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自己死了還能複活,霧枝子簡直驚呆了。
——
最初的最初,她蘇醒在一小國的主母腹中。
還在母親胞宮中時,雖然腦子裡一片空白,但她卻已經記事,知曉生死的概念,更隱約意識到,自己的名字裡是有一個“霧”字的。
小國境外盜賊橫行,境內天災不斷,正逢百年難得一遇的乾旱,萬裡赤地,糧食難以生產,情況不可說是不糟糕,坦白說就是內憂外患,動蕩不堪。
國主父親整日駐紮在戰場,出生入死,少有回來的時候。
主母在家待產,本該保持心情愉快的孕婦,白日對著佛像誦經禱告,夜裡又對著國主父親的盔甲睹物思人,默默垂淚。
這女人日益消瘦,可憐腹裡的霧枝子因此胎心驟停幾次,急得她哇哇亂叫,隻想立馬出生,落地就長大成人,在亂世中大展拳腳,當上人上人!
畢竟,按照話本裡的故事發展,像她這般生而知之的人才,就好像戰神毘沙門天轉世,注定要成就一番梟雄事業的,怎麼能就這樣胎死腹中嘍?
好不容易熬到將要臨盆的那一天,原以為苦儘甘來,再不必擔心自己隨時會被墮掉,即將開啟亂世稱雄的霸主副本,好像也在遙遙朝她招手了。
然而現實十分殘酷。
這個話本裡的梟雄主角並不是她,而是她的便宜國主父親。
迎接呱呱墜地的霧枝子的、並非明日的太陽,而是光亮的屠刀。
——為了解決國家的大大小小一乾問題,國主父親以雷霆手段,將她這個素未謀面的孩子,獻祭給了曆代國主所供奉著的魔神。
這是早在她出生以前,就決定好了的事情,在她還在主母腹中時,國主就已經和魔神做下了約定,他毫不留情斬斷兩人的父子緣,隻為換來麾下治理的國家風調雨順,所向披靡。
就這樣,國主父親終於等來了大雨和戰爭勝利的消息,而一直期待著出生的霧枝子,卻等到了自己的人生第一死。
她對那晚的事情已沒什麼印象了。
隱約隻記得雨夜裡女人淒厲的哭聲,倒映在障子門上怪物猙獰的利爪,以及院子裡,面容森冷的國主父親、和他手中那不斷往下滴血的太刀。
此後,便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而這寂靜,很快,也在一個熟悉的聲音中結束了。
「寄體死亡,通關失敗,模擬結束。」
「即將開啟第一次模擬……」
這聲音落下,感知逐漸恢複,隨後便是觸覺、嗅覺等其餘五感,像是一顆種子落進泥地裡,生出根須,在黑暗中悉悉索索地摸索著,直至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霧枝子猛地睜開眼。
雨水濕潤的氣息消失了,耳邊靜悄悄的,自己已身處距離小國千裡之外的某處村落,頭頂是一個承載著星空的洞,而她……正躺在深坑底下。
望著頂上漆黑的天穹,再望著視野邊緣自己揮舞著的小手。
生而知之的霧枝子很快明白,原本的她已經死在便宜父親的刀下了。
但又沒完全“死”。
……因為她似乎,是活在了一個剛出生不久,就被村民丟到坑裡夭折的“狗孩”身上。
天寒地凍,來不及接受全部訊息,在死亡的威脅下,處於坑底的她連忙吸了一下鼻涕,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哭聲,哭喊之餘,她也不由深深慶幸村民走之前,沒順帶往坑裡填點土……
當被踉踉蹌蹌、尋聲跑來的孩他媽抱在懷裡時。
霧枝子就明白了。
就像這個世界存在魔神和怪物一樣,她也一定非同凡人,而她的能力,不是其他——
正是腦子裡這道能夠令她死而複生的聲音!
霧枝子想明白過後,卻沒有多大興奮,自打“梟雄夢”被國主爹打破了以後,她就仿佛認清了現實。
被女人抱緊在懷裡那一刻,她不由發出一聲幸福的豬叫——或許她沒這個命吧,像這樣平平淡淡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也許才是自己真正的歸宿!
走回住處的道路格外艱難。
女人一直在不出聲地落淚,她長得和主母不同,月亮似的臉蛋有種養在深閨的秀美,兩點豆豆眉又有了貴族女子的高貴不凡,和這條黃土漫天的鄉間小路格格不入。
霧枝子待在她懷裡吮吸著手指,望著她美麗的小臉發呆。
即使沒有在這女人肚子裡待過,但她卻像是擁有天神視角般,洞悉了「母親」的一切。
也明白了自己作為“狗孩”被丟到深坑裡的前因後果。
這女人被村裡人稱作“畜牲腹”。
所謂畜牲腹,是指女子像貓像狗一樣,一胎生下兩個以上的孩子。
而她的媽媽,這一胎生了……七個。
嬰孩霧枝子瞪大了雙眼,等等等等,洋柿子生子文女主竟在我身邊?這麼會生養的女子不應該是菩薩轉世,放在哪裡,都會被人供起來的嗎?居然還被罵作畜牲,人類也太過分了吧!
然而的確是了,在這片土地,多子是不祥的征兆,尤其讓女人懷孕的並非男人,甚至連人類也不是。
——女人名為椿,原本是京都的貴族小姐,是被大犬一樣的詛咒侵犯,從而懷孕了的。
詛咒,人類的負面情緒所化的精怪,大家誰也想不明白,人類居然能懷有詛咒的孩子。
椿的貴族父親想要處死她,卻沒忍心下手,最終隻是當她死了,打算秘密將她送到了偏僻的深山中。
她避開人類,按照父親的安排,打算一個人隱居在山裡,了卻殘生,而產期到來,當椿在草屋中咬著牙艱難生下了七個孩子時,嬰兒的啼哭聲卻引來了山外的村民……
那之後的畫面太為殘酷,任何一個有同理心的人看了都會不忍。
七個孩子人詛混血,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人。
趕來的村民大驚,竟然惡毒地想要一把火,把草屋裡的人全都燒死,可憐女人
剛生產完,便要掙紮著帶著孩子出逃。
她九死一生,爬出火場,一個人的生活讓椿忘記了發聲,面對迎面而來的、凶神惡煞的村民,她張大嘴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幸存的幾個孩子,包括霧枝子的宿體在內,就這樣被丟進深坑,活生生摔死了。
這也是為什麼,霧枝子一醒來,發現自己在坑裡的緣故。
她望著頭頂的人。
心裡沒辦法再調侃些俏皮話了。
被摔死的幾個兄弟何其無辜,他們也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還沒睜眼,就被當成畜牲燒死摔死;生他們的這個女人何其無辜,當人生毀於一旦的某一刻來臨,她卻連一絲聲音都沒辦法發出來。
複活到“狗孩”身上的自己也何其無辜……這種一開場就要東躲西藏的劇本是要鬨哪樣?
來不及,真·人模狗樣的霧枝子根本來不及悲風秋月,無論是替彆人,還是替自己。
她好像……有點明白「死而複生」的弊端了。
如果每一次她都隻能從「屍體」上複活,那麼她有個非常重要的問題要問——
你說,屍體,為什麼會變成屍體呢……?
這是不是說明,她每次一睜開眼就要面臨一個活不成的局面?
蜿蜒著蔓入黑暗的羊腸小道上,女人懷中的嬰兒逐漸露出了生無可戀的表情。
·
大環境如此,重生成人人喊打的雜種人生,霧枝子果然沒能活到三歲——不知道是出於何種保護機製,每一次的死亡她都記得不太清楚了,
如果把她的複活史做成遊戲,遊戲的名字一定叫做《是強者就挺過一百歲》!
那之後,她又複活成了農民的孩子,在地裡刨食的時候,被下山搶劫的山賊噶了,享年四歲。
又複活成了山賊的孩子,被附近廟裡的僧兵噶了,享年五歲。
又複活成了僧兵的孩子,被政治立場相對的貴族找由頭噶了,享年六歲
又複活成了貴族的孩子,死而複生的時候正好被陰陽師看到,享年六歲。
又複活成了陰……
嗯,這一次,沒再成為陰陽師的孩子。
霧枝子身份最好的一次,應該就是她最初那副被國主獻祭給魔神的身體了。
那之後的複活,她得到的身體,雖然年紀一次比一次大,但身份都沒再高過國主之子了。
在短暫當上過貴族的那一次過後,她的新身份甚至一次還比一次差,複活的地方,也越來越偏僻,離京都越來越遠。
那過後的幾次轉生裡,霧枝子當得最多的就是孤兒小乞丐。上一次好不容易有了爹媽兄弟,卻也要面臨被爹媽丟在雪地裡,在哥哥背上孤零零凍死的結局。
自此,她再沒有了在亂世中大展拳腳,當上人上人的宏大夢想,唯一的願望就隻是長大成人。
如果說非要有什麼,那就是能夠到京都去。
——作為貴族小姐死去的椿,在孤身前
往深山時,身上什麼也沒帶,隻帶了她在深閨時畫的一卷畫,畫著她院子裡的一樹落椿。
她在撫養霧枝子期間,不止一次對著畫卷發呆。
無數次死而複生,有時霧枝子午夜夢回,卻總是能夠夢到火光熹微,在簡陋逼仄的山間草屋,吊鍋裡熱著水,椿坐在榻旁,輕輕撫摸著熟睡的她,而在夢中,女人的臉,始終就朝向牆上的畫卷。
火堆中不時發出劈啪爆裂聲,暖黃色的火光映照她腮邊的淚光也柔和無比。
霧枝子不知道她的表情,不知道她為何落淚,也不知道那個時候,她的心裡是不是正緬懷著過去的歲月,是不是還怨恨著送她離開的父親,毫無作為的母親?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晦暗無光的後半生,她肯定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來,少女時候那一抬頭、就能透過窗子看到的山茶花。
那是她到死也沒能再看到的景象,望著那淚水,霧枝子突然就想替她去看看,為此,她要到京都去,要找到椿的家族。
當然,如果能在這過程中,順帶在京都當上人上人,那就再好不過了!
—————
東山道,滿是屍體的血腥戰場中。
小霧正頂著淅瀝雨點,尋找離開這裡的道路。
背上的三把太刀被搖得叮當作響,她左晃右晃,繞開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屍體。
漫步在泥濘中,感受著臉上冰涼的雨水,以及因行走、而傳來的陣陣心悸感,小霧理解到了這幅身體的過去。
身體孱弱無比的藥屋之子,不滿十四歲,卻被強製征兵,初次作戰,就這樣被活活嚇死在了戰場上——這裡明顯不是普通的人類戰場,除了人類的屍體外,還存在了不少醬紫色暗綠色的、未能完全消退的血汙,散發出衝天的藍黑色煙霧。
那是屬於詛咒的血。
這種戰亂連綿的邊陲小國,反而越能孕育出強大的詛咒。
隊伍隸屬於遠在京都的藤原北家精英征伐隊,說得好聽叫做隸屬,實際隻是掛了個名。
作為由雜兵組成的末流隊伍,他們被放在詛咒戰場的前方探路,一開始就注定被征伐隊當作炮灰用了。
炮灰雜兵。
在霧枝子的複生生涯裡,這還是獨一份的開頭,她恭喜自己解鎖了新的背景身份,並苦中作樂道。
“挺好的,起碼沒缺胳膊少腿呢。”
瞄了一眼腳邊不成人形的屍塊,再把這句話默默在心裡重複三遍,小霧開心了,滿意了,頂著清秀的少年殼子,仰面露出了開朗的笑容。
大雨中,她一把扯掉藤甲,加快腳步,直至飛奔起來,直到眼前出現了一條由大雨衝刷而出的曲折溪流。
溪流把來時的道路阻斷,雨水彙集在此,栽在河邊的屍體身下的血、也彙集在此,血液如紅絲帶般,絲絲縷縷地飄蕩著,蜿蜒向下一個人間煉獄。
霧枝子不禁一步、兩步,暗搓搓湊近到水邊,她瞥見河裡的倒影就走不動路,蹲下來對水面照來照去。
好像在很久以前,自己就對鏡子這種東西十分執著似的。
倒映在水裡的,是一張滿是汙痕的臉,大雨衝刷之下,血和汙水都混在一起,配合她破爛的衣服,活脫脫一難民。
可是這樣,也是美少年難民。
少年長得非常不錯,是連臟汙也掩蓋不下的美貌。
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張很符合這個國家審美的臉。
在這個能以「嬌豔」一字,來盛讚第一美男“光源氏”的時代,這張臉絕對能列入到花美男的行列中去的。
她臨水自賞,又十分造作地一連換了幾個角度,看著看著,對臉上那幾塊汙漬,就越看越不滿意了。
汙漬落在這張臉上,好像白璧微瑕,叫人無法容忍。
想著,她便往屁股底下墊著的刀旗上扯下一塊布料,往水裡涮了涮,再糊在臉上擦了兩擦。
等擰乾那塊布,她隨意一眼,發現刀旗上的圖案還挺好看的,是一片藍紫色的藤紋,應該就是藤原北家的家徽了。
說起來……
霧枝子想起來了,椿作為貴族小姐,她的家族也在京都,而在她的那張畫裡,左上角露出的建築上,畫著的卻是一隻展翅的蝴蝶。
要知道走在朱雀大道上,隨便扔個石頭就能砸翻無數貴族,也不知道蝴蝶家徽的是哪一家了。
她拿著刀旗半天沒動,思考這一次又該怎麼去京都,天邊忽傳來一聲陰森森低語。
“想當逃兵?藤原家可留不得你這種表裡比興之徒。?[(”
一陣寒風混雜殺意驀然襲來,霧枝子下意識將身一扭,她跌坐進河中,險險避開一擊,手腳並用著正想爬走,一抬頭——
就被一截直指鼻尖的棍頭,給慢慢逼回到了水裡。
大雨掩蓋了馬蹄聲。
視線順著長棍的方向,她僵硬著抬頭望去。
雨幕陰沉,積雲鉛灰,一位身著甲胄的少年赫然出現在屍山血海中。
他身騎高大駿馬,棍子夾在臂下,一身武士裝扮,裹得嚴嚴實實,面容也藏在「兜」下看不真切。
陰影中,隻浮出了一雙青綠色眼瞳,此刻正注視死人般,凝睇著跌坐在水中的小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