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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看著宿儺的背影越走越遠,那位身材健碩的僧侶又轉過頭,對著八神緣和裡梅微微頷首。

“二位可以在寺廟內到處逛逛,源信師弟會招待你們的。”

八神緣自然是無所謂地點點頭,宿儺不在,她倒還更自在些,就是有些好奇,那家夥到底和佛門有什麼關係。

可很顯然,裡梅沒她想得這麼開。

他冷哼一聲,對這位僧侶的話置若罔聞,側身上前一步,就想跟上宿儺的腳步。

然而,他身形剛動,一陣強烈的氣流就從那位僧侶的身上散發出來,並毫不留情地將他擊退數米之遠。

好在這位僧侶並沒有什麼攻擊意圖,將裡梅擊退後,便微微一笑,雙手合十念出一句佛偈,再次重複了遍先前的話。

“二位可以在寺廟內到處逛逛,源信師弟會招待你們的。”

雖然身體上沒有受到什麼傷害,但這麼輕鬆就被攔住,裡梅意外之餘,忍不住警惕起來。

他站在原地,上上下下打量了番對方,見其周身氣息圓融,神光內斂,絕非一般人,再加上剛才那道攻擊,這分明是,咒術師的手段。

“你是咒術師?”

儘管嘴上這麼問,但裡梅心底早已篤定,這個和尚,絕對是個不弱的咒術師,至少……要比他強。

天台宗派出那麼多武僧值守此地,又有實力如此強悍的咒術師坐鎮,還將宿儺大人單獨請去,到底意欲何為?

莫非……這又是個想要圍剿大人的“日月星進隊”?

裡梅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想要看看其他人的反應。

然後,就看見了八神緣那個女人,正站在不遠處的建築陰影下,一臉悠閒自在的和那個小和尚聊天,全然沒有看過他這一眼。

他,氣炸了。

這女人的神經怎麼這麼粗,就沒有一點防備心的嗎?!

前頭是依舊微笑,絲毫不見動容之色的僧侶,上頭還頂著刺眼灼熱的陽光,裡梅一頓,氣鼓鼓地轉過身,也躲進了建築的陰影中。

剛靠近,他就聽見了兩人那離譜的談話內容。

“齋菜其實也能做得很好吃啊,素油先在鍋中一燙,微微冒煙之際再放入野菜,等到香味被激發出來了,再加上各色調料……誒,可香。”

裡梅發誓,當八神緣說出這番話之時,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小和尚,甚至後頭站得稍近些的兩個武僧咽口水了,卻依舊倔強著回答道:

“緣施主,修行之人,需戒口腹之欲。”

“哦,怪不得你上次分享給我的那乾糧那麼難吃呢。”

話音剛落,耳畔卻猝然起了一道風,墜落滿地的樹葉,被這氣流卷起,劈頭蓋臉地朝他們砸來。

及時躲在某一武僧身後的八神緣,堪堪逃過這一劫。

“嗯,哪裡來的一道妖風?”

緣探出個腦袋,目光默默移向方才攔住裡

梅的那個僧人。

對方依舊站在原地,面上帶著淺笑,看起來和方才沒有什麼差彆。

但緣卻清楚知道,這道莫名其妙的風,來自於他的術式。怎麼,這家夥剛剛攔住裡梅還不夠,現在又來針對她了?

若不是察覺到對方的攻擊意圖不強,她早就還手了。

微微眯起眼,緣正想要出聲質問,袖子卻被人輕拽了下,緊接著,源信有些尷尬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

“緣施主,這位師兄,是寺內膳堂的管事。當初我帶出門的乾糧,也是……”

收回即將脫口而出的質問,八神緣輕咳一聲,撣了撣身前幫她擋風的武僧小哥的肩膀,假裝無事發生。

等待宿儺回來的時間格外漫長,雖然那位“做飯不太好吃還小心眼不接受批評”的僧侶讓源信帶他們到處逛逛,但在氣溫如此之高的情況下,緣選擇老老實實地呆在原地。

反正要在寺廟裡度過好幾日,等天色稍晚些,氣溫降下來了再逛也不遲。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身為人型冷氣製造機的裡梅,不知道為什麼又生氣了,垮著個臉坐在一旁,連冷氣都不肯放。

漫不經心地瞥了眼身邊人,緣在心中暗自感慨。

裡梅也是運氣好,趕上了好時候。

若再過個一千年,等冷氣機發明出來了,她還用看對方的臉色,哼。

“緣施主。”

身子另一側傳來源信的聲音,緣轉過身,正對上他清亮的眼睛。

她歪了歪頭,以眼神詢問對方怎麼了。

“多謝你方才救了我。”

源信燦爛一笑,他心裡清楚,方才在山腳下他同兩面宿儺說的那一席話,以對方的行事作風,絕對不會就這麼輕易放過他。

若非緣施主及時引開話題,恐怕他現在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不,從宿儺最後那句話推測,應該是想,先挖出他的眼睛吧。

少年僧侶微微側過頭,眉目清朗。

他的瞳色很淺,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琥珀的色澤,乾淨的如同一泓清泉水般,世間萬物倒映在他眼中,朝朝暮暮,鬥轉星移,他卻永遠澄澈,也永遠悲憫。

看著這樣的源信,八神緣一頓,身子向前傾,陡然靠近。

“我怎麼覺得,你和之前有些不一樣?”

緣平靜地看著他,兩人此時的距離極近,近到她甚至能看清對方淺棕色的虹膜,在光的折射下,呈現出花朵一般綻放的紋路。

源信愣了愣,卻沒有其他動作,隻是輕笑一聲,打趣般說道:

“可能是小僧對佛法的領悟,更加深刻了些吧。”

他沒有說謊,出山門這數月來的所見所聞,特彆是兩面宿儺的屠城之舉所帶給他的震撼,全然顛覆了源信人生前十幾年內學到的一切。

佛經中所描寫的佛國,終其一生他可能都難以見到,人世間的貪嗔癡妄,卻無所不在。

即便如此,他也不願放棄。

雲何應住?雲何降伏其心?

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八神緣定定地看了他許久,才緩和下眉眼,身子回正看向遠方,嘴角含著清淺的笑意,歎道:

“既然如此,那恭喜你了。”

“嗯。?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源信垂眸,輕撚手中佛珠。

又驟然抬起眼,目光劃過緣的側臉,順著她的視線,最終落在廣袤的天際,粲然一笑。

“與君共勉。”

*

面容蒼老,連眉毛都一片花白的老和尚,坐於大殿正中央。

外頭天色正好,殿內卻一片晦暗,唯有供於殿前的一盞不滅佛火,在蓮花燈座中靜靜燃燒著。

佛台上供奉著藥師琉璃光如來,日光偏照菩薩與月光偏照菩薩協侍左右,寶相莊嚴,內斂而靈逸。

更奇特的是,殿內其餘地方都被籠罩在黑暗之中,這三尊佛像,卻僅靠著那盞豆大的燭火,將巨大的金身儘數展現於人前,肅穆威嚴。

殿內殿外一片寂靜,仿佛連風在經過這時,都放慢了腳步,生怕驚擾這片淨土。

倏地,一道人影自遠處慢慢走來,毫不收斂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寧靜。

兩面宿儺站定在這座朱紅色的佛塔前,微微眯了眯眼,嗤笑一聲後,便徑直踏上石階。

一步,兩步,三步……

他每走一步,殿前那盞佛燈中的燭火,便跟著搖曳一瞬,殿內的光影也隨之變換。恍惚間,原本平和慈祥的佛像,竟突兀地顯露出幾分猙獰來。

在他踏入大殿的那一刻,燭光大盛,卻又猛地黯淡了下來,像是隨時都要熄滅般。

“兩面宿儺。”

一直靜坐在佛前默默念經的老僧,輕歎一身,慢慢睜開眼,念出了來人的名字。

宿儺卻沒有理他,隻是在殿中到處晃悠了起來,這摸一下,那碰一下,散漫又隨意。

等觀賞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慢悠悠轉過身,正眼看向對方,似笑非笑道:

“你是良源?怎麼又老了。”

距離他們上一次見面,也不過才十餘年吧,他怎麼看著就像要死了似的。

老僧,也就是良源,面對著宿儺這明顯帶著挑釁色彩的言語,面色不變,隻是輕輕撚動手中的佛珠,問道:

“你究竟想要什麼?”

“放心吧。”

宿儺靠在佛台前,聞言輕哂,抬頭看向殿上高高聳立著的佛像。

“我已經得到我想要的了,這一次來,隻不過是重遊故土。唔,簡單點說,心情好就饒你們一命。”

話音剛落,下一秒,良緣手中的佛珠忽然斷裂。

上等木材製成的佛珠烏黑油亮,散落在大殿之上,發出“登登登”的清脆聲響,順著地面的紋路,向四周滾落。

年邁的僧侶垂目向下看去,那張蒼老又枯槁的臉上滿是溝壑,在燭光的跳躍中,如同枯骨一般。

他微

不可覺地一頓,緩緩閉上眼睛,似是不甘。

最終卻隻能搖搖頭,認命般歎道:

“說出你的條件吧。”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兩面宿儺滿意一笑,乾脆扯過旁邊的蒲團,就這麼大咧咧地坐在良源面前。

頭頂的佛像依舊壯麗而威嚴,但不知為何,其上的金光卻沒有先前那般奪目,反倒像是蒙上了一層灰似的,黯淡許多。

宿儺抬起手臂,任憑寬大的和服袖子滑落,露出結實的小臂。

同時顯露的,還有手腕上那兩圈環狀的黑色紋路。

“良源,你親眼見過……地獄嗎?”

他微微眯起眼,扯唇一笑,森白又鋒利的牙齒,在黑暗中無端顯露出兩分嗜血的味道來。

世間有八大地獄,分彆為等活、黑繩、眾合、叫喚、大叫喚、焦熱、大焦熱、無間。

其中等活地獄在此閻浮提之下一千由旬,縱廣一萬由旬。墮生此處的罪人,手生鐵爪,互相猜疑忌憚,憑借爪牙殺害對方後,又會皮肉再生,如前受苦,循環往複,永不見天日。

而黑繩地獄,在等活地獄之下,縱廣同前。

在這裡,地獄中的罪人會被獄卒先以黑繩在身上彈劃,再用斧頭沿著身上的黑繩切割,一切諸苦,十倍重受。

……

宿儺平靜地敘述著有關地獄中種種見聞,低沉又華麗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中回響。

明明是一個作惡多端,殺孽無數的詛咒師,談起佛教典籍中描繪的地獄時,卻異常熟稔,甚至連想都不用多想,那些深奧晦澀的佛教用語,便自然而然地從其嘴中吐出。

殿外天光正好,一門之隔,殿內的兩人,卻被黑暗層層裹挾。

伴隨著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聲,宿儺低下頭,看向良源。

對方的眼睛被鬆弛的眼皮所遮蓋,此時又低垂著眸,看不清情緒,他卻無所謂,隻是一字一句,慢條斯理卻又不容置喙地說道:

“良源,我,想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