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起燕琢城(十七) 南柯一夢(1 / 1)

百花深處 姑娘彆哭 5539 字 7個月前

這一場雪下得安靜,屋內的炭盆還冒著熱氣,花兒伏案做了一個夢,夢裡漫天的大霧什麼都看不清。她依稀是在白府前街緩慢前行。腳踢到什麼東西,她低下頭,看到一具屍體。驚恐從丹田起上湧,她扶著牆頭喘氣。忽然之間霧就散了,地上疊著一層一層的人,血順著石板路的交縫一直向外淌。她捂著嘴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再向前看,一個人身首異處,隻有一顆頭在那裡。那顆頭她再熟悉不過,是整日裡“花兒妹妹、花兒妹妹”叫她的飛奴。

花兒的額頭儘是汗,她想從夢中醒過來,但那無邊無際的夢境拉住了她,她死命掙仍舊掙不脫,有人拍她:“花兒!花兒!”她終於坐起來,茫然地看著阿虺。

“花兒,他們呢?”阿虺睡夢轉醒,睜眼發現人都不見了。

“他們…銜蟬給小三弟送米湯…飛奴哥說…”

啊——娃呢?娃啊!

二人同時收聲,阿虺問:“你聽到了嗎?”

“好像是銜蟬家。”

花兒分辨完猛地站起來:“不好!不好!小三弟!”

花兒順手裹上手邊的襖子向外走,那襖子是楮樹皮製成的夾層紙裘,打春時候天上飄柳絮,孫婆端著叵羅收集來,塞進紙裘裡,冬日勉強禦寒。花兒的紙裘上一日被刮破了,自己縫了,卻因為太破爛,這會兒滲出絮來。低頭把絮塞回去,用手指捏著。手背有皴裂,也顧不得那許多。

“去哪?”孫婆聽見動靜後問她。

“我去瞧瞧。”花兒說:“聽聲兒八成是王嬸,我去看看怎麼了。阿婆您不要出門,這會兒在下雪,外面冷得不成樣子,我怕您遭不住。”

花兒和阿虺出門,沿著柳條巷走向外處走。早年柳條巷不叫柳條巷,叫百花巷。從前大抵是風水緣故,這條街巷裡的人家多產女,且那女子各個水靈,像花一樣。官大人大筆一揮,就叫百花巷。再過一些年,百花巷的女子們大多出嫁,新生的孩童像受了什麼詛咒一般,死的死,丟的丟。從此這百花巷就像那被抽了條的輸,老氣沉沉,呈將死之態。故坊間將百花巷私改成了柳條巷。

天寒地凍,白雪覆著的是未被凍硬的軟泥,一腳下去,鞋履陷進去,用力一拔,隻有纏著破布條的腳拔出來。花兒打了個哆嗦,彎身拔鞋拔出來穿上。貼著牆角下有殘磚的地兒小心翼翼走。

他們兩個離聲音越來越近,那哭聲在夜裡那樣淒慘。花兒回頭看阿虺一眼,道:“阿虺哥哥,待會兒我先進門。”

王嬸先前因丟孩子撒過癔症,衣不蔽體言語混亂。此刻的王嬸披頭散發在哭,紙裘耷拉在身上,在未明的天色裡像一個遊魂,失了心了。

王嬸瘋了。

接連失了兩個孩子,換做誰都要瘋。有人要他們去報官,有人則搖頭:報什麼官?報官管用?柳條巷受了詛咒了!

“彆說了!”花兒低喝道:“萬一不是呢!”

她先進門,發現銜蟬不在,王嬸抱著一塊木頭在哭:“娃呢,娃呢?”過會兒又笑了:“在這呢!在這呢!”

花兒一陣難過,上前為她披好衣服趕忙跑向外面,對等待的阿虺說:“阿虺哥,去找銜蟬!還有,不知那偷孩子的人走沒走遠!”

“我知道!”阿虺轉頭跑了。他力氣大,動作迅捷,剛跑幾步就碰到趕來的銜蟬和照夜。銜蟬抓著自己領口問他:“阿虺哥,怎麼了?”

“你小三弟丟了!”

銜蟬眼前一黑,被照夜扶住。過好一陣才睜開眼,撒腿向家裡跑,照夜在身後跟著她。王嬸見到銜蟬進門,愣了一下,神誌似乎清明了,猛然撲上去打她:“你去哪了!你去哪了!”銜蟬任由王嬸撲打,啜泣出聲。花兒去抱王嬸,哭道:“阿嬸你怪我,怪我吧!是我傻了呆了今晚非要拉著吃酒,銜蟬跟我一起吃酒醉了。您怪我。”

銜蟬上前,想說話,花兒打她手不許她說。她說了,王嬸要恨她一輩子,會怪她為何不在家,會追究她去了哪。往後隻要王嬸神誌清明,就會更痛苦。

三人抱在一起哭,不知如何是好。

照夜喚一聲:“王嬸。”

王嬸她雙目無神,喉嚨間呼嚕嚕響,愣是說不出一個字來。得了急症了。

“怎麼辦?”銜蟬急得在地上跺腳,她心中萬般自責,把小三弟的丟失全怪到自己頭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下氣,看著說不出話的王嬸問:“娘,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呀?!”

“我去請郎中。”照夜說完跑出門,快跑到巷口的時候見到飛奴回來。他衣袖上沾著血,在晶亮的雪夜格外顯眼。照夜愣在那,問他:“你去哪了?”

“嗨,夜裡去找一個碼頭的人換東西,摔了一跤。”飛奴拉開衣袖給照夜看,血肉模糊,照夜看不太清,因著著急去請郎中就催他去銜蟬家,而後繼續跑了。

郎中到了以後開方子抓藥,這一鬨,天就亮了。

前一晚他們舉著酒杯說了那許多開心的話,仿佛這世間的樂事他們統統擁有,天亮了,開心散去,連開懷的餘味都不剩了。幾個人盤腿坐在銜蟬家的牆角,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花兒拉著銜蟬冰涼的手,銜蟬呢無聲地落淚,不肯再看照夜一眼。

阿虺回來的時候身上白府新發的襖子破了,照夜拉開他的襖子,看到他血肉模糊的前胸。阿虺紅著眼睛說:“我一路向外跑,想著他們一定會出城。果然在城外,依稀看見兩個人,一人拿著刀,一人懷裡抱著東西。我上前與他們打起來,如果隻是兩個人,我能打得過。但後來不知哪裡出來好幾個人攔住我,我眼見著那人將孩子抱走了。後來他們打暈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死…”阿虺撲通一聲跪到王嬸床前:“我對不住您,我沒用..”

銜蟬上前去拉他,哭著說:“阿虺哥,不怪你。我看看你傷口。”

他胸前被短刀劃出幾道傷口,還在淌著血。幾人都有萬箭穿心之感,看那模糊的血肉心中又更痛上幾分。

又偏逢此時獬鷹來傳話,要花兒去一趟白府。花兒六神無主隨他去,在白府門口,看到一口小小四方棺,裡面躺著一隻貓,那隻野貓。它被人分屍了,死相猙獰。花兒強忍著恐懼對獬鷹說道:“白府就連野貓走了也能有棺槨,我死了,恐怕就用那草席一裹扔到亂墳崗了!”

“你為何不問這貓怎麼死的?”白棲嶺不知何時突然出現在她身後,這樣問她一句。

他的目光帶刀帶刺刮她的皮肉,花兒覺得沒由來的冷。她又看向那野貓,心中亦很難過,那貓她也摸過兩次,沒撓過她。

“顯而易見,被分屍了。”花兒抖著聲兒道:“太可怕了,畜生!”

“比起偷你們柳條巷孩子的人呢?更畜生嗎?”

花兒知曉白棲嶺在盯著她,這話乍聽尋常,再一琢磨直教人毛骨悚然。如果有人盯著她,自然知曉飛奴昨夜走了,倘若飛奴真的殺了那貓,那此刻白棲嶺就是在套她話。花兒咬住自己嘴唇,看著白棲嶺,她覺著自己的心快要出窟窿了,昨晚那個夢一下鑽進她的腦海中。腳一個不穩,人向前跌去,倒在了白府裡面。一動不動。

獬鷹向前探看,對白棲嶺道:“暈過去了。不是裝的。”

白棲嶺又回頭看一眼那貓,說是野貓,卻是在深山老林裡救過他一命。那時他在霍靈山裡被人追殺,絕路之際看著這隻貓,它站在那看著他,仿若在說:“跟我走。”白棲嶺走投無路,將命交予一隻貓,最終尋得一條活路。這貓,他日日養著、訓著,要它自由自在,要老管家用它幫忙嗅人,最終卻是被人殺了。

花兒醒來的時候察覺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白棲嶺正坐在那看著她,那姿態好像一直在等她醒。

“我問你,你看清那貓的死狀了嗎?”白棲嶺問她。

花兒囁嚅著,眼中含淚看著白棲嶺。

“聽不清,大聲告訴我,看清了嗎?”白棲嶺突然提高音量,那聲音快將花兒的心捅碎了。

“看…清…了。”花兒道。她演不出戲來了,此刻的白棲嶺像要將人生吞活剝了。無論什麼戲都逃不過他將要發癲的事。

“你說,如果我將殺那貓兒的人剁成跟它一樣多的塊兒數,如何?”

花兒秉著一口氣,好久方道:“若在二爺心中人命抵不過一條貓,那當真是痛快。若白二爺敬畏人命神靈,那萬萬不可。”

“巧了,我什麼都不敬畏。它昨夜三更死的,今晚三更我就要那人償命!”

“二爺!白二爺!”花兒爬到他面前,淚水糊了滿臉,聲音亦堵了、啞了:“二爺…您聽我說…”她想替飛奴求情,又不知到底是不是飛奴做的。可飛奴回來的時候衣袖上都是血,都是血啊!

“二爺…”花兒啜泣道:“昨兒您賞了奴才東西,奴才好生高興,拉著人去切肉大酒,吃了此生最美味的一頓飯。奴才醉酒的時候還想,明日就是小年,奴才要過一個正經小年了…”

花兒扯著自己那件破紙裘,淚水落在衣袖:“二爺你看,您賞的衣裳奴才舍不得穿,還穿自己的破衣裳。奴才想等著年後去良清的時候再穿,好好做二爺的臉面…”

“你為何與我說這些?”

“奴才想跟二爺說,那貓兒奴才也摸過,也喜歡,無論是誰殺了它,二爺都留那人一條命罷!今兒是小年,再過幾日是除夕,多少人這一年就盼著這一日,哪怕隻喝一碗米湯,都覺著來年值得盼…”

“你這樣,莫不是你認識的人殺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