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正初是一個無聊的人,閒得發慌,但又不是那麼無聊的人。
晚上,孟澤把散落的手機零件裝回去,充上電,他打電話過去。
龍正初接起電話,開了免提,使勁鼓掌,響亮的“啪啪啪”三下。
孟澤把手機放下,避開龍正初的開場白。
想都不用想,龍正初肯定酸不拉唧,嚷嚷女朋友的事。
兩分鐘過去,孟澤才拿起手機:“你今天有什麼事?”
“我今天早上,不,我昨天晚上見到你爸回來,今天一大早,有個阿姨急匆匆上樓,去拍你家的大門,嚷嚷著要你爸負責任,不然就鬨大。”龍正初憋一天了,但,哪怕他已經憋一天,他仍然花了兩分鐘,給孟澤的女朋友做個總結。
龍正初對“善意謊言”嗤之以鼻,紙包不住火,一場仗免不了,該打就得打。
他又說:“孟澤,幾個記者想要采訪你,劉老師知道你不喜歡張揚,全部推掉了,你現在算是風口浪尖的人,警醒一下吧,不要突然爆出什麼家醜。”
“大人的事,由大人去定奪。”孟澤說,“龍正初,你彆多管閒事。”
“我如果管閒事,今天就把這事抖落給你的女朋友聽。”
“早點睡吧。”孟澤將手機拋到茶幾上。
手機和玻璃劃出一道刺耳的聲音,之後一溜煙地繼續滑,又從茶幾上摔下去了。
他的父母已經辦了離婚手續,那天下午,兩人給孟澤轉了一大筆錢,說是大學學費。
孟澤去銀行取了現金,成捆成捆放到抽屜裡。
這是他和父母的分手費。
孟澤伸展手臂,搭在沙發的椅背,仰靠頭,聽著時鐘的“滴答滴答”。
他與李明瀾的日子,在“嘀嗒嘀嗒”之中,轉瞬即逝。
*
李明瀾還是填了美院的誌願,至於其他院校,她填上去隻為混文憑。
李家人遵循四個字,聽天由命。
李明瀾在某一天突然發現,她的月事沒有來。
孟澤一直有做安全措施。
除了從茶餐廳回來的那天,他將她抵在門板上,狠狠地欺負。
不,他當時有去拿方盒子,不過,時間晚了點。
前幾天,李明瀾想起月事,她以為是腸胃炎的關係,營養沒跟上,她血氣不足。
至今,推遲得太久,她有點慌張。
李明瀾偷偷買了驗孕試紙,她抱著僥幸心理,檢測之前,她雙手合十。
上天保佑。
然而,佛祖從來都不眷顧她。
她中招了。
鏡中的李明瀾臉色白得嚇人,再怎麼胡作非為,她還是個孩子,有話說,禍不及下一代,她真正慌了。
她求佛,再僥幸想一想,萬一之前的操作失誤呢?
她又測一次,結果一模一樣。
李明瀾聽見李母說話,慌忙把試紙塞進自己
的牛仔褲口袋。
她出去衛生間,裝作沒事人似的:“媽。”
李母一轉頭,問:“明瀾,是不是熱?滿臉是汗。?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是啊。”李明瀾不敢多說話,她一開口,心裡發虛,喉嚨梗著,出來的聲音飄渺著,沒有底氣。
木椅子沾上皮膚,是炎熱夏季的寒霜。
李明瀾雙腿軟綿綿,從椅子邊伸長,直直陷在桌下的陰影。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桌上小小的時鐘的秒針,發出“哆哆”的移動聲。
她後來又覺得,這個“哆”更接近於“剁”,把她的人剁成片。
她幻想過自己和孟澤的未來,有了“他養她”的承諾,豈不是一片光明?
不,她被揮下當頭一棒,回到真實,如果真的有孩子,她和孟澤就完了。
戀愛是一回事。
孩子指向的是婚姻,那太遙遠。
李明瀾望著窗外、山外、天外的圓太陽,暮色紅豔的同時,又鋪滿夜色的死寂。
這是夜色吞噬天光的時刻。
她把房門關得緊,不能讓家人知道她的魂不守舍。
她在心中說過無數次,驗孕試紙不一定準確。
她想逃避,想自欺欺人。
她軟趴趴爬上床,真的是爬,四肢並用才勉強上去,跌在床,累得連手指都抬不起來。
她的頭歪在枕頭上,頸上傳來彆扭姿勢的不適。
她的背越拱越彎,直至把頭埋進被子裡。
她的呼吸沉在被子裡,待到氧氣耗儘,她做出無比果斷的決定。
這是大事。
第二天上午,她去醫院。
掛了號,她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邊上的位置,她時不時抬頭,觀察人來人往,發現自己是這裡最年輕的。
護士喊著叫號。
李明瀾佯裝鎮定。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腳是踩在泥沼裡,一腳塌陷,好不容易才能拔出來。
她坐下,整個人沉入泥沼似的,不得不扶住醫生的辦公桌,她看見自己手背發青的血管。
醫生開了檢查單。
李明瀾又飄著走。
檢查結果,和試紙結果一樣。
女醫生大為震驚:“要不要報警?”
李明瀾沉默,搖頭,出了醫院。
*
這件事不是她一個人能扛得下。
她立即去找孟澤。
舊樓梯的牆有些塗鴉,孟澤說是外公留下的,其中一副是小朋友奔跑嬉鬨的童趣。
她和孟澤,鬨是有的。
李明瀾掂了掂鑰匙,在門前站一會,手指夾住薄博的鑰匙片,第一次,插不進鑰匙孔了。
她拍拍手背,鎮定下來,開鎖。
她每回進來,打開鞋櫃,脫下鞋子,一係列動作流暢自然。
這一天,她慢吞吞的,花一分鐘才換上拖鞋。
孟澤夾著一根煙,拍拍褲子上的煙灰,他靠在陽台門邊:“手機怎麼關機了?”
李明瀾有點驚醒,拿出手機,按按屏幕,沒反應。
陽台外沒有猛烈的日光,天上的雲如同浸滿水的棉被,沉甸甸的。
她還是要去那光的下面站著,
孟澤看著:“李明瀾??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一個星期沒充電了。”笑僵在臉上,她面色白,唇白得發乾。
突然,她的額頭一涼。
孟澤伸手探探她的體溫:“不會又生病吧?”
她的眼珠子滿是惶恐。
他撫撫她的頭發,用額頭撞一下她的額頭:“怎麼傻呆呆的?”
李明瀾藏不住事,何況,孟澤也是肚子孩子的當事人之一。她咬一咬唇,坦白了:“孟澤,我們有孩子了。”
她終於從他的臉上見到能稱之為“情緒”的表情,他的臉色崩了,與她昨天在鏡中見到的自己一樣,是蒼白。
“李明瀾,今天不是愚人節。”孟澤的尾音有點抖。
這一刻,他和她都隻是孩子。
“我知道不是。”醫院的那張檢查單,被她折得整整齊齊,像一個小小熱水袋發著燙。
她摸出來,動作慢吞吞,想打開檢查單,又合上去,她遞給孟澤。
從李明瀾開口,孟澤知道她沒有騙人,她不會開這麼大的玩笑。
明明白白的報告更是真相。
突如其來,孟澤拿著煙的那隻手跟著抖,他抬起,指尖碰到檢查單,又放下,他最終沒有接。
李明瀾覺得,他盯著檢查單的眼睛,像見到仇人,她不想,是在這一個時刻看到他濃烈的表達。
她的手舉得累,放下,她攥著單子,攥得皺巴巴。
這是她孩子的證明,她仔細將它又折好。
少年和少女是慌張的。
不過,孟澤的決定非常迅速,在這一個年紀,他們承受不起一個孩子的壓力:“李明瀾,對不起,我陪你去醫院,打掉他吧。”
李明瀾不回答,隻看著他。
她的眼神不陌生,不意外,仿佛她早就知道這個答案。
孟澤有不祥的預感,他緊緊抱住她。
她一把推開,因為他的擁抱擠著她手裡的檢查單。
“李明瀾,你聽我說,時間太早,他來的不是時候。”
她後退一步:“你想都不想,就做了這個決定。”
“這和做數學題一樣,一眼就能看出答案,為什麼要猶豫?”片刻之間,大腦啟動,孟澤的理智回來了。
李明瀾不是不懂道理,他們還年輕,他們是學生,她的心七上八下,遲疑不決,始終不敢想去打掉,
他卻一秒都沒有考慮,當下做出殺伐決斷的選擇。
煙絲燃燒,孟澤甩一甩手,煙灰飛濺。
她又後退,把檢查單掩在心口,護住。
孟澤把那
支煙狠狠按在煙灰缸裡,手心沁出涼意,濕噠噠的,又是夏天裡的冷汗,他緩和調子:“我陪你去,李明瀾,是我對不起你。”
她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望著他:“如果我不去呢?”
“開什麼玩笑。”孟澤試圖和她講道理,“李明瀾,我們剛剛高中畢業,我們有各自的前途。”
她沒有,前途是他的,她低下頭:“可是,我知道,打掉很痛的。”她的嫂子曾經流產,休養大半年才恢複,嫂子跟她說,孩子是女人的一塊肉,生生扯下來,哪有不疼的?
“李明瀾,你不是一個人的,我陪著你,你說的,讓我一直養著你。”孟澤要去拉她的手。
她也不是遇誰,就讓誰養的,那個人須得在及格線上。
她欣賞孟澤,做事沉著冷靜,有條不紊,
可惜,她不是孟澤,她是李明瀾。她做不到的,她開不了口。
她喃喃著:“我還沒有想好。”
“你聽我說。”孟澤猛然抱住她,“這一次全是我的錯,將來,等我們有能力才能培養下一代。”
李明瀾又見到,她孩子的證明被他緊緊壓著,她用力掙開他,把皺巴巴的紙團謹慎放進褲袋裡。
膽大妄為是她的標簽,捅破天卻是頭一次,她想著和孟澤商量,有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
大概沒有。
他不對孩子表現一絲不舍。
李明瀾瞪著大眼睛,她少有脾氣,這是第一次爆發:“你說得好聽,其實你去北方時根本想好了,要和我一刀兩斷,孟澤,我沒有你想的那麼笨,那麼蠢。”
她有自己的貪戀,她舍不得孟澤,於是自欺欺人。
孟澤自北方回來,對她可好了,她不計較。
如果真的當面對質,她理性分析他從前的一言一行。
他和她說“將來”。
將來?渺茫呢。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預知未來,的確是一件特彆愚蠢的事,但是——“我會一直養著你,我說話算話。”
“孟澤,你哪怕……你哪怕有一點點不忍心,我都覺得是安慰。”難怪他說,她是個大麻煩,她現在是一個比天還大的禍害。
“我不忍心,我也不忍心,我們負擔不起。”
他這麼理智,除了開始的震驚,之後所有的話都是利害分析,她才不被他騙:“撒謊。”
“李明瀾,我不騙你。”
“我不信你。”
“你想怎樣?難道你要將孩子生下來?”孟澤發現,比起他,她的膽子更大,她沒有考慮過兩人的處境,她隻堅持,這是她的孩子,“我們是過江泥菩薩。”
她不知道要怎樣,但她喜歡孩子,她轉身要走。
他攔住:“發生這件事,是我不對,李明瀾,解決問題需要冷靜。”
他就是太冷靜,李明瀾繃著一股勁:“我是人,我有感情,我會猶豫,我會難過,而不是像你一樣,將一個孩子當成一道數學題。”她跑出門外,把門摔得砰砰作響。
她飛快衝下樓,險些撞到一個鄰居。
孟澤追出來,又差點撞到這個鄰居。
鄰居攔住他的去路,教訓說:“年輕人,走路要長眼睛。”
孟澤和鄰居道歉,再下樓時,已經不見李明瀾的蹤影,他打電話過去。
聯係不上。
一路公車慢慢停靠在車站,李明瀾跑上去了。
她沒有目的地,也不知道這路車開往哪裡。
窗外的天,陽光推著烏雲,烏雲被燒出一個洞。
斑駁的光將洞口越撕越大,天空的底色由灰漸漸變淡。
陰轉晴,萬物被塗上白蠟,卻若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