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心魔境。
大學生聞玉絜穿越了,起初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我這個夢屬實有點意思啊’。聞玉絜好奇的打量著眼前這座占地極廣的私家園林,以波光粼粼的湖面為中心,四周錯落有致地散布著高低不一的淡素建築,一眼望去,山水野趣渾然一體,細節處又不失精雕細琢。
好奇男大站在廊腰縵回之下,仰望著夢中的雕梁畫棟,發出沒見過什麼世面的感慨:‘我竟然能夢到這麼細節的古建築嗎?我好牛逼哦!’
“?”
走過垂花門,便是面闊七間的寬敞學堂,重簷抱廈,四面設門,看上去就氣勢非常,琅琅書聲,不絕於耳。
“聖人言……”
每一次的起承轉合,都仿佛為這個不敗盛夏注入了更多的生機。
聞玉絜站在學堂門前的直欞窗下,卻隻確定了一件事,他果然是在做夢,一路走來,根本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得見他。
聲音齊頌,清脆悅耳,一群鮮活的青衿童子,正在跟著老夫子搖頭晃腦。其中一個尤為光彩照人,眾星捧月般坐在最中心,就像是一株生機勃勃的小樹苗,自然而然地生在了一個荒唐而又美好的年代。
他聽到他的同窗小心翼翼的稱呼他:“十四郎。”
聞玉絜心裡一樂:‘喲,這還是個有故事情節的夢呢?那我是主角,還是十四郎是主角?我要不要進去加入他們?’
誦讀聲漸停,老夫子開始了無趣的老生常談:“正好趁此機會,老夫來說兩句,還望公子們日後能囊螢映雪、勤勉向上……”其實前面的勸學還好,後面不知怎麼就變了味道,逐漸成了禿頭副校長周一例會的廢話演講,打著不知所謂的官腔,又臭又長。
聞玉絜緊急撤回了一個邁步,並重重的打了個哈欠,他是有多熱愛開會啊,才會在夢裡也加入其中?
老夫子最後還頗為自我認同的點點頭,總結了一下他的封建思想:“……這樣未來才好報效朝廷,不負君恩。”
‘這倒是真的,’樂子人雙手搭在朱紅色的窗前,在心裡給老夫子捧哏,‘跟在皇帝身邊工作多好啊,再沒有比這更簡單的職場環境了,乾得好升職,乾不好砍頭*。為了自己的九族著想,也得努力讀書啊。’
引人矚目的十四郎再忍不住回身側目,精準看向了窗邊的聞玉絜。
忽而一陣微風起,吹散了一樹如雪的梨花,也吹起了聞玉絜肩上隨意散落的青絲。
美得如畫的少年,沐浴在熔金一般的陽光裡,眼角帶笑。他單手托腮,正亂沒有形象地趴在窗前,態度散漫又理直氣壯。像極了老嫗口中山裡天生天養、負責編織薄霧的精怪,不通世事,隻知促狹玩樂。
聞玉絜面色驚訝:‘他能看到我?’
不過不得不說,這位十四郎是真好看啊。眉心一抹朱砂,皎如玉樹,眼如點漆,好似菩薩坐下的仙童轉世。
仙童視線平靜的越過聞玉絜,看向了更遠的枝頭。那裡有一群靈雀,在嘰嘰喳喳的叫囂著春天。
聞玉絜這才跟著注意到了那群羽毛罕見的小鳥,他在現實裡從未見過如此五彩斑斕的羽毛,就像是玉石一樣。自封想象力大師的聞玉絜再顧不上什麼仙童了,隻想好好研究研究,自己夢裡出現的這種鳥類為什麼可以如此好看又靈動。
可惜,靈雀絲毫不給“夢主人”面子,不等聞玉絜靠近,它們就齊齊展翅高飛,遠離了樹底下眼神躍躍的男大學生。
聞玉絜抓鳥不成,也沒有不高興,因為他很快就重新找到了樂趣。
——學堂裡老夫子換了內容,從爹味演講變成了抽查背誦。
白花花的胡子在過道中來回巡視,目光如炬,儼乎其然。在他老樹皮一樣的手中,還在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打著足有六分厚的戒尺。
‘噫——’聞玉絜在心裡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尺子打人一定很疼。
之前還好端端坐在前排的十四郎,如今已不知為何換到了窗邊,隻稍稍偏頭,就對上了聞玉絜神采奕奕的目光。
少年盛氣,鋒芒畢露,大大方方地回看,隻在心中腹誹:‘謔,這仙童好矮。’
“!”仙童怒目。
“十四郎?”
“沈淵清!”
老夫子連叫了兩次,沈十四才終於回神。
隔壁給他使眼色的小胖墩,眼睛都快眨成麻花了,偏他還挺氣定神閒,不慌不忙的站起身,先是穩穩當當的對老夫子一拜,才緩緩開口:“請先生指教。”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就是坐在那裡好好讀書。
“禮運大同篇……”老夫子年事已高,卻耳聰目明,教了幾十年的書,如何還能發現不了這些貴家公子的小伎倆?但他並沒有著急發難,而是按部就班的考校了起來,從昨日才學過、要他們回家複習的內容,再到今天剛學的全新篇章。
沈家十四逐一應答,倒背如流,不見絲毫的勉強。
窗外的聞玉絜卻已經顧不上看學神大展神威的一幕了,因為他滿腦子隻剩下了“沈淵清”三個大字。
‘沈什麼清?什麼淵清?沈淵什麼?不會是《道心》裡那個大反派淵清上仙吧?’男大清澈且愚蠢的眼神裡,透出了短暫的迷茫。
因為就在他做夢之前,他才連續熬夜數日,如癡如醉的看完了一本足有幾百萬字的修仙。那書裡美慘強的大反派正叫沈淵清,每遇升階,必起心魔,而在那一遍遍的心魔境裡,反派總被無數次的輕喚:“十四郎。”
‘不會吧,不會吧,我現在夢見的其實是反派小時候?’聞玉絜懊惱捂臉,‘我是有多愛他啊。’
男大虎軀一震。
十四郎瞳孔震動。
隻有老夫子在勾唇,覺得自己的辦法奏效了。卑鄙的成年人見用學過的知識為難不了過目不忘的學神,就轉而開辟了一個全新賽道——詩詞。從“新戒珠從衣裡得,初心蓮向火中生”到“人生不得長少年,莫惜床頭沽酒錢”,再接再厲道:“一微塵裡三千界,接。”
沈小公子終於還是被考住了,他三歲就能背詩,但背的也多是名家名篇,對於這種禪意的佛詩涉獵不足。
聞玉絜卻是眼前一亮,彆的不說,但這句他可太熟了:‘半刹那間八萬春啊*。’
話音未落,沈淵清就也跟著回答了夫子:“半刹那間八萬春。”
老夫子被氣的吹胡子瞪眼,沒想到這都難不住沈淵清,他再不想著什麼等占據了道德的製高點再體罰學生,直接就讓沈淵清伸出了手,對著那雙白嫩的小手揮舞戒尺,當下便是毫不客氣的三十下。
充分讓一臉不可置信的沈小公子明白了什麼叫世間險惡。
聞玉絜又有點不確定了,這麼藏不住事的孩子,真是文中不動神色、城府極深的大反派淵清上仙嗎?
“所以,淵清上仙到底是誰?”
好聽的童音,在聞玉絜的耳邊響起。
聞玉絜回神,這才發現學堂早已下學,那些一個個昂著不可一世的小臉、宛如花孔雀小公雞的世家郎君瞬間作了鳥獸散,如今堂內就隻剩下了聞玉絜與沈淵清。
沈郎君仰頭看來,耐心的等待著答案。
聞玉絜心想:‘當然是《道心》裡最大、最厲害的反派,從滿門被滅的北俱罪奴,到太清宮高高在上的道君,差一點就毀滅世界的瘋批。不過,他畢竟還是反派嘛,最終還是成了主角升級路上的經驗大禮包。’
“經驗包?”沈淵清歪頭。
聞玉絜一愣:“你能聽到我說什麼?”
沈淵清點點頭,直接承認了。如果聞玉絜仔細看,就會發現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早已不複孩子的懵懂,隻剩下了古井一般的深沉無波。
聞玉絜這才想起來,他還在做夢呢,夢裡能講什麼邏輯?他說出來和想出來有什麼區彆?索性已讀瞎回:“就是犧牲自己,成全對方。”
“淵清上仙那麼努力才得證長生,為什麼要成全彆人?”
聞玉絜哪裡知道為什麼,隻能祭出無恥大人的慣用招:“因為作者就是這麼設定的啊,哪裡有為什麼。”
“那如果淵清上仙不想按照作者所寫的做呢?他會如何?”
‘大概會很快樂吧?’聞玉絜匆匆在腦海裡過了一遍大反派為了劇情服務而不得不美慘強的一生,他根本不敢想,如果淵清上仙不經曆這些,該活得該多麼樂觀開朗。
沈淵清:“……”他突然有了一瞬的沉默,因為他無法想象自己過於活潑跳脫的樣子。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待沈淵清整理好情緒,就又引導著聞玉絜說,呃,或者說是想了起來。他抓緊時間,儘可能把《道心》的細節都問了個遍。
雖然聞玉絜也開始感覺到了奇怪,不說沈小公子的言行好像不太符合他小土豆的年齡,隻說這學堂也未免太安靜了一點吧?就好像整個世界都被暫停了,隻留了他們二人還在對話。
不過最奇怪的還是聞玉絜自己的腦子,明明前一刻他還覺得自己對《道心》如數家珍,但是等他開口給沈小公子講細節時,卻突然變得磕磕絆絆了起來。就好像他的腦海升起了一股看得見卻摸不著的白霧,越回憶就越想不起來自己到底都看了些什麼,反倒是胡思亂想的細枝末節越來越多。
從魔性的道君跳科目三,到洗腦的各種表情包,各種衍生產品鋪天蓋地而來。
震碎了沈淵清的三觀,也……震動了整個心魔境。
聞玉絜:“!!!”
是的,他們此時不在彆處,正是在淵清上仙的心魔境中。其實從沈淵“醒”過來的那一刻起,這個心魔境就已經再難維係,能堅持到現在實屬奇跡。
沈淵清卻還不願意就此放過,他放柔聲音,像是生怕嚇到什麼小動物一般,笑著對眼前毫無防備的少年輕聲道:“哥哥叫什麼?家住哪裡?我去尋你,好不好?”
好你個大頭鬼!
哥哥我看上去像個傻子嗎?
那便是聞玉絜記憶裡,他與大反派沈淵清最後的對話了。等聞玉絜再次睜開眼,他已是大啟武帝剛出生的第九子。
武帝甚喜,廣宣天下,賜封地越。
聞玉絜卻因為胎中迷,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記憶不全,稀裡糊塗的隻以為自己是穿越到了古代,一門心思想當個閒王。
聞玉絜的小算盤打的可好了,從小做什麼都不好不壞不出挑,主打一個懶散無為。既無意問鼎人間至位,也不接受他親爹“我隻愛最有出息之子”的cpu,老頭子愛喜歡誰喜歡誰,他隻喜歡躺平。
這人啊,一旦胸無大誌、毫無進取之心,那和無憂無慮有什麼區彆?
他雖母妃早逝,卻外家鼎盛,父皇武帝又是一代勵精圖治的明君,治下人人都可以生活的很富足,他在宮中長大更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就這樣一路吃喝玩樂、沒心沒肺的長到了十幾歲。
所有人都知道九皇子聞玉絜是一條無可救藥的鹹魚,且不打算翻身。未來不管哪個兄弟上位,他都覺得自己肯定能老老實實地攜妻帶子前往封地,快樂且安逸地過完他這往死裡花錢都花不完的一生。
但計劃歸計劃,現實歸現實,不出意外那就肯定要出意外了。
這年,武帝宴請上仙。
聞皇子當時正在宮外遊手好閒,聽聞消息,就忙不迭的趕回了宮中,氣勢洶洶的準備給他爹一些小小的反詐震撼。雖然他和熱衷內鬥的兄弟們處的都還行,但“有個親爹是皇帝”和“有個兄弟是皇帝”的待遇哪個更好,他還是能拎得清。
如果能撈,聞玉絜還是想撈一下他的親爹。
至少他不想他爹也加入晚年追求長生不成、反中了丹毒暴斃的皇帝之列。不想,就在聞玉絜即將出現在宴會的前一刻,他先一步看到了宴會之中的沈淵清。
寒芒色正,仙人之姿,流光溢彩的法衣之後,是一柄在《道心》中被反複提及過的名劍——八萬春。
這便是聞玉絜能對“一微塵裡三千界,半刹那間八萬春”這首詩如此熟悉的原因了。
據說隻有世間心性最澄明之人,才能從鏡花水月湖中拔出來這柄舉世無雙的半仙器。每一次八萬春澤主問世,都必將效命於會舍身救世之人之手。也是因為這柄劍,淵清上仙一直到全書主線推進到百分之九十的時候,仍是主角心中最正人君子、清冷孤傲的太清道君。
一直到他死,也無人知道淵清上仙是如何在壞事做儘、指使魔域各部差點毀了天衍大世界之後,還能驅動的了八萬春的。
聞玉絜穿著皂靴的匆忙腳步,生生截停在了甬長的宮道之上,他渾身僵硬,手腳冰涼,心臟就像是被誰揪住了一般,隻能抱著僥幸的態度想,我怎麼可能在古代看到一本修仙裡的大反派呢?就算看見了,反派也未必知道我是誰啊。
然後,他就聽到那一頭銀發、眉間一抹睡蓮紋綻開的仙人開了口:“這便是陛下全部的皇子了嗎?”
仙人找皇子做什麼?
聞玉絜感覺不能再想下去,但他不聽話的大腦卻開始覺得自己多少還是應該乾點正事的——在遲到了十幾年後,他終於想起了自己曾在心魔境裡的一些經曆。
沈十四郎小朋友就這樣一點點的與眼前出塵脫俗的上仙重疊在了一起。
明明是一大一小的兩個個體,卻像的令人心驚。
男大心中發出尖銳爆鳴。
緊接著,就被他父皇一聲“淵清仙長客氣了”打破了全部的僥幸。那就是沈淵清,沈十四的沈,淵清上仙的淵清。他不是穿越了,而是穿書,並且在穿越之初就給大反派劇透了個徹底。
他一顆懸著的心,終於還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