念阿公的事,每當這時,花兒都覺得幸福。這一整日她兵荒馬亂千瘡百孔的心終於得以安寧,偷偷掉了一滴淚,擦掉了,緊接著嘴角就扯開了:“阿公可真是心眼多!”
待阿婆睡了,她去看銜蟬。
可憐的銜蟬看了一整日瘋癲的王嬸,正坐在家門口抹眼淚。花兒好生安慰她,問她下一步該如何打算,銜蟬搖搖頭:“我不知道,今日後來郎中又來了,說我娘要喝七副方子,還說不能離人。”這都需要銀錢,但花兒明白。她還有二十文錢,還有白棲嶺賞她的那一筐東西。
銜蟬不肯要,因著她還有孫婆要養,兩人推拒一番最終作罷。再晚些時候,照夜下職冒著雪來了,銜蟬不肯理他,他將一個錢袋子放下,在那站了很久才走。
下一日銜蟬早早去墨坊,將墨師傅拉到沒人的地方,仿佛下定很大決心一樣,手指絞著衣料,嘴唇快咬出血來。
墨師傅問她:“想好了?”
銜蟬點頭:“想好了。”
“哪怕冒著被砍頭的風險?”
“是。”
墨師傅歎了口氣,道:“世道乾坤,沒有對錯,輸贏而已;安身立命,是非曲直,各憑本事。押對缽滿盆溢,押錯滿盤皆輸。自此,你就上路了。”
銜蟬低下頭,顫抖的指尖緩緩撫過那上頭的字,輕泣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