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州北,玉闕秘境。
血月衝天,永夜降臨。沈淵清帶著一眾正道優秀的新生一代,已不知道在這個秘境裡經曆了多少陰晴圓缺,做了多少種可能或者不可能的嘗試,卻始終不能得見天光,就仿佛這樣的黑暗真的要維持到地老天荒。
熊熊燃燒的篝火旁,所有人都是身心俱疲。
之前,有了強大的淵清上仙在側,自覺安全得到了一定保證的眾人,便放開手腳、積極探索起了秘境,試圖找到脫離之法。
隻不過方法還沒找到,人卻救了不少,清虛仙宗、坐忘學宮、天機閣、不垢寺、岐黃穀……隊伍越擴越大,放眼望去,除了大宗門中最近幾十年崛起的天驕,小門小派的弟子乃至是散修都有不少。間或還混雜著一些有名有姓的年輕魔修、妖修。
眾人拾柴火焰高,雖然累,但大部分人都信心滿滿,覺得找到離開的辦法不過是早晚的問題。隻有少數的聰明人感到了更深的危機。
好比清虛仙宗的大弟子溫伯漁。
他憂心忡忡的看了眼雖然與眾人坐在一起、卻根本無人敢上前打擾的淵清上仙,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去問。
問一下前輩,是否知道各派護持長老的下落。
這一次的玉闕秘境曆練,本是天衍大世界十年一次的盛會。因秘境多年如一日的安全穩定、適合低階修士的豐富資源以及恍若仙宮的瑰麗風景,各派築基期、金丹期,乃至是元嬰初期嶄露頭角的弟子,幾乎都會踴躍報名,名額競爭十分激烈。
當然,各派並不會因為玉闕秘境表現出來的相對安全,就完全放鬆下來,都是派了長老隨行掠陣的。
隻不過這些至少也在化神期以上的長老輕易不會出手,也看不上玉闕秘境中不知道已經被搜刮過多少遍的所謂資源。對於他們來說,這一趟就是為了完成宗門任務,一個比較省心、簡單的宗門任務。
誰也沒想到會迎來天罰,更想不到長老們會就此失聯。
這些時日,溫伯漁等人一邊與多變的災難搏鬥,一邊幾乎已經踏遍了整個玉闕秘境,但是除了淵清上仙,和為救人導致重傷、昏迷至今的不垢寺高僧外,就再沒遇到任何一個長老。
這難道不奇怪嗎?
溫伯漁不是說淵清上仙有問題,而是如果其他大能長老都不幸遇難,那他們哪裡來的自信覺得修為低下的自己可以活著出去呢?如果大能長老們沒有遇難,而是已經逃了出去,又為什麼始終不見他們在外界想辦法聯係並營救他們呢?是不能,還是不願?
淵清上仙知道這些嗎?
淵清上仙自然知道,不然他也不會出現在這裡。隻是比起少年溫伯漁的煩惱,他此時更在意自己的蛇屍,對方正在他腦海裡發癲。
沈淵清能和三屍在腦海裡溝通,無視一切空間障礙,它們就是他的眼,他的耳,他在不同地方的另外一個自己。不過,這種情況的劣勢也很明顯,他們雙方的溝通是沒有辦法單方面停下的,尤其是在其中一方明顯腦子不正常的時候,會顯得格外痛苦。
每一天、每一刻,沈淵清的腦海裡無不充斥著蛇屍瘋狂、無序又混沌的囈語。
它不是在說「嘶嘶殺殺殺」,就是在說「我想回家嘶」,偶爾還有一些發自真心的疑惑「這個能吃嗎?」和「那個能吃嗎?」。
對此,沈淵清的回答永遠隻有一個,那就是不回答。哪怕是對自己,他一般也是懶得搭理傻逼的。
最近幾年,沈淵清發現他的蛇屍越來越瘋,語言卻流暢了不少,它總會說:「嘶嘶幫我找!幫我找!幫我找!」
尤其是在今天,這種瘋狂的精神汙染達到了頂峰,沈淵清被煩得不行,終於回了一句:「找什麼?」人?物體?食物?
白蛇真誠回複:「不知道。」
沈淵清:「?」
白蛇也隻會繼續複讀:「我不管!我想要!我就要!給我嘶。」
淵清上仙的沉默振聾發聵,並開始認真在心中估算,真的還不到能夠斬屍的時候嗎?他是不是可以提前?
然後,那邊就冷不丁來了一句:「哈,找到了!」它的喜悅之情是如此濃烈,都快溢出腦子了。
沈淵清不得不再次搭話:「你找到了什麼?」這是他的執念,他其實也挺好奇自己到底想要什麼的。
結果,回答他的卻隻有一片靜寂無聲。
大白蛇沈退出私聊。
沈淵清:……
***
東勝神洲,白玉京,城東。
白蛇沈和沈淵清的想法一致,它根本懶得搭理傻逼,它還能找到什麼呢?當然是找到了它想要的啊。
白蛇粗壯有力但柔軟的身體,幾乎是在眨眼間,就在聞玉絜略顯單薄的身上纏繞了數圈,如果可以,它甚至想打個結,漂亮的蝴蝶結。以一種害怕對方再次從自己手上丟失又不至於把人弄死的力度,緊緊的、死死的開始盤旋蜷曲……
聞玉絜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感覺到身上白蛇肌肉的起伏,他隻覺心跳如雷,頭皮發麻。
以前看《動物世界》的時候,聞玉絜總覺得蛇盤人就像是盤柱子,如今自己體驗了一回才發現,它也可以像一個略顯奇怪、又不容置疑的擁抱。
它貼著他的上身不斷遊動,帶著摧枯拉朽的強勢與失而複得的占有欲。
還有一絲絲的委屈。
是的,雖然聞玉絜很不想如此形容,但他確確實實在一條蛇的身上感覺到了名為委屈的情緒。它的大腦袋如今就搭在聞玉絜的肩上,蛇信輕輕擦過柔軟的臉頰,帶著似有若無的威脅與誘哄,就好像在耳廓邊低語,好疼啊,你準備怎麼補償我?
本來中暑中得頭暈腦脹,還堅持在大熱天的院子裡不知道奔跑了多久的聞皇子,此時滿心滿眼的隻有一個想法,冷血動物可真降溫。
他們一人一蛇就這樣一直對峙到了勒玉映回來。
勒老祖乘風而來時,纏著銀鈴的手裡還拎著望仙閣的高端食盒,酸枝細紋理,鏤雕漆金,陣法護底。每一層都放著一道聞玉絜點名要的佳肴,在送到聞玉絜面前時,湯汁都沒有灑出盤子半分。
勒老祖真真是法力高深的一代大能,對魔氣的控製與細操堪稱滿分。
隻不過,她如今看起來怒氣衝衝,一看就是來質問聞玉絜亂跑的。結果,她話還沒出口,就先和對她怒目而視的白蛇打了個照面。
本該酷烈的夏日,在白蛇的一個眼神之後,就變得比不周山上終年不化的雪還要冷了。
聞玉絜不知道白蛇是誰,勒玉映卻再清楚不過。
事實上,她和兄長來白玉京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侍奉主上的分-身蛇君。同為主上,這位蛇君卻很不對勁兒,渾身上下都充滿了高階妖獸最原始的野性,隻會依照殺戮的本能行事,殘忍而又血腥,還不講道理。
勒玉映想不明白蛇君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她和哥哥選擇城東,就是因為確定這邊沒有太多要命的東西,畢竟聞皇子實在是太脆了,脆到仿佛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要了他的小命。
哪成想……
不等勒玉映再胡思亂想,她就像是被誰突然捏住了嗓子,連怎麼說話都不會了。
漂亮女魔修當場就給白蛇跪了,那是一種刻進骨髓的誠惶誠恐,對自己無力反抗又懼怕萬分的強大存在。她很確定,對方很可能眼也不眨的就殺了她,就現在,沒有任何緣由。
好一會兒之後,勒玉映才用支離破碎的聲音說出口:“參、參見蛇君大人。”
盤在聞玉絜身上的白蛇沒有回應,隻是繼續用沒有眼瞼的豎瞳危險地打量著對方,判斷著……
這是不是那個該死的誘拐犯!
***
玉闕秘境。
沈淵清終於再一次聽到了白蛇的心聲,就是聽的一頭霧水:「誘拐犯?勒玉映誘拐你什麼了?」
「當然是我的孩子啊嘶。」白蛇回的很快,帶著前所未有的憤怒。
「?」淵清上仙一愣,在篝火邊挑動柴火以助火焰更加旺盛的手,都不自覺頓了一下,你的什麼?抱歉,我好像出現幻聽了。
白蛇不給沈淵清任何僥幸地再一次回答:「我的崽!我的崽!我的崽!」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你沒有崽。」
「我有。」
「你能生?」
「我能。」
沈淵清:……那你挺牛逼的。
白蛇沈驕傲挺胸,覺得自己的思路十分清晰,且有理有據。
雖然沈淵清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的三屍沒有作為人類時的記憶,隻有純粹的獸性,但實際上,白蛇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的。隻不過有的很有限,且都是沈淵清印象最深刻、最重要的回憶,好比在心魔境裡一遍遍死去的沈家人。
而最近幾年受本體的影響,白蛇總模模糊糊的覺得自己一直在尋找著什麼,那個什麼對它很重要。
兩者合並同類項後,白蛇得出結論:「我要找的不就是我的家人嗎?」
沈淵清:哈?
他怎麼都沒想到,這個鍋竟然能紮回自己的身上。
白蛇繼續回憶,它今天本在白玉京外優哉遊哉的捕食,忽然,一股熟悉的氣息就進入了它的領域。
它無法形容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氣息,隻知道伴隨著那個讓它覺得很舒心的氣息,它腦海裡混沌的畫面又跟著多浮現了一些。還是那一日的心魔境內,在沈家滅門之前,梨花樹下靈動促狹的少年,正慵懶散漫的趴在學堂的窗邊,對他笑著說:“……我到底是有多愛你啊”。
白蛇可分不清什麼心魔和回憶的區彆,它甚至分不清人類和其他妖獸,在它眼中人類就是沒長毛的猴子,和沒有毛的狸奴一樣,奇怪的很。
總之,它隻專注琢磨一個問題了——在這個世界上,怎麼樣兩個初次見面的人,才會一上來就說愛呢?
隻可能是親情了啊!
所以,眼前這個和他記憶裡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就是他的崽,沒毛病!
沈淵清:「……」他也放棄和傻子講道理了,隻是問,「那為什麼非要是兒子呢?」
白蛇歪頭,用它不比核桃仁大多少的大腦,苦苦思索半晌,給出了一個驚為天人的答複:「那我是他兒子也行。」
沈淵清:老子出去就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