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11.(1 / 1)

鮮紅淡綠 勖力 7323 字 2個月前

包廂裡掩著厚而重色的窗簾。湖畔小樓外的情景,裡頭的人俱是聽不見的。

栗清圓聽進來給客人撤酒換茶的服務生說,外面下雨了。

她依舊坐在原位上。此刻,雇主出去了,她才有空看了下靜音的手機,微信裡,父母兩頭都有在提醒她,今晚有大暴雨。

栗朝安說去接她;

向項則說不行就住酒店吧。

她沒有回複哪一頭。隻是心裡莫名的力證感,她父母雖然離婚,但她和父母關係從來不差。

感情也不是社會關係足以甄彆的。

栗清圓早已過了叛逆甚至歇斯底裡的年紀了。她小學五年級的時候,父母正式離婚了。其實在離異之前,他們已經無數次爭吵,每次爭吵兩個人都要冷戰很久。

但又次次是父親低頭。

栗清圓人生際遇裡,從父輩那裡習得的對溫柔具象的理解,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她小舅。

後來恢複單身的向項也跟圓圓說過,溫柔從容才是男性最大的品質,彆信那些花裡胡哨的驕傲啊孤僻的,凡是與溫柔相悖的全都是臭毛病。

小時候,栗清圓確實很喜歡溫柔的父親。因為那樣的他可以哄好發脾氣的媽媽,也可以使得家裡即刻烏雲轉晴。父母和好的那一天,他們總會挑時間出去吃一頓好的,表示慶祝。

直到她五年級上學期快期末的時候,父母極為厲害的一頓爭吵,她第二天還有模擬考,爸爸叫她早點睡。那晚,爸爸說了什麼,至今栗清圓都無從所知。隻知道,第二天,媽媽突然冷靜地提離婚了。

沒多久,爸爸醫院出了一起醫療事故。栗朝安作為主刀,在未征得家屬簽字同意術前風險告知書的前提下給急診重症的年輕病人進行了手術,手術成功,但術後出現了多處並發症,人沒了。家屬即便術後補簽的字依舊一紙訴狀把醫院及主刀告上了法庭,醫療事故鑒定院方責以賠償及對涉事主治醫生的處理意見。

院方披露到栗朝安頭上的一部分個人賠償及停職留觀處理。多方輿論風波都認為這是最理想的處理。

結果,栗朝安接受了事故鑒定的個人賠償,卻給院辦提交了引咎辭職申請。彼時,他是心外炙手可熱的一把刀,誰人也沒想到院方極力想保他的前提下,他竟然自己叛逃了。

為此,向項對栗朝安徹底失望。沒多久,二人就協議離婚了。女兒跟了媽媽,那段時間,但凡栗清圓想回來看一下爸爸,向項總是暴跳如雷,說那樣不上進還逃避的爛聖人,你想著他做什麼!他能給你什麼!

那一回是栗清圓唯一一次叛逆地連夜離家出走。她其實很怕夜裡,更怕有人尾隨她,她怕自己被玷汙,更怕自己被碎屍。

可是她頭一回生出了無家可歸的落寞感。

父母找了她一夜。栗朝安找到圓圓的時候,父女倆已經一年又一個月沒見過面了。

栗朝安老了許多。頭發白了一層,人也瘦了,皮包骨的程度。

那時候,他患上了很嚴重的失眠症。栗清圓在淩晨三點多沒什麼人的肯德基店裡,痛斥爸爸,都是因為你,你不這樣退縮,媽媽是絕對不會和你離婚的。

你壓根不懂媽媽,她明明那麼在乎你。可是我也討厭媽媽,你們無休止地爭吵,我已經厭煩了。為什麼彆人家的父母都能好好的,為什麼你們要這樣,為什麼!我還脫離不掉你們,我恨不得我明天就能到十八歲,我要自己掙錢自己做主,我不想因為用你們的錢而被迫地一句話都不能說,我又為什麼不能說!如果僅僅因為你們生了我養了我,我就得做你們的傀儡,那麼我不稀罕,如果隻有死才能還給你們……

栗清圓提及了一個字眼,嚇到向項哭成個淚人,幾乎毫無尊嚴地求圓圓,不要嚇她。她可以什麼都不要了,隻求女兒好。

那一回,向項才算鬆了口。隔了半年,小舅的意外去世,媽媽唯一的胞弟,栗朝安去重熙島照顧她們母女,也因為郎舅關係好,栗朝安痛心疾首之下才告訴了前妻他身體與精神都難勝任那樣高壓高密的工作了,也厭倦了那裡頭無休止的官僚傾軋。也許當初他不怯弱不筋疲力儘,他還在心外,他或許還可以試著挽留向宗。

經此一役,栗朝安也沒有回心外去,而是去了下頭的縣醫院。用向項的話來說,你爸的職業生涯也許就到他的四十歲。他如今這樣也好,依舊有顆菩薩心,但隻醫不死人。能把那些有把握的手術做好,或者經常飛刀過去給他的師兄弟做一助、顧問也挺好的。

他還活著,有尊嚴有理想,就足夠了。這是媽媽喝醉後時常念叨的。

大概包廂裡酒氣太濃了,栗清圓偏頭看牆上一幅國畫,像醉一般地走神許久。

連身邊不時有人走回來,她也沒有察覺。

國畫上的玻璃映出一截影子,栗清圓這才扭頭來,瞥到馮鏡衡,她並沒有多少熱絡殷勤。始終,她有規有矩的職業範疇禮貌。

馮鏡衡往那幅山水畫投一眼,重回座位的時候,他身上有煙酒氣,不過說話的口吻倒比剛照面那會兒柔和了許多,嘴裡含著薄荷糖。一面掇椅子調整最舒坦的坐姿,一面問他的譯員,“剛會上談到的人形機器人牽頭公司是哪家的?”

栗清圓便簽上有速記,她的記性也絲毫不差,報給甲方聽。

馮鏡衡今晚第二次誇她冷靜,“記性是當真好。”說著,咀嚼著薄荷糖的人,伸手來,要看她的便簽。

栗清圓無有不依,遞給他,甲方連筆都要了去。

隨即,馮鏡衡接過被她捂得發燙的便簽來,在紙上寫了什麼,還給她。

栗清圓垂眸看了一眼,是三個漢字,他的名字:

馮鏡衡。

“那天去你家的是我大哥的老婆和他的兩個孩子。老大叫紀衡。”

“……”

“你不看今晚的宴會名單的麼?”

“看了。我也知道馮先生名諱。”

“那為什麼還會搞錯?”甲方發難的嘴臉。

“我沒有搞錯。我隻是並不關心客戶的私隱。”

“那剛才搬出我大嫂乾嘛?”

栗清圓明顯面上一噎,卻毫厘不讓,“在誤會您和馮太太是夫妻的前提下,我確實覺得馮先生沒必要對一個臨時雇傭這麼……客氣。”

她還是委婉了。馮鏡衡不禁一哂,“我很好奇,如果真是我大哥這麼對你,你要怎麼做?”

“打電話給馮太太。”

有人眼裡一時看笑話的惡趣味,“真的?”

栗清圓:“真的,打電話給馮太太,是最好的脫身辦法。”

“彆一口一個馮太太,她有名字,叫朱青。”

栗清圓聽他這麼說,不禁抬眸看他一眼。

席上換上了茶,配著普洱的是一些中式茶點。馮鏡衡端一盤桂花龍井茶糕給耳後的人,眉眼示意她嘗一塊。

栗清圓搖頭。

馮鏡衡輕微蹙眉,兩次碰壁後,他乾脆問她,“那麼你一般工作結束後還吃嗎?”

栗清圓點頭,她隻想正名她確實不需要客戶額外的關心乃至體恤。

“吃什麼?”

“有什麼吃什麼。面包,飯團,或者泡面。”最後她提醒馮先生,如果因為他個人沒必要的閒談拉長陪同時間,那麼約定的半天價就得升級到一天價了。

大概栗清圓開口閉口的生意經太招資本家的反感了,也大概她這個人天生就性格淡,不討人喜歡。總之,馮鏡衡之後沒再高興搭理她。

終於,晚上九點半,一場持續三個半小時的宴會陪同畫上句點。

合同約定的就是會前候場的時間算入正式計價時間裡,這間頂樓行政包房的幾方會談方悉數起身,絡繹往外走了。

栗清圓落在最後,看著馮鏡衡晚輩姿態地一一送中外方友商及政府領導。也是聽他們笑談的時候,她才發現這位馮先生英文很好,起碼人情練達上,他全然沒有問題。

其中一個中方友商提及了馮鏡衡兄長,稱呼的是大馮,栗清圓後知後覺,原來他們先前在一樓休息室裡說到的大馮先生是指他哥哥,而不是他父親。

對方友商是馮鏡衡父輩,拋開生意經,好像中式長輩的寒暄最後終將落到催婚上頭,“我上回見老馮,他可跟我牢騷了啊,就剩你這一個心頭病了,你也抓點緊。眼光不要過分得高,挑花眼了,到時候老大孩子都成家了,你家的開襠褲還沒脫掉呢!”

馮鏡衡順著長輩說笑,“您這一看就是不帶孩子的爺爺,現在哪家孩子還穿開襠褲啊。”

隊伍一行,個個體面革履,卻聊得再接地氣不過。最後,眾人在一條聲的笑裡分了手。

馮鏡衡裡頭還有事要談,他折步回來的時候,張嘴就問栗清圓現在幾點了。

栗清圓依舊報時刻給他。

他微微頷首,“我這裡沒事了,你下去找我助理就可以交接了。哦,另外,你不急著回去的話,幫我理一份今晚的會議談參出來,如你所見,我確實是替我家老頭子來應酬的,談參回頭是給他的。放心,既然超出半天的雇傭計價,我們就按一天算。”

栗清圓安靜聽完他一口氣沒歇的交代。

“怎麼說?”甲方訴求口吻。

栗清圓原本想說:談參可以幫你理,計價就算了。轉念,同情資本家是最大的濫情。她本就是來打工的,扮清高給誰看。“好的。謝謝馮先生。”

馮鏡衡聽她口中的自己,晦澀且刻板。終究,他放人了。示意她可以走了。

包房裡,莫翌鵬在抽煙,馮鏡衡還沒走近呢,就拋了一根給他。

莫翌鵬是有事要求馮二,他知道馮紀衡這些日子還沒正式回歸,想著趁著馮家那鐵面無私的老大還沒回去,和馮二磨個人情。

煙拋早了,馮鏡衡也沒高興接。於是,孤落落地掉在了地毯上。

莫翌鵬笑著重拿一根,也打趣一屁股坐回來的馮二,“是誰惹著你了?”

馮二並不回應,隻讓他有事說事。

莫翌鵬要拖他去汗蒸室聊,馮鏡衡即刻臭起臉來,“誰高興和你脫了衣服聊,大夏天的,你小心蒸過去!”

莫翌鵬哈哈大笑,一副逮到了的嘴臉,“我知道誰惹著你了。剛走的那翻譯小妹是不是?叫什麼來著。嗯,確實挺漂亮的。就是不長眼。”

馮鏡衡隻管喝他杯中的茶,一臉冷淡。

莫翌鵬繼續自說自話,“她是知不道我們馮二平時的脾氣。他什麼時候要看女人臉色的。嗐,你得告訴人家,上一個能讓我這麼把碗端到嘴邊是我媽。不是,你有沒有這麼服侍過咱媽啊,我甚至有點懷疑。”

“你懷疑個屁。你當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呢,我閒出鳥來了,沒事逗一個書呆子。那是前段時間老大家的孩子丟了,是對方家幫忙找到的。老大夫妻倆托給我的人情……”

當事人話沒說齊全,冷不丁地耳後一陣動靜,去而複返的人自若地來到她先前坐的那張椅子邊。中式的交椅,坐墊布兩邊都留著垂邊搭鏈,栗清圓之前為了工作便利,就把手機擱在了垂邊搭鏈裡。

剛甲方說結束了,她可以走了。進了電梯,她才發覺她手機沒拿。

現下拿出來,栗清圓即刻表示,“打擾了。”

“……喂……嗐……”等人再次走遠,莫翌鵬瞥一眼馮二,陰陽怪氣道:“還真是個書呆子。”

馮鏡衡本人不為所動,把翌鵬分給他的煙在桌面上磕了磕,火機滑出火來,靜靜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