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電影, 沈安成挖掘了三個年輕人。

周之語，時景，沈曖。

沈曖容貌最為出色, 努力不怕吃苦, 人卻擰巴。她充分認識自己的美貌，但又害怕被人凝視。演員，一個最該受到凝視聚焦的職業，她卻害怕被人發現自己的容貌，這是她身上最大的問題，仿佛明珠蒙塵, 自身魅力大打折扣。

沈曖是專科畢業的，學曆低，非科班，但是演過很多龍套配角，從底層走出來，現場經驗豐富，她客串龍套, 做一個面無模糊的路人甲時，沈安成發現竟是她最如魚得水的時候。

時景, 很有鈍感的年輕人。很少因為外人的目光和情緒改變自己的心境，無論得到批評還是讚揚, 他都不會忘記自己的位置。沈曖會因為外人的言論而動搖心境，時景隻會大咧咧笑著, 繼續沒心沒肺自己的選擇。

時景剛畢業, 演戲最為青澀，幾乎對什麼都是陌生的，沈安成讓人帶著他熟悉片場, 從零開始教他走戲、掌握鏡頭，時景好奇心旺盛，什麼都興致勃勃地學，學了一遍忘記了，下次笑嗬嗬地再來問，很難讓人心生反感。

周之語戲劇學院優秀畢業生，也有片場經驗，明明剛大學畢業卻性格穩重得像老演員，待人接物如春風拂面，是三人中人緣最好的一位，新人幸運成為女主，但少有人嫉妒她覺得她不配。

周之語演戲很有自己的想法，沈安成給她講戲，她不會像大多新人那樣隻聽著，她會冒出很多自己的想法，甚至對沈安成說的人物心理產生疑問。拍攝時，她的細節反應順著人物性格發生，有時候走戲時並沒有提前說好，她下意識做了，時景等對手演員偶爾接不上來，就會情緒卡頓。

沈安成從不限製她的臨場發揮，有時候覺得很好，就會再來一條，有時候不確定她這麼做的意圖，就會聽她說一說，合理就采納。

很多大導演對自己的戲有著精確的設計，他不容許演員隨意更改自己心中的畫面、氣氛、對話，以前沈安成對這方面要求也很嚴格，但到了周之語身上，卻總是破例。

潘武和周之語演兄妹，兩人拍了幾場，他驚奇，問沈安成：“這不像你啊，這麼放任演員？”

沈安成看著鏡頭裡謝清韞的一舉一動，目光專注：“你沒發現，周之語的謝清韞更有血有肉，更靈動讓人喜愛嗎？”

潘武盯了好友一會兒，跟著去看鏡頭。

沈安成卻收回了目光，滿是感慨：“也許，哪怕跨越時空，青春少女的心思隻有她們自己更懂。”

潘武看著看著卻忍不住說：“大概是你選角選得好，謝清韞覺醒後的心態不是一個普通少女，而周之語，這姑娘也不像20出頭的年紀。現在的普通少女，怎麼演得出覺醒後的謝清韞？”

沈安成聽著好友的話，忍不住細細琢磨，發現好像是這樣，這兩個姑娘，都是外表年輕稚嫩，心中穩如泰山。謝清韞是他寫的，他懂她的所有心理，周之語呢？

這姑娘竟也如此早熟？

優秀的篆刻師遇上好的石料，敬業的教師遇上有天賦的學生，沈安成遇上周之語，愛才之心起，忍不住便傾注了所有心思，想把她打磨得更好。

原來他想重現百年前大學生的風貌，遇上周之語，他不僅想重現，還想讓他們活過來，活在所有人心中，塑造不可攀越的經典。

沈安成的野心越來越大，對演員的要求便越來越嚴苛，時景尚會吐槽一聲“沈導可怕”，周之語卻仿佛不知疲累，沈安成提出的想法越多、要求越細致，她的眼睛就越亮。

隻要有周之語的戲份，演員們都膽戰心驚，導演一喊卡，目光一落在周之語身上，就心裡的咯噔一下，忍不住哀嚎。

完蛋，這兩個戲瘋子又要開始了！

時日漸久，周之語越來越懂沈安成想要什麼，幾乎他一個眼神，她就能立刻反應過來，他一喊卡，還沒說哪裡有問題，她就立刻抬手阻止：“導演我知道了！讓我再調節一下！”

沈安成失笑，目含笑意看著她原地醞釀情緒，等到她示意可以了，再繼續。

工作上的亦師亦友讓兩人私下關係也迅速升溫，周之語對沈安成漸漸沒了那麼多的敬畏之心，越來越把他當成一個教會自己很多東西的學長朋友。

在沈安成的主導下，整個劇組的確像校園一樣，心無旁騖做專業的事，閒雜心思一概摒除。

這天是七夕，校園的戲份拍攝了大半，潘武的粉絲後援會來給偶像應援，送了一車鮮花和奶茶。

周之語正好和潘武在私下對戲，潘武出去見粉絲，又讓助理給粉絲買些冷飲回饋這份好意。周之語沒了事情，見大家都在領奶茶，也跑去挑了兩杯，朝著沈安成所在的方位走去。

沈安成帶著鴨舌帽，拿著對講機，正在調整布景，或者說正在罵人。因為他說了三遍讓道具組把教室裡的假人拿走，但至今假人還在那裡礙他的眼。

周之語把涼絲絲的奶茶直接塞進他空著的手裡。

沈安成手裡一冰，低頭看去，又抬頭往上看。

道具老師手裡對講機的罵聲停了。

“潘老師的粉絲應援，導演消消火，喝杯奶茶涼快涼快。”

沈安成哼笑一聲：“你和潘武對戲對完了？”

周之語攏了攏黑布長裙，在他身邊坐下：“差不多了。謝斐這個哥哥真的太好了，潘老師演得我都羨慕清韞，有這樣的哥哥在，我快不能理解清韞早期為什麼會反對明明和我們現代人觀念差不多的開明兄長，這種家庭的女孩不該本就是洋氣進步的姑娘嗎？”

沈安成看著道具組正在收拾的場景，暫時有空和她說了一句：“家庭和個體之間必然會有衝突，這是環境和自我必然會有的矛盾。”

“一個任性的人與家庭出現矛盾時，被人告知一種‘進步’新思想，教她解開所有人類社會對個體的束縛，追求無限自由的愛情和生活，並冠以追求真理之名，她很容易被引誘。但這隻是內因，外因還是當時的社會大環境，家庭、父權是大山，壓在絕大多數人頭頂，你要先了解當時的社會氛圍，再去看清韞走錯的路。”

周之語沉吟：“人類社會對個體的束縛……就像賈明遵從包辦婚姻娶了妻子生下孩子，但同時和女同學自由戀愛談婚論嫁，他覺得原配是束縛和落後，但離婚後，原配卻成為比他還成功的進步人士。顯然，他反抗父權時，也甩掉了為人夫為人父的責任，而不是僅僅甩掉封建的包袱。”

沈安成點頭：“包辦婚姻是落後，對妻兒的責任是道德對個體的束縛，這個界限，在最初探索的第一代人中，其實是有些模糊的。清韞的家庭開明，但當時的她知道嗎？大環境都是賈明這樣的家庭，大多數人在反抗家庭……我們現在的路不也是百年時光沉澱下來的？”

周之語忘記了喝奶茶，捧著不斷滑下水珠的奶茶杯，漸漸消解了對早期謝清韞的彆扭：“我好像能理解她了。”

沈安成彎唇，抬頭去看攝像機，餘光看到了門口不知站了多久的人。

“沈曖？”

沈曖拿著兩杯奶茶，聽到沈安成叫她她才回過神，頓時有些尷尬，手裡的奶茶想藏也沒地藏。

周之語跟著抬頭，立刻笑著招呼她：“沈曖你也來給導演消火嗎？哈哈……”

沈曖輕輕嗯了一聲，小心瞥了沈安成一眼，確認他沒生氣，放下心跑到周之語身邊：“我聽你們聊清韞聽入神了。”

她發自內心地感歎：“清韞真是了不起。”

沈安成打開對講機前，回頭看她一眼：“周文婧也非常了不起，你要好好詮釋。”

沈曖嚇得立刻直了背，像學生聽老師訓導似的：“我會的，導演。”

周之語吸了一口奶茶，看著沈安成重新投入工作的背影，小聲對沈曖說：“開機後的沈導，雖然凶了點，但超有專業的魅力，有沒有？在咱劇組，可以上帥哥榜首位。”

沈曖抿唇，瞟了一眼前方的背影，吸了一口奶茶，眼睛亮晶晶地對周之語連點三下頭，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整乾淨點，可以霸榜。”

周之語扭頭去看穿著馬甲，胡茬冒出頭，拖著大拖鞋的沈安成，深有同感的點點頭：“你說得對。”

兩個姑娘對視一眼，肩挨著肩湊在一起偷笑，就好像一對好友討論著學校的校草，娛樂圈的帥哥。

導演助理小張從他們身後過來，咳了咳。

兩人趕緊閉緊了嘴巴，若無其事狀。

小張看看自家導演，又看看女主女二，忍住了笑，暗自想著，今晚要不要暗示一下沈導，讓他收拾收拾他那張老天不薄的臉？

兩人出去前，沈安成又叫住她們：“上回布置的作業都做完了嗎？”

周之語的作業是去看民國那代人留下來的書信，有眾所周知的名人、也有鮮為人知的學者，他們給家人寫信，給愛人寫信，那些文字有濃厚的情感與思念，也有家國存亡下的誌向與悲戚。他們有的膽大濃烈有的彬彬有禮，是現代人見了都情緒萬千的文字。

男女主之間寫過很多信，這是電影的重頭戲。

沈曖的作業是去看革命紀錄片，尤其是關於革命烈士被抓、受刑、犧牲，在獄中堅韌不屈的紀錄片。

沈曖聽到導演的話，後背都僵硬了，她這些天看紀錄片掉了不知多少眼淚，全身都幻痛。

兩人異口同聲：“完成了！”

沈安成滿意，揮揮手讓她們走。

大抵主角都是新人，所以能被沈安成這麼折騰，他幾乎將他們工作內外的時間全都安排了，整整半年，這些主要角色的演員都沉浸在百年前的世界裡，偶爾上網看看網友罵戰，以往多少也要吃個瓜看看熱鬨，如今腦中第一反應卻是：真好，無數人的流血犧牲換來了這一片祥和繁盛。

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女，心態和上一代人似的。

校園場景拍攝完畢後，劇組轉移到了影視城。沈安成花重金在影視城搭建了多個場景，專用於此次拍攝。

校園的基調是輕鬆，到了這邊，一切都變得沉重起來，重頭戲也大多在此。

父母犧牲兄妹重逢，一隻乾巴的橘子吃得兩兄妹都是眼淚。

渺無音信的愛人醫療所相遇，傷很重但卻是唯一一次相遇的甜。

從牢中搶救出來的同誌，纖細柔弱的身子沒一塊好肉，為了不吐露半絲信息，整個口腔都爛了……

哭戲很少，女主越來越沉穩冷靜，男二女二也堅強堅定，整個基調是充滿鬥誌不屈向上的，但帶給演員們的壓力卻非常大。

無畏之下要有溫情，理解之下要有不舍，堅定之中要泄露苦痛。

人的情緒是複雜的，隻有表演出來，才能讓角色立得住，有血肉，而不是喊口號的紙片人。

沈安成的要求非常高。

片面表演大無畏，他直接喊卡；

片面表現堅忍不屈，他拿著長針遞過去：“你紮自己試試，痛不痛？”

感情戲也被吹毛求疵，太守禮被罵，太親密被罵，沈安成要求的那種直接又克製的戰場戀情，把時景拉扯得都快真的心動了，下了戲看著周之語都是韓定岩的眼神。

時景這少年，憨憨直男，腦子裡隻有打球和遊戲，對戀愛無感。拍攝兩人初遇那段，簡直不要太完美，充分展現了韓定岩的耿直注孤生。

但到了感情升溫時，尤其是醫療所重逢這段，時景依舊是那個憨憨。

沈安成和他聊初戀，聊暗戀，聊漸漸疏遠的發小，或者某些拉扯糾結的情感……

時景小聲對沈安成說：“導演，其實我小時候暗戀過人，但是我暗戀時也沒這麼拉扯，就是想欺負她而已。咱這社會，也沒家國在前讓我隱忍呀。”所以真沒什麼拉扯的情感，他直球。

沈安成：……

怒發了十多部愛情片給他看，給我學！

這位是表現派演員，演戲非常理性，不帶著他把劇本吃透，理清男主邏輯和情感，給他看男人陷入戀愛的樣子，他就是個沒開竅的蠢直男。

時景開竅了，終於懂了怎麼表現韓定岩深藏在心家國為重的愛，結果又被沈安成罵太黏糊。

於是這麼來回推拉拉扯，時景那顆心上上下下，真的仿佛陷入了戀愛之中，每次看到周之語，都生起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忐忑。

沈安成終於滿意了，整整一周都拍男女主感情戲，時景寫絕筆信時，從表現派跨入體驗派，哭得真的打濕了半張信紙。

下了戲，他跑到周之語面前，啞聲說：“清韞，我能抱你一下嗎？”

周之語起身，輕輕抱住他。

時景抱著周之語哭得嗷嗷叫，全場人先是震驚，繼而笑翻了。

時景真是全劇組的團寵，陽光開朗大男孩，哪怕是哭戲，大家共情的眼淚還沒乾，就又笑得肌肉酸痛。

時景情感遲鈍讓沈安成頭疼，為他調整了不少通告單，好不容易解決了一個活寶，下一關就是最痛苦的一場戲，周文婧的受刑戲。

沈曖被沈安成cut了九次，在暗室從早上拍到了半夜，因為拍不出沈安成的效果，秋日蕭瑟，她一身血跡斑駁單衣坐在牢裡，連口水都沒喝。

沈安成對著喇叭喊話：“沈曖，今天拍不出來，所有人陪著你一直拍，拍完收工。”

所有人都盯著沈曖，外界加自身雙重心理壓力全都壓在沈曖心上。

沈安成看著鏡頭裡調整情緒的人，吩咐周圍：“彆管她，所有人不許幫她。無視她。”

在沈安成的吩咐下，沒有助理的沈曖，她自己不休息，甚至沒人給她遞上一張紙巾，化妝師補妝，都是沉默補完立刻就撤。

沈安成已經很了解沈曖，在這樣氛圍下，絕地中的沈曖反而激起了骨子裡的不屈，一天的情緒積累下，最後一場，沈曖完美演繹了周文婧的虛弱、痛苦、不屈、堅定。

一場戲結束，沈安成喊“cut”，全場的氣氛還在那一片濃鬱黑暗中，一時抽不出神來。

沈安成看著刑架上無力垂著頭的人，起身，越過重重設備走到她面前，親自幫她把真綁的繩索解開。

沈曖踉蹌一下，扶住了他的手臂：“導演……”她還沒抽離角色的情緒，不知道已經結束了。

沈安成對她露出一個讚許的笑，將手裡的外套搭上她肩膀，收攏：“沈曖，你很好，演得比我預設的效果更好。”

沈曖扯起乾裂的嘴角，特效妝加上一天沒進水，唇上真的有撕扯的疼，她放鬆下來笑，一笑，眼淚卻噴湧而出。

“我好痛……”

沈曖沒有經過專業訓練，全憑自學磨煉演技。沈安成這幾個月觀察下來，發現沈曖下意識學會的演技其實是體驗派，她的筆記本裡將周文婧設定了完整的身世、成長背景，還來請教他是否有違和，建立一個完整的周文婧後，她把自己套進去，活成了周文婧，受刑戲也仿佛自己在痛。

沈安成抬手，輕輕拍著她的背，溫聲安慰：“沒事了，你被救了，不會痛了。”

沈曖哭得隱忍，抓著他的手微微抖著，指尖冰涼，閉著眼睛努力平複情緒。

“不用忍，想哭就哭出來，把周文婧的情緒發泄出來。”沈安成用力握了握她的肩膀。

沈曖捂住了臉，一下抵在他胸口，崩潰大哭，哭得全身都顫抖。

沈安成看著滿室逼真的刑具，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

工作人員默不作聲地收拾道具，經過他們時都遠遠繞開，避免打擾他們。

許久後，沈曖才平靜下來，屬於自己的理智漸漸回籠。意識到自己在片場大哭，頓時尷尬，她站直了身子，慌忙抹淚，抹到滿手血漿，還有一塊掉落的“血痂”……

沈安成拍拍她的肩膀：“好些了？”

沈曖“嗯嗯”點頭。

“去卸妝吧，明天拍被救的戲，拍完這幾場，給你放個小假期放鬆心情。”

沈曖自覺說：“您放心，我會留住情緒的，不會再ng這麼久了。”

她有所誤會，沈安成也沒解釋，又拍了她的肩膀兩下，轉身走回導演位置，把今天的工作收尾。

工作人員和客串演員見她恢複情緒，紛紛與她說笑。

“你這場演得真好。”

“是啊，我都哭了。”

“特務老師也是，狠得能嚇哭小孩。”

下班的氛圍總是輕鬆又愉悅的，連空氣都好像跳躍著歡快的分子，沈曖感受到了這種氣氛，又被大家誇獎，終於有了回到現實人間的感覺，笑著走回化妝間。

沈安成在攝像機前看回放，越看越滿意，心中對沈曖的要求又拔高了一層。

也不是做不到的嘛，逼一逼就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