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馮斂臣反而鬆懈下來,他淡淡看著譚仕章,解釋的聲音不疾不徐。
“仕章總,對於口頭遺囑,法律上認定的厲害關係通常有兩類,一是繼承人或受遺贈人的近親屬,包括配偶、子女、父母這樣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員,二是與繼承人有民事債權和債務關係的人,很抱歉,我和皓陽總的關係限於職場之間的上下級,不構成其中任何一種。”
譚仕章笑起來:“哪怕有相關證據,你們兩個的照片,錄像……也不算是配偶關係?”
當然沒有這種鬼東西,除了那點聊天記錄。
馮斂臣這邊已經毀屍滅跡,譚皓陽也不可能傻得自己放出來,除非譚仕章偷了他的手機。
馮斂臣依然平心靜氣:“退一步說,就算您拔掉我這顆釘子,老董事長留下口頭遺囑的地方是醫院病房,除了我和趙律師,還有不少醫護人員在場。她們雖然不是正式的見證人,當時也都聽到老董事長說了什麼。隻要費點功夫,把她們也找出來作證,恐怕不是太難的事。”
譚仕章遺憾地出了口氣:“是嗎?那沒辦法,看來這條路走不通了。”
馮斂臣做出低頭的樣子,這不是他能接的話。
譚仕章不知怎麼從窗台縫隙裡摸到支圓珠筆,也不知誰掉那的,拿在手裡,按得吧嗒響。
他按了五六下,發現還能流暢使用,把筆又扔回了桌面上:“行了,玩笑就開到這。這是我和譚皓陽自己的事,我不像那小子,毛還沒長齊,就想著大鬨天宮,攪得天兵天將個個不得安寧。成王敗寇,看自己本事,折磨你一個外人沒什麼意思。”
說罷譚仕章撓撓鬢角,到底是兄弟,不經意間的小動作都有類似,但給人感覺南轅北轍。
他對馮斂臣說:“但是你也明白,現階段,我確實不可能信任你,更不可能放心重用你。”
馮斂臣笑了笑,說明白,他本就打算服從公司任何調動。
譚仕章卻道:“但是能讓你去乾點什麼呢?總不能真在我這兒端茶倒水吧。”
正這時,譚仕章桌上的座機又響,他拎起聽筒,掛斷之後,倒正好有個活計送上門——
譚仕章解釋:“是百貨大樓那邊的門店,他們店長剛走,沒找到合適的人接班,天天催。”
馮斂臣抬眼:“您想讓我過去?”
譚仕章微微一笑:“要是這麼調呢,屈才是肯定屈才了,隻不過……事急從權,你願意,就去頂一段時間。不願意,我也不勉強,就先留下端茶倒水,你看呢?”
*
“所以你要去商場裡的銀樓當店長了?”張遠山把牌分成兩疊,指彎頂著,手法熟練,洗得嘩啦作響,“哇,說是店長,那不就是伺候人的乾活?”
“什麼伺候人。”馮斂臣低頭喝茶,“注意素質,職業不分高低貴賤。”
被踢給譚仕章這天正好是周五,馮斂臣辦完了人事交接,下班之前,正逢好友張遠山打來電話,問他有沒有時間小聚。工作
滑坡,領導刁難,生活總還要繼續,馮斂臣說有。
晚上大家湊到一起吃了飯,然後照例在張遠山自家開的棋牌室打牌。
過來的還有個女生,叫張園珊——二張的名字同音不同字,也是段啼笑皆非的緣分。他們三個是大學時代的同班同學,鐵三角,畢業多年還保持聯係,時不時約著出來坐坐。
張園珊問馮斂臣:“你今天怎麼沒開車,自己打車來的?怕堵?”
馮斂臣淡笑:“本來就不是我的,崗位調了,車就還給公司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那車是給“總助”這個崗位配的,這其實還是以前譚儒給馮斂臣特批的流程。但馮斂臣值這輛車。譚儒把他提拔上來,如同多對左膀右臂。他不是對口專業出身,但主動從工廠的老師傅身邊開始學,寶石切割、精工鑲嵌、倒金執模,對公司每一條產品線如數家珍。接待客戶,供應采購,品牌營銷,樣樣都能頂得上。有時候海外客戶過來,沒有翻譯都不介意,隻要求馮斂臣必須在場。後來譚儒就說,你用車的話不用找司機班了,直接劃一輛給你專用。
但現在發配到普通門店,職銜一落千丈,哪個店長有資格讓公司還給配輛專車?
馮斂臣也沒鬨沒張揚,填完交接單子,車鑰匙卸下裝飾扣,原原本本還回行政辦公室。
張園珊也是打工一族,一撩頭發,倒氣笑了:“這叫什麼事,給人這麼點便利,還能摳摳搜搜收回去,我看要完!沒聽人說,要是一家公司突然開始查考勤、抓紀律、削減員工福利,不用懷疑,老板實在沒本事了,才隻能計較這些雞毛蒜皮。貴司這是快倒閉了吧。”
張遠山附和:“對啊,斂臣同誌,這家公司不行,咱要不跳槽?”
馮斂臣摸了張小王:“跳槽當然可以考慮,隻是總不好輕易裸辭,先混一天是一天。”
張遠山搞怪,捏了個蘭花指:“這我懂。人家還說什麼來著,現代資本家最喜歡的員工,就是那些養房養車、結婚養孩子的,這樣的員工最像老黃牛,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想怎麼PUA都行,為什麼,不就是不敢隨便走嘛!今天丟了飯碗,明天一家人去喝西北風。你這年輕輕還隻占樣房貸,都已經辛酸成這樣,我都不敢想,以後你倆成家了可怎麼辦?”
馮斂臣失笑:“所以不幸中的萬幸,店長還有業績提成,不至於斷供。騎驢找馬吧。”
張園珊喊了叫地主,才想起去罵張遠山:“能不能閉嘴少說兩句,咒誰結婚生子呢?”
馮斂臣邊聽他倆插科打諢,邊翹起二郎腿,丟了一對三出去。
他們三個鬥地主,馮斂臣其實水平最好,他會算牌,認真起來贏多輸少。隻不過朋友之間,總是一個人贏也沒意思,索性腦子放在聊天上,手上鬆鬆垮垮地放個水,輸贏參半。
打出一個三帶二,張園珊感慨:“但是說真的,能不能遇上靠譜的老板,像買彩票,得撞大運。斂臣,你們原先那董事長老爺子,才叫有格局,彆說一輛車拿去隨便用,你奶奶生病那會兒,你才畢業多久,直接員
工基金撥五十萬無息貸款到戶頭上,他倒是挺不錯的。”
馮斂臣點頭⒃⒃[]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心裡是記著的:“老董事長對我有提攜之恩。”
可以這麼說,譚儒對待有能力的下屬從不小氣。馮斂臣能給公司創造價值,相應的,他年終獎最多的一年直接拿到六位數,前面還是三打頭。每年春節,譚儒有私人名義給高管層的紅包獎勵,馮斂臣照拿一份。不僅那五十萬的看病錢兩年還清,首付就是這麼攢出來的。
張遠山道:“其實我都看透了,什麼格局,無非花錢買人,換你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馮斂臣笑了笑:“打牌就打牌,你今天怎麼回事,哪來這麼多感慨?”
他把手上三張牌丟出去,剩下的扣起來。張遠山偷看不成,收回腦袋。
三人打牌打到十點多就散了,適可而止。如今不比二十出頭的學生時代,通宵做完作業,第二天去遊樂園坐過山車都像沒事人。走上社會,當了社畜,源源不斷的工作就像永不止歇。
馮斂臣回到家,剛打開熱水器,便聽到手機鈴在響。
好在不是有人來催加班,是他的奶奶:“乖寶,最近工作忙不忙?”
馮斂臣夾著手機,唇邊泛起一抹溫柔的笑:“您不看看我多大了,能不能彆再喊這個。”
他奶奶說:“你不管幾歲,就是老掉牙了,在我眼裡都是孩子。怎麼這幾天都沒給奶奶打電話,工作開不開心,公司裡有沒有同事欺負你?”
馮斂臣莞爾:“上班好好的,誰會欺負我,這兩周忙忘了,下個周末我去看你。”
他奶奶反說:“不用來,不用來,你忙你的吧,我好著呢,來回跑一趟怪麻煩。”
馮斂臣掛了電話,摘下眼鏡,洗完澡又打開了電腦,登錄譚氏集團公司官網。
像他二位朋友說的,現實殘酷,譚皓陽還是譚仕章,都不如下個月的房貸更值得操心。
譚皓陽葷素不忌,窩邊草也隨便招惹,就是吃準馮斂臣不會以此威脅,不會魚死網破。
兩個人的感情矛盾是一回事,再要死要活的,都得藏在台面下。台面之上,對馮斂臣來說,陷入這種職場性醜聞,還是男的和男的,普羅大眾倒喜歡看,對他自己有什麼好處?
任何一個聰明人,都懂得隻要沒到山窮水儘,儘量不去做以卵擊石的事。
*
馮斂臣倒是很久沒過過這樣沒人打擾的雙休了。周一一早他打好領帶,乘地鐵通勤。
下地鐵的站口是譚氏集團總部大廈,門店固然要去,在那之前,於情於理,他還得跟譚仕章打個招呼。隻是不巧,對方上午不在辦公室,時間轉眼到中午,馮斂臣先去食堂吃飯。
有些消息遲滯的員工對他遭遇貶謫的情況還一無所知,比較靈通些的,暗暗遞過來幾道探究眼神,隻是馮斂臣在公司威望深重,大家表面上仍然都是客氣尊敬,一派祥和。
佟雨曼端著托盤過來,左右看看,跟馮斂臣坐到一桌。
秘書處
是最靠近高層的地方,她們倒是討論了一上午了,包括總秘Nicole在內,大家心照不宣,都傾向於認為,譚皓陽此舉是急於給自己立威,而馮斂臣不幸首當其衝。
畢竟兩人從前就脾性不合。這倒還是小事,很多情況不像明面上看到的那樣簡單。馮斂臣雖然立場是站譚皓陽這邊,更多出於他是譚儒直係的身份,而非本身對譚皓陽心悅誠服。
現在譚皓陽過河拆橋,將馮斂臣踢出局,大概出於兩個目的:
一來殺雞儆猴,向其他高管表明自己手段鐵腕,不管什麼職級,都不要想著居功自傲,否則一樣開刀。二來正好騰出總裁助理這個崗位,以便日後換成譚皓陽自己信任的人。
隻是,鳥儘弓藏,兔死狗烹,這種行事風格震懾有餘,但過於自我,也難免叫人心寒。
這時又有個人坐到桌邊,是采購部的部長王岩:“小馮,聽說你要去下面的門店?哪家?”
王岩四十多歲,語氣像是關切,態度卻是投井下石——馮斂臣剛進公司的時候,崗位正是采購部的小專員,還是在他的手底下辦事,後來破格提拔,這讓王岩內心一直很是不平。
馮斂臣和佟雨曼同時看他一眼。
馮斂臣笑笑,也沒直說,隻打了兩句太極。
那王岩也不是真的打聽不到他要去哪家店,隻不過一口一個“小馮”喊得歡快,像是趁機喊夠本,就能把這幾年被壓一頭的惡氣出出來,甚至沒注意對面過來什麼人。
譚仕章拉開椅子,把餐盤放下:“聊什麼呢,這麼熱鬨?”
王岩才慌亂一瞬,臉上堆起笑來:“仕章總。”
譚仕章沒接他的茬:“斂臣,幸虧你今天來了,去店裡的時候幫我帶個東西過去。”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數落,馮斂臣面不改色,若無其事應下:“我待會兒去您辦公室。”
佟雨曼差點噗嗤笑出聲來。
王岩臉色肉眼可見變了幾變,有些尷尬,也不知道剛剛自己聲兒是不是太大。
大公子都正兒八經喊的名字,他在那兒小小小的,顯得自己身份更高一層?
馮斂臣本要離開,他現在名義上的上司來了,自然不好先走,留下陪著坐了一會兒。
王岩的嘴巴也老實了,恭維巴結,譚仕章反而顯得沒胃口,吃了幾筷子就放下了。
王岩關心:“您就吃這麼點?”
譚仕章說:“食不言,寢不語,平時習慣了,邊吃邊說的,反而難受。”
佟雨曼肚子裡已經笑得打跌,面上憋得辛苦至極。
王岩臉上的顏色更精彩了,譚仕章留下句慢慢吃,自己端了托盤向門口走去。
馮斂臣起身跟上,兩人路過高管專屬的就餐區,譚仕章目不斜視,把餐具放到回收架上。
他們倆走到食堂外面,馮斂臣畢恭畢敬:“您有什麼東西要我帶到店裡,我現在去拿。”
譚仕章眼神已經淡漠下來:“我記錯了,沒有什麼東西要捎的。你該去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