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奴摸她腦門,滾燙一片,當即心急:“你發熱了。背你回去!”說罷蹲下身去,扯著她到自己背上來。花兒無力掙紮,滿腦子都是那隻被砍掉的手。有人殺她可能是為滅口,那救她的人呢?
飛奴背著她走,脖頸上被汗洇濕了。花兒些許回神,拍他肩膀:“放我下來,咱們再回去看看,不然他日怎麼死的我都不清楚!”
“你發癔症了,回去讓孫婆給你回魂!”飛奴步子加緊,任她在後背拍打掙紮,就是不肯放她下來。花兒不再執著,趴在他背上昏沉起來,直至被送進了家門。
孫婆為她換衣擦洗,看到她脖頸上的血痕,意識到她說的並非胡話,真是被人盯上了。花兒恍惚中扯住孫婆的手,嗓子細細的、帶點委屈地泣了一聲:“差點見不到阿婆了。”
花兒也後怕,孫婆時常勸她切莫多管閒事,她不管閒事,閒事卻撞進她眼,她躲避不開,生生成了彆人刀俎下的魚肉。若不是有人“出手相救”,她眼下怕是屍首都凍硬了。披散著頭發坐起來要孫婆給她找針。說書的說江湖上有人有獨門秘術,一根針就能殺人,她要好生研磨一番,好歹不能就此被殺;要了針又要筷子,說是磨出尖兒來直接戳進人脖子,一下斃命;再不濟包些草木灰,碰到歹人揚出去迷瞎他也好趁機逃跑保命。當真被嚇傻了。
孫婆好容易將她哄睡,在她頭頂扣個小碗為她叫魂兒:“花兒,回家了,回家了。妖魔鬼怪莫擋道,我女子要回家~”叫了好些聲,花兒才翻身含糊應一句:“回了回了。”扯著被子蓋住頭,就著熱火盆發了一身汗。
第二日睜眼,身體通透了些,喝了口米湯就出門,推開“吱呀”響的木門就看到飛奴、照夜二人在原地打轉,見她出來方鬆口氣。飛奴上前探她額頭:“熱退了?”
“退了退了。”花兒抹了一把鼻子下的清鼻涕,對他們說:“脖子還疼著。我琢磨著這麼下去不是事兒,萬一牽連孫婆呢!”
“那你想怎麼著?”
“昨晚有人要殺我,有人救了我。姑且把要救我的當好人,我得問一問為何要救我。”
“上哪找人去?”飛奴問。
“能找。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有人殺我碰巧有人救我?八成都是跟著我的。又或者他們之間有什麼恩怨、我今兒晚上就要把人引出來,先問問怎麼回事!”
“事已至此,彆無他法。”照夜思索再三,湊到二人面前如此這般。難得他同意冒險,三人一拍即合,後招呼眾人出門當差。
這一日的差事是城東的王老爺宴請。王家人在朝廷已官至四品,四品官在京城尚有名號,何況在這山高皇帝遠的燕琢城。達官貴人們自然要到場,王家為了撐足場面,也從外頭尋了若乾機靈的幫傭。
花兒將紙裘用麻繩係緊,在大雪天氣裡縮著脖子,這雪不見停,天愈發生冷起來。街上的人無不像她一樣,大多著帶補丁的衣裳,縮著頭,手伸進衣袖裡。許是太冷,都不願開口講話。一旁有馬車要過去,車夫搖著鈴:讓讓,讓讓。大家夥倚牆而立,看那鑲著寶石的馬車從面前過去。
“白家的馬車。”有人說。這城裡,隻有五戶人家有這樣的氣魄,四戶為官,一戶經商。為官的馬車前掛官府絳紅旗,經商的則沒有。
那車遠了,飛奴朝著它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呸!狗仗人勢的東西!花兒伸手扯他衣袖製止但已來不及。
那車內人依稀是察覺到被罵了,打起轎簾,雪天裡探出一顆腦袋來。此人凶相,鷹目濃眉,那眼通過漫天鵝毛雪看過來,要將人剝吃了一樣。隻一個眼神,就讓彆人瑟縮起來,身子向牆壁更靠嚴幾分。
“白二爺,是白二爺。”前頭的阿伯小聲道:“小聲些,彆惹了麻煩。”
花兒好奇那令人聞風喪膽的白家二爺究竟是什麼妖魔鬼怪模樣,眼直愣愣看過去,隻瞧見一個冷冰冰的側臉,隨著馬車搖晃人也微微晃著,一副“爾等皆下人”的傲慢神情。這面相氣度並不討喜,花兒腹誹:若非怕惹麻煩,連我也要啐他一口。
待馬車走遠,飛奴才叮囑花兒和銜蟬:“看清了,就是那個白二爺。以後見他繞著走。尤其是銜蟬,說白二爺好色,不知養了多少女人。喜歡的時候供著,不喜歡了就打發了賣了。”
花兒腰板猛地挺直,擋在銜蟬前頭:“那下作人若想欺辱銜蟬,先從我身上踏過去吧!”
照夜和銜蟬對視一眼,哧哧笑了。飛奴則戳她後背:“就你那身板,不夠挨他一腳的。有人說他比阿虺還要高壯。”比阿虺還要高壯,怕是山獸一般。花兒打了個哆嗦:嚇人。
“阿虺呢?”
“阿虺今日去碼頭搬東西。”
花兒點頭,抬頭看看天色:要快些走了,晚了怕是要扣工錢。
這樣的活計不好討,飛奴亦是費了些功夫,幫那王老爺家的管家白跑了不知多少趟腿,這才輪到他們。步子緊了,雪地上留下兩趟細密的腳印。人在舊街上穿行,遠看像結隊覓食的螞蟻。花兒的鞋履裹著雪,貼著腳面化了,一雙腳冰涼涼,越走步子越沉。待他們走到門前,適才那輛馬車已經停在那。輝煌的宅邸正門,朱漆大門掩映,門檻內盛世繁榮,門檻外餓殍遍野。
車門推開,一個身著黑氅的男子彎身出來,跳到地上,旁人還來不及看,他已經被躬身的仆人帶進了院門。身量果然不輸阿虺。花兒縮了縮脖子,仿若那白二爺頃刻間就要捏死她一般。
眾人繞到角門,已經有下人等在那,把他們帶進去。裡面當真是雕梁畫柱彆有洞天。在如此嚴寒的冬日,院內竟也有一條活水,水面霧氣彌漫,人行其間似置身於仙境,虛實掩映。
“就這,比起白家來,隻是冰山一角。”有人曾在白府做過鳥把式,整日裡挎著白老爺的鳥籠子遛鳥馴鳥,說那白府,遛起鳥來要走半個時辰。花兒在一旁聽著,並不搭話。那白府就是半個燕涿城那麼大,也跟她沒有半點關係。
這一日的活計花兒並非第一次做,進了廚院,就被指使著換衣服端菜。她面黃肌瘦,但勝在五官端正,換了丫頭的衣裳後依稀能看出一點水靈來。銜蟬則不同,生得實在是好,換了衣裳就被人帶去前廳伺候。
銜蟬從前沒做過這樣的活計,臨行前花兒叮囑她:“甭管那些人說什麼,你隻管低頭。他們自視尊貴,臉看不得話聽不得。有大丫頭在,不是必要的時候輪不到你講話。”
銜蟬想起平日那些在巷子口晃蕩的公子哥,此刻心生畏懼來,不知那前廳是何光景。管這差事的丫頭見她二人如此,嗤一聲:“前廳伺候的哪個不出挑?還輪不到你二人擔憂,且收拾好速速跟我走罷!耽擱了要挨罵了!”言罷扯著銜蟬衣袖將她帶走了。
另一個丫頭帶著花兒等人在院子裡提前走一趟,怕她們途中迷了路,菜涼。
花兒記性好,眼掃過去,要經過幾根柱子左轉,在哪個亭子右轉,最後穿進哪個廊子,都在心裡記下。那走菜的家夥也是坊間不常有的,冒著熱氣的小炭爐上駕著盤子,再罩個罩子,熱氣都攏住,菜端過去,恰好不會涼。
跟著其他丫頭端菜,低眉順眼,倘若好奇抬眼看誰,管事的會罵不懂規矩。這些花兒都記下來,進門之後隻盯著前一個丫頭的腳,把菜放上去。果然不必擔憂銜蟬,有的是人擋在她前面,想給自己尋一條好一點的出路。銜蟬呢,規矩站在後頭,有老爺要喝水,她便捧起小茶壺放到前面丫頭手中,那丫頭笑著上前斟茶。喝茶的老爺賞她一文,手順勢落在腰間捏一把,再笑那麼一笑。王老爺意會,笑道:“就跟在柳大人身旁伺候吧!”
席間眾人都知曉其中含義,紛紛舉杯慶賀。隻有一人不抬杯,反倒冷哼了一聲。花兒循聲看去,是適才隻看了半張臉的白二爺,這回囫圇看到全臉,當真是凶相,比他身上的惡名還要凶的凶相。擔憂被發現了去,就速速低頭收臉。因著她的鞋濕透了,此刻格外豔羨那些腳底板未沾泥的鞋。□□的皂靴是當官的,唯有一雙繡著隼的華麗方頭履,應當是經商的。
方頭履,那眼熟的方頭履,花兒心下大驚,抬起頭來看向那鞋履的主人,生生撞上白棲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