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是離開後才能被稱之為故鄉。
靈都這幾年真的變了很多。
高速經濟發展的那幾年,每天都像是新的。
住宅區宛如雨後的竹筍一樣拔地而起,道路也變了不少,原本的雙行道變成單行道,路邊多了兩行自行車道出來。
除了那些標誌性的建築還沒變,其他的地方樓諫稍微走一下就要迷路。
他這幾l天在外面應酬了幾l場,看著靈都的變化,時而心中便生出一種淡淡的茫然感。
他住在靈都的時候實在說不上喜歡這裡。
可是離家多年,重回故裡。
卻又覺得那些舊人舊事仍曆曆在目,宛若從前。
到底還是故土。
他還能夠記得十七歲的那天,自己剛剛從街上遊蕩醒來時,滿身傷痕,像是一隻走丟的流浪狗。
心裡是一種寂寥的空蕩。
像是整個世界都和自己沒關係,他們悲歡在他們的世界裡,沒人在意他。
陶曉梅的早點鋪子還開著,魏溪的酒吧則是換了新地方,搬到了另外一棟新建的商業大樓裡。
現在這裡又不叫酒吧了,魏溪領著他們介紹的時候,很驕傲地說現在這叫livehouse!
高級音樂現場!
他現在不再是什麼酒吧老板了,要讓樓諫喊他獨立音樂人。
Burning這隻原本東拚西湊起來的地下三流樂隊,在去年的時候總算是出了一首比較火的歌,被短視頻帶著小火了一把。
連著他們積累起了一批粉絲,賺到了一點錢。
魏溪挺開心,折騰了這麼多年,總算是折騰出點東西來了。
按照他的性子,更是恨不得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就算是當時遠在國外的樓諫,都被他特彆打了視頻過去炫耀,一張口就是:
“哎呀,你怎麼在國外都知道了——我們樂隊新專輯剛發三個小時就上了新歌榜啊?”
樓諫:……
“總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魏溪灌了口酒,拍著他的肩膀說。
“這幾l年國外也不太平,還是國內好,安全!”
店裡面的人又換了幾l批,少見熟悉的舊面孔。
晚場還沒正式開始,隻有台上有個年輕的女孩在唱著一首不知名的情歌。
她唱得很投入,雙手捧著麥克風,長而厚重的栗色卷發波浪般垂落下來,隨著她的歌聲輕輕晃動。
那熟悉的發型倒是讓樓諫又想起了一個人。
“Molly姐呢?”
樓諫四處張望,卻又沒看見自己想見的人。
“她去年就走了,回老家了。現在在家裡開了一家花店。”
“……她說她一直都挺喜歡花。”
“哦。”樓諫愣了下。“那也挺好。”
魏溪又喝了口酒,眼睛微微紅了。
“我時常覺得(),我就像是個遊戲裡面的npc。開著一家酒館?(),遇上形形色-色的人。”
“你們一個個,來了又走了,隻有我還在原地。”
“我走不了,我無處可去。”
樓諫的心像是被軟木錘子輕輕敲了一下,他也喝了一口酒,卻沒有說話。
台上的女生唱完了高-潮,不再開口。
歌曲慢慢落下調來,即將迎來一個結尾。
“等我送你幅畫吧。”樓諫最後隻說,“……說了好些年了,好像還是沒送。”
“你現在的畫可值錢了吧。”魏溪笑了。
“那我這算不算是白嫖啊。”
“送朋友的,不算。”
樓諫暢快地灌了口酒,喝到一半才想起來去和人碰杯。
晚風悄悄地吹亂他們的鬢發。
殷刃站在他哥的身邊,在桌子下輕輕勾了下他的手指。
“哥,和我說說你上輩子的事情吧。”
回去的路上,他們兩個人坐在出租車的後座上,都帶著點微醺的醉意。
殷刃靠在他哥的肩膀上面悄悄說。
“沒什麼好說的。”樓諫閉上眼假寐。
“那些事情都已經在那封信裡面寫了,你也已經看過了,就那點破事。”
“不一樣的。”
殷刃掰過他的臉來。
“那些,那些根本就什麼都不算……”
他挺固執地說。
樓諫從鼻子裡輕哼了一聲,表現了自己的不屑一顧。
一個急轉,他的頭被司機晃得有點暈,索性就將臉埋進了殷刃的長發裡,聞到了和自己同款的洗發水的香波味道。
“你寫得太籠統,我想知道的是你每天吃的什麼,你在想什麼,你都畫了哪些畫……”
“就像是,你隻是寫了你出了車禍,手受了傷,再也畫不了畫。
“——可我想要知道你當時有多疼,我想知道你那時有沒有哭。”
樓諫慢慢聽著。
他的手指順著殷刃黑色的發絲慢慢滑落,心也軟了下來。
一點輕微的,暗淡的悸動。
像是早春裡面細微的萌動,悄悄從冰封的大地下面冒出淺綠色的單薄細芽。
悄無聲息地,但是卻又勢不可當的,要長出一個春天。
他們一定要靠近。
近到能夠感受到彼此溫熱的體溫,他身上的味道,看見他的眼睛,聽到他的心跳。
卻還想要再近一些。
殷刃用手臂擋了下,理所當然地悄悄接了個吻。
“狗拿耗子。”
分開的時候,樓諫低低地說。
“所以你能說嗎?”
“嗯。”
樓諫拍了拍他的腦袋,將他的頭發揉亂。
“今晚吧,就今晚。”
他晚上和殷刃蒙著被子聊到半夜,好不容易將人哄睡,
() 自己卻失眠了。
殷刃起夜(),摸到身邊一涼②()_[((),就趿拉著拖鞋去找他哥。
他直接去了陽台,果然看見了一個紅色的小點在黑暗裡暗亮不定。
“哥,怎麼大半夜的不睡覺?”
他帶著困意問,走到了他哥身邊。
“在想一些事情。”
“想什麼,能和我說嗎?”
“不能。”
今天外面的月光很暗,在一片黑暗裡面,他們看不清彼此的臉。
“什麼,你難道在外面有小情人了?!”
“當然不是。”樓諫輕笑了一聲。“你整天就胡思亂想。”
“那還有什麼不能和我說?”
他沉默了一會。
“阿刃,再給我點時間吧。”
在濃重的黑暗裡面,樓諫站起身來,他帶著淡淡煙草氣息的手擦過殷刃的耳鬢。
“我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愛上什麼人了。”
“——所以請你教教我。”
“我有些地方做得不對,你也不要生氣,畢竟你哥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厲害。”
“哦,還有之前的那件事,的確是我做錯了。”
樓諫的聲音卡頓了一下,然後才很慢地接了下去。
殷刃往前走了一步,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所以,對不起。”
許久黑暗中都沒人回話,隻有簌簌的熱淚砸在他們相糾纏的手腕上。
……
十六年過去,那道橫貫在他手心的舊傷終於開始慢慢愈合。
樓諫想。
這一次,他不會再逃了。
·
去見殷心蘭的那天正是晴天。
中秋節剛過沒幾l天,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鏡湖療養院的門口已經運來了當季的盆栽菊花,足足有人巴掌大的菊花大朵大朵金燦燦地團簇在一起,開得很熱鬨。
殷刃來之前已經預約過了。
和樓諫之前偷偷摸摸進來的那次不一樣,這一次他們有專人帶訪。
“您母親最近恢複得很好呢。”
向導小姐很專業地微笑,笑容甜得像是個AI。
“一直也有在好好吃藥,基本上情緒都已經能夠保持穩定了,隻是記性還是不怎麼好。”
“我能問下她現在是在吃什麼藥嗎?”樓諫問。
“這是我愛人。”殷刃在旁邊,非要插一嘴。
“和我一起來看我媽。”
向導小姐面不改色,很快就給他們調出了一份藥物清單。
樓諫自己也是吃過藥的,簡單看了下就皺起了眉。
在殷刃衝著他投來詢問的眼神的時候,卻沒說什麼,隻悄悄對他搖了搖頭。
向導給他們指明了房間號就離開了。
“你們來的真不巧。”
等到了房間外,負責照顧殷心蘭的護工卻這樣說。
() 她的臉上戴著一個大口罩,隻露出一雙細長的眼睛,眼神卻總是閃爍不定。
“現在正好是午休時間,按照她平時的習慣,可能是要一睡睡一下午的。”
“……你們恐怕今天要白跑一趟了。”
“啊,真可惜。”
殷刃此時也暗暗覺察出不對來。
他往前走了一步,作勢想要推開房門。
“那至少也讓我們看一眼吧,就算是她睡著的樣子也好。我已經很久都沒有看見媽媽了,很想念她。”
“不行!”
護工的態度硬邦邦的,卻已經開始不自覺地悄悄吞咽起了口水。
她焦急起來,拚命擋在他們面前,像是打定了主意絕對不讓他們進去。
“你們進去是會吵到病人休息的,身為病人家屬卻連這一點都不能體恤對方嗎!”
“快走,快走!改天再來——”
“你在撒謊。”
樓諫站在殷刃的身後,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手裡端著的幾l乎滿滿的杯子,一句道破。
“我十分鐘前路過,看見了你們大廳上面電子屏上病人的時間表。”
“在這裡十一點吃午飯,之後到一點是休息和服藥時間。而剛剛我們來的時候,你才拿著一口水都沒動的杯子和藥物從房間裡退出來,並且神情緊張。”
“說明你原本想要進去喂藥的,但是有什麼事情打破了你原本的計劃,並且讓你很意外,也正是因此,所以你才會阻止我們進去……”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得出一個結論。”
樓諫微微彎腰湊到她耳邊,聲音不自覺地壓得低沉輕柔。
“——告訴我,房間裡面還有誰?”
護工原本細長的眼睛微微睜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吱呀——”
房間的門這個時候卻被打開了。
“不錯。”
一柄雪亮的刀子閃了一下,握住刀的人手明顯很穩。
——甚至就連卡在一個人脖子上的時候,都沒有顫抖一分。
“你很聰明。”
樓諫從聽到那聲音開始,心就開始慢慢,慢慢地沉下去。
他認出了那道無比沙啞的,因為曾在幼時被火所燒而造成的聲音。
……那曾經無數次在他的噩夢裡面出現過的身影。
此時竟又出現在了他面前。
門被徹底推開,寸頭的高大男人將刀架在殷心蘭的脖子上冷淡地看著他們。
“如果不想她的氣管被切開的話,接下來就請保持安靜。”
樓諫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看著穿著白色病號服的女人有些恐懼地睜大了黑沉沉的眼睛,抬起手想要去抓自己的脖子,卻又不敢。
一道細細的血線從她的脖子上面滲出來。
滴答一下,砸落到地上。
……
殷紅的血在光潔的瓷磚上慢慢暈開,像是一隻多腳的紅色蜈蚣,張牙舞爪地向著四面八方爬去。
樓諫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在他身後,有人驀然攥緊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