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麻木地將手機放下, 八神緣看向來人，問道：

“有什麼事嗎？”

加茂憲紀有些猶豫，但還是走了進來, “聽說你醒了，我來看看你。”

聞言，她詭異地沉默了一瞬，到底是誰在淘汰賽中痛揍了對方啊？被淘汰者還來看望勝方, 該說不愧是加茂家的繼承人嗎, 大氣，敞亮。

“你收到我那條消息了吧。”

加茂憲紀在病床前站定, 他的校服在剛才的戰鬥中已經被毀了，現在穿的，是一身日常的休閒服。

與平日截然不同的著裝, 將他原本有些疏離矜重的氣質中和，多了幾分這個年紀應有的活力和青春, 簡而言之，看著顯小了。

八神緣打量了對方半晌，還是覺得這樣的他更加順眼些, “嗯, 我收到了。”

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坦然地承認了，加茂憲紀一怔, 追問道：

“所以，你沒有什麼想要問我的嗎？”

他有些糊塗了，假如對方真的知道自己和她的關係的話，怎麼會一點反應都沒有，假如不知道的話，又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躲著他？

還沒等他再次將內心的疑惑問出口, 八神緣已經搶先一步，回答了他的問題。

“因為沒有必要。”

她頓了頓，似乎在思考該怎麼組織當下的語言。

“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你是母親的兒子了。”

*

八神緣的母親——八神芥子，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

家族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一個地方，與世隔絕，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唯一傳下來的，隻有家史上短短的一段敘述。

【族中若有女嬰出生，視為不祥，棄溺之。】

八神芥子是幸運的，她的父母沒有聽信這則家訓，拋棄她，反而悉心教育，讓她健康地長大成人。

但她又是不幸的，她從小便擁有微薄的咒力，隻比普通人強上一些，堪堪能看見詛咒，卻不知道這是什麼，更不知道該怎麼袚除這些東西，隻是憑借本能躲避它們。

所幸她生活在人煙稀少的鄉下，咒靈的等級也不高，並不危及性命。

假若一直這樣生活下去的話，她未必不能平安快樂地度過一生。

可她不喜歡這樣的人生，不喜歡一眼就看得到儘頭的未來，不喜歡下雨後泥濘的小路和漏水的屋簷，不喜歡祖輩傳下來的，充斥著重男輕女思想的規訓。更不喜歡那些路過的旅客，站在田壟上一臉輕鬆地對著她說，鄉下多好啊，民風淳樸，你應該感謝這些土地，是他們把你養大成人。

人是永遠無法對他人的生活真正共情的。

在聽到這句話後，八神芥子從心裡發出了果然如此的感歎。

為什麼城裡人總會覺得鄉下好呢，因為他們並不生活在這裡，民風淳樸也隻不過是因為，他們是能帶來利益，萍水相逢的旅客罷了。

她愛她的父母，偶爾也會覺得這片土地很可愛，但她無法忍受這樣一潭死水般的生活，她好想好想知道，和她共享著同一片藍天的其他人，究竟是如何生活的。

二十歲那年，八神芥子告彆了她的家鄉，來到了京都。

生活並不像是電影裡那樣，她依舊是那個普通的她，在眾多同樣平凡的人中忙忙碌碌，可她開心了很多，總覺得日子變得明亮了起來。

就是大城市裡的怪物更多，也更加強悍，不小心被纏上的話，會很麻煩，好幾次她都差點死掉。

後來，陰差陽錯之下，禦三家的人發現並找上八神芥子，並告訴了她一個，離奇到甚至有些恐怖的故事。

明治時期，加茂家曾經出了一位咒術師——加茂憲倫，他不知從何地找到了一位體質特殊的女子，能夠同咒靈結合，誕下咒靈之子。

在那樣慘無人道的實驗中，一共誕生了九個咒胎，合稱為咒胎九相圖。

而那位傳說中的女子，很可能就是八神芥子的某位祖先，很不幸的，她也遺傳到了這種特殊的體質。

彼時還極為年輕的八神芥子，臉色頓時白了。

她擁有咒力，雖然薄弱，卻能清清楚楚看見那些東西，同這種生物生下孩子，光是想想，便讓她惡心地想吐。

雙方不知道交涉了什麼，總而言之，八神芥子最後跟著禦三家的人走了。

她不知道的是，禦三家的人，看中的，也正是她那特殊的體質。

既然能和咒靈結合，誕下人類和咒靈的混血，那有沒有可能，她也能為禦三家誕下，繼承強悍生得術式的後代？

人性的惡，總是讓人忍不住去探究，它究竟能卑劣到何等地步。

在血統和生得術式的誘惑下，個人的意願，此時看來也無關緊要。

加茂憲紀，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出生的。

*

當八神緣用極為平淡的語氣，講述完這段有關母親的過往後，室內陷入了一片長久的寂靜。

良久，加茂憲紀才低沉著嗓音，像是拚儘全力在壓抑住自己的情感，說道：“原來，事情的真相竟然是這樣嗎。”

他從有記憶起就知道，自己是沒有母親的人。

端坐在加茂家主宅的那個人，是加茂家的主母，卻不是他的母親。

從前他以為自己的生母，大概是父親的某位側室，因為他的存在，為了他能名正言順的繼承嫡子的名頭，才會離開他。

直到前不久，他無意中聽到有族人討論他的身世，才知道他的生母，竟然是那位他早就聽說過的八神芥子夫人，而八神緣，就是他同母異父的妹妹。

加茂憲紀曾經在禪院家見過八神緣，那是很小時候的事了，兩家同為禦三家，小輩間偶爾會相互往來，但不知為何，禪院家不太喜歡她接觸其他的人。

每次去禪院家拜訪的時候，最常見的當然是禪院直哉，其次是嫡係的其他子女，至於八神緣，則像是隻活在禪院子弟口中的一個人物，外人很難見到她。

尚且年幼的他，沒敵過好奇心的驅使，在和小夥伴們玩遊戲的過程中偷偷溜走，想去看看她到底長什麼樣，當然，他更想看的，是傳說中的特級伴生咒靈——【八神命】。

從小受到家主教育的他，除了想成為一位稱職的家主外，自然也想要成為一名優秀的咒術師，如果能成為特級咒術師，那該有多酷啊。

正值秋季，院子裡的樹木凋黃零落，隻有頭頂一片小小的正方形藍天，能勉強看出秋日的風采。

一個個精致卻也狹小的院落緊緊挨在一起，穿行在其間，極容易迷失方向，加茂憲紀在其中兜兜轉轉，渾然不覺身邊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其他的人了。

就在他有些氣餒，想要放棄這次“尋寶之旅”之時，眼前豁然開朗。

鋪天蓋地的紅映入眼簾，原本黑白的記憶忽然注入了這鮮活的顏色，便也開始變得生動起來，那是楓葉的顏色。

火一樣的楓葉，在禪院家庭院的最深處，靜謐卻也熱烈地燃燒著。

樹下穿著淡紫色和服的小女孩，正拿著片手掌大小的楓葉，對著太陽的方向，將其舉過頭頂，認真又仔細地凝視著什麼。

加茂憲紀也不知道他當時是怎麼想的，隻是覺得這一幕很好看，就拿起手機悄悄拍了張照片。

“哢嚓——”

細微的照相聲在四下無人的環境中格外響亮，他慌忙收起手機，臉上漲得通紅，暗自祈禱對方沒有聽見。

隻可惜這種期望還是落空了，站在楓樹下的小女孩已經發現了他。

明明年紀比他小，卻意外地淡定，在看見他時，八神緣隻是挑了挑眉，問道：

“你是誰家的孩子？”

也不知是因為偷拍被當事人發現的心虛還是怎麼的，小憲紀老老實實回答了她的問題。

“我叫加茂憲紀，跟著長輩前來禪院家拜訪，如果打擾到你了，真是抱歉。”

“啊，原來是你啊。”

他還記得當時對方的表情，有些新奇地打量著他，但在他說出接下來那句話時，又重新恢複平靜。

“你認識我嗎？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八神緣。”她略微停頓了一瞬，視線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才接著說道：“走吧，這裡沒有什麼人會路過，我帶你出去。”

到底是怎麼走出去的，加茂憲紀已經不太記得了。

隻記得那些火一樣的楓葉環繞在那個人的兩側，頭頂的長空碧藍，身前人堅定而又沉著地向前走著，讓他也不自覺地平靜了下來。

記憶回籠，眼前人和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重疊在了一起，他的眸色暗淡了一瞬。

“所以，那個時候，你就已經知道我們的關係了，是嗎？”

“嗯。”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不是說過了麼。”八神緣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就是因為這樣，她才不想來京都咒術高專上學，不想碰見對方，“因為沒有必要。”

這一次，她沒有等待對方再問，而是主動開口解釋道：

“你繼承了加茂家的【赤血操術】，你對禦三家的認同感很深，今後還會成為加茂家的家主。讓你知道身世又如何，母親已經去世了，老一輩做出這件事的罪魁禍首，這些年也已經死得差不多了，除了徒增痛苦和糾結外，你又能怎麼樣呢？”

至於這些人是怎麼死的，誰知道呢？

出外做任務遇到超出預估等級的咒靈或者野生詛咒這種意外，隻能算他們命不好吧，畢竟她可是一直乖乖呆在禪院家，一門不出，二門不邁，長那麼大唯一叛逆的，就是入學東京咒術高專的乖寶寶啊。

八神緣這如同局外人般的冷靜，卻讓加茂憲紀更加激動了。

“那為什麼現在，你又願意說出當年的真相？”

“因為……”她淺淺一笑，“我想知道，究竟是誰，告訴了你當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