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一過, 除夕便越來越近了。
宮裡頭和宮外一樣,四下裡也都是一番忙碌景象。
乾清宮前頭掛起了高高的宮燈,各個殿閣也都用彩綢裝點一新。饒是冬日裡不常見的各色奇花異草, 如今也悉數被搬進宮中擺放在各個殿閣之中。
白天禦膳房中要準備年節用的琳琅滿目的熟食, 熏肉, 果子, 點心。
這些食物不僅要供著正月裡各宮各宴的用度,還要緊著宮中賞賜各個王公權臣的年禮。
故而各色各樣的東西都要備齊裝好,卻又不能因著準備的多便失了精細,這於禦膳房的諸位禦廚們來說,也絕不是一項輕鬆的活計。
芫娘本就隻是為著除夕的年宴進宮,宮中的諸事管得精細, 芫娘隻需要做好自己的菜色便可, 至於旁的,都有專門的禦廚和刀案負責。
隻不過就算是簡簡單單的糕點,在宴會上也有特定的碼放形式。
芫娘學的仔細, 又練得勤快, 心中很快就已經對除夕的年宴有了數。
整個宴會開始前,要先上一巡看盤和果盤,第二巡是佐酒的蜜餞和冷盤, 第三巡和第四巡方是能令人飽腹的葷食熱食,等到酒足飯飽, 再到最後一巡點心果子,一場宴會便能算徹底結束。
然而隻第一巡就足夠讓芫娘頭疼了。
看盤裡的東西在宴會上隻能瞧,不能吃,要等到宴會後才會分賞眾人,所以無論點心還是蜜餞水果, 都會摞成高高的模樣。若是摞得不結實中途塌落,那這摞點心的人可有好果子吃了。
宮人的手都靈巧至極,拿起點心三兩下就能摞出一座“小山”,饒是端著盤子四處移動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芫娘看了好幾回,才算是堪堪能將自己的雲腿餅摞個三層,這看盤離七八層還差一半,可離除夕卻隻剩下一天。
從前切菜做飯的沒難住過她,如今摞點心倒是成了橫亙在她面前的大山了。
不過芫娘不信邪,她才不相信這世上有能難住她的事。
禦膳房正因著年關在即,整夜皆是燈火通明,倒正是幫了她大忙,芫娘借著這長明的燈火,索性開始連明晝夜得摞。
時辰一點一點過去,芫娘摞得全神貫注,終於將一座“小山”搭起來。
至此,點心一下子都變得順手起來,芫娘越搭越快,很快又摞好三盤。
她眼見得大功告成,才終於揉揉發酸的脖子和肩膀,緩緩坐在灶邊開始歇息。
隻要看盤能提前摞好,宴會再開始之後的四巡葷食熱食準備起來就輕鬆多了。
待到除夕,這些點心被闔宮一擺,那便不怕順天城以外的人聽不到了。她還特地從薈賢樓帶了翻毛藤蘿餅進宮,用在第五巡時的點心果子裡。
若是爹娘真的不在順天,那一定要保佑這一回他們能見到藤蘿餅,能聽到她在宮宴嶄露頭角。
芫娘雙手合十,閉上眼滿心誠懇地祈求起來。
可是心中的願望還沒能默念完,一陣輕輕的腳步忽然傳進她耳中。
這個時辰大家都已經歇下了,誰又會往禦膳房中來呢?
芫娘一滯,有些不解得打量過去。
隻見得一個戴著三山帽的內侍躡手躡腳地挪進禦膳房裡,朝著四周打量一圈,隨即忙不迭地從懷裡掏出一包東西,一股腦地撒進了角落中養大青蝦的水缸裡頭。
芫娘忍不住皺起眉頭。
那一缸青蝦活蹦亂跳的,預備著明日的宮宴上用。
旁的菜主要看得是蝦仁爽脆彈牙,禦廚們大都用明蝦,唯有芫娘的蝦包是用來做皮兒,故而需得個頭到位的大青蝦才行。
芫娘見得這情形,頓時起身忿忿喝止道:“你在往水缸裡倒什麼東西?”
內監自知做的是見不得人的事,本就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如今被芫娘冷不丁一叫,頓時慌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芫娘隨即上前一把將人扯住:“你在缸裡撒了什麼?”
內侍忙不迭擺手:“沒……沒什麼……”
“沒什麼你為什麼偷偷摸摸的?”芫娘一眼便識破了他的謊言,一把拽住內侍的袖子,“走,跟我去見五殿下。”
“這些都是明日除夕宴會上要用的東西,你這般鬼鬼祟祟,定是不安好心。”
芫娘二話不說,連拉帶扯得將人拖起來,直喚起值夜的內監女史,方將人領到五皇子跟前。
五皇子儼然是才被人從睡夢中喚醒,芫娘連忙畢恭畢敬行了禮。
“攪擾殿下安枕,實在是心中有愧,隻是如今茲事體大,芫娘不敢不找五殿下做主。”
“殿下容稟,方才我在禦膳房瞧見這小內侍鬼鬼祟祟地往青蝦裡頭撒東西。”
“那些青蝦正是明日要用到的食材,此人定是用心不純。”
五皇子眯了眯眼,垂眸望向跪在地上的內侍,冷聲問:“薑小娘子的話可當真?”
“大膽奴才,方才在禦膳房裡究竟加了什麼東西?”
內侍連忙將頭磕得“咚咚”作響:“殿下,奴才不敢欺瞞,奴才是往那水裡頭撒了包鹽。”
“那些青蝦都是海獲,膳房將蝦養在清水裡頭,明天就都死了。”
芫娘蹙眉:“你非禦膳房的當值太監,何故要往禦膳房的水裡加鹽?”
“更何況若當真是鹽,為何要半夜鬼鬼祟祟,我方才在禦膳房發覺你的時候,為何不說?”
內侍這陣子倒是不似方才那樣怕了,他直起身來望著芫娘:“誰知道你半夜在禦膳房裡頭蹲著嚇人?我瞧你才是圖謀不軌之輩。”
芫娘聞言,轉而又朝五皇子俯下身:“方才情狀都是我親眼所見,還請殿下明察。為著保險起見,勞煩將那些蝦拿來,請人瞧一瞧便知分曉了。”
五皇子聽著兩個人分辨,慢條斯理地端起茶船啜一口:“一包鹽罷了,何須再鬨出動靜,隻要不耽誤明天的除夕宴,如此算不得什麼大事,想來是薑小娘子太緊張了。”
他使了個眼色,跪在地上的內侍便忙不迭退出殿去。
芫娘一滯,連忙擋住那內侍又道:“那青蝦畢竟是陛下和中宮娘娘要用的東西,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殿下怎麼能不查就將人放走。”
五皇子勾起唇角,冷冷的目光頓時撒在芫娘身上:“怎麼?薑小娘子是覺得我說錯了?要在宿辰殿裡教我做事?”
芫娘頓時鬆開了想要拽住內侍的手,俯身拜了拜:“芫娘不敢,隻是……”
話音未落,芫娘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那些東西一定不可能是鹽。
這宿辰殿像個狼窩,表面和藹的五皇子,儼然另有圖謀。
“殿下說是鹽,那就是鹽。”一旁的老內監走到芫娘身邊陰陽怪氣道:“薑小娘子造次了,若按著往常的規矩,這可是要抽十下嘴巴以儆效尤的。”
“隻是殿下仁慈,罰你在宿辰殿抄經,還是抄到明天除夕過後再出來不遲。”
“至於那宴會,我們會找人把菜獻上去,小娘子你就不必去了。”
芫娘不語。
那內侍定是受了五皇子的指使,如今才敢肆無忌憚,她撞破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可如今她隻身在宮中求告無門,決不能硬碰硬。
五皇子見她不置可否,笑著的眼角便更彎了:“薑小娘子這般聰慧,倒也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
“小娘子若是一心要將這事情鬨下去,我自然是擋不住,不過這樣我可會很不高興的。”
“我才剛剛打聽到薑小娘子家人的消息,怎麼?難道你不想找親人了嗎?”
芫娘一愣,目光便緩緩挪到了五皇子臉上。
“我的家人?”
五皇子輕嗤一聲,緩聲道:“聽說你家中以為你過了世,你母親因著你病不離身,多年來早就被消磨光了底子,受儘病痛折磨,你難道忍心讓她纏綿病榻,不想去見見她?”
芫娘抿了抿唇,眼前頓時模糊起來,眼淚珠子便開始一個勁地往外湧。
幼時她總病得迷迷糊糊,但不管什麼時候醒過來,娘親都會在旁邊。
娘親一直衣不解帶地照顧著她,天熱為她搖扇子,天冷的時候就早早用湯婆子給她焐被褥。她吃藥吃得直哭,娘親就做各種好吃的東西哄她。
娘親笑起來最是親切,說起話也溫溫柔柔。可如今娘親因著她纏綿病榻,她卻不能在病榻邊照料母親哪怕一刻,這無疑讓她心如刀割。
五皇子卻並不見好就收,而是繼續道:“他們還在香淞山上為你豎了一座墳,那漫山的紅梅和智妙寺中的淩霄花,都是他們沿著上山的路種的。如今正是滿山紅梅盛開的日子,香淞山上紅梅覆雪,美不勝收,不去看一看,豈不可惜了?”
“這樣好的家人,你當真不顧念著去見他們,也該顧念顧念積香居和薈賢樓的人。如今你若是鬨下去,這年宴的菜出了問題,你薈賢樓第一個脫不了乾係,你當真不怕他們悉數下獄?”
芫娘一滯,望著五皇子徹底不再掩飾的模樣,不禁皺起眉頭。
如今她明知宮宴的食材生了貓膩,可她若是追查下去,五皇子定不會讓她的爹娘好過,更何況,這會給商老板和薈賢樓的師傅們惹上無妄之災。
可若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眼看著被動過手腳的食物被端上膳桌,那是她作為掌灶決不允許的事。
芫娘抿著唇,隻覺得自己怎麼做都是錯的。
她心心念念的親人近在眼前,可她面前卻被劃上了一條跨不過去的坎,她無比彷徨,滿心無措。
她像顆被霜打過的小草,一點一點垂下了腦袋。
五皇子瞧著芫娘蔫巴下去,這才又啜一口茶,笑眯眯道:“薑小娘子是懂道理的人,自然知道該如何抉擇。如今還是安安心心待在宿辰殿,等明天的除夕宴結束為妙。”
“到時候,我定成人之美,送你去見你心心念念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