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望著手中的和離書, 心下不禁思緒萬千。
平心而論,芫娘很羨慕陸懷熠。
不是因為他出身貴胄,不是因為他總被眾星捧月, 更不是因為他有使不完的銀錢。
隻因為能像陸懷熠一樣, 有爹娘嗬護在側,一家人共享天倫, 那是芫娘隻有夢裡才敢想的事。
可她不知世事難料,即便是如同英國公府這般位高權重,又沒有兄弟鬩牆之憂的世家, 竟也會有如今這般分崩離析近在眼前的一天。
若是真心為著陸家著想, 如今要尋個最好的法子,的確是該促著英國公與長公主和離。這樣一來, 至少陛下或許還能看在長公主的份兒上,對英國公府旁的人網開一面。
可是芫娘應不下這樣的話,更做不出這樣的事。
那是彆人好好的家, 是她尋了那麼多年的夢,她怎麼能親手拆了呢?
她心下有千言萬語,可是在英國公面前,她終究難以開口:“我……”
英國公好似是看穿了芫娘的心思,便笑出聲來:“這樣難道不好麼?”
“明日等我被押進刑部大牢,縱是想要,也拿不到了。”
眼見得芫娘仍舊無動於衷,英國公眯了眯眼,語氣中多出了幾分詰問之意:“怎麼?你不接?”
短短幾個字, 芫娘就沒來由地打了個寒噤。
英國公太凶了。
可是他的這種凶,不似那些差吏衙役的要挾威逼,反倒是種令人下意識便不能不服從的威嚴。
芫娘攥著眉頭咬了咬牙, 仍舊不置可否。
英國公這才側目望向陸巡:“陸巡,你去,把這和離書帶出去。”
陸巡皺了皺眉頭,一時也為難起來。
英國公的目光越發淩厲下幾分:“你這是也要忤逆我了?”
陸巡連忙單膝跪地,誠懇道:“陸巡不敢。”
他畢恭畢敬地將手伸過頭頂,隻等著英國公將和離書放下。
芫娘眼睜睜望著,心下分外不是滋味。
但就在那信封將要碰到陸巡手上的時候,陸巡身後忽然冒出一道力,徑直將這信封從交接的兩個人之間抽了出去。
屋中的幾個人皆是一愣,隨即才看清陸懷熠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了門。
陸懷熠將芫娘往自己身邊攬了攬,抬眸對上英國公的視線:“你凶了滿朝文武,凶了我跟陸巡,難道還不夠威風麼?凶芫娘乾什麼?”
英國公皺住眉頭,臉上的慍意頓時不加克製的顯露出來:“你還知道回來?”
陸懷熠嗤笑:“我又不是聾子瞎子,英國公府都要抄家封府了,外頭誰還不知道?”
他瞟一眼信封上的字,揶揄地輕笑一聲,便不假思索將信封伸在燈火上燎了。
信封霎時間被火舌徹底吞噬,隨即便徹底化為流轉飄落的灰燼。
“你一心就想我身居要職,獨當一面,想著要替老陸家爭一口氣。如今錦衣衛我進了,案子我也查了,該得罪的挨個得罪過,這英國公府如今查封在即,這便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你就拿一封和離書當做事給我們的交待?先彆說我,我娘會同意麼?”
英國公眯了眯眼,握著圈椅的手指也越攥越緊。
“老子吃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少在這裡自作聰明。”
芫娘瞧著如此針鋒相對的場面,一時不禁緊張起來。
英國公武將出身,性子暴躁也是難免,如此盛怒之下,萬一真的動了手,陸懷熠實在是沒有半分優勢可言。
她拉起陸懷熠的袖子,小幅度地輕輕拽了拽。
陸懷熠卻並未側開視線,隻是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便好。
陸懷熠垂著眸子,不禁輕笑一聲。
他兩手抱臂,隨意地點了點頭:“是,你吃的鹽是多,你五歲練刀,十歲挑槍,十二歲就守在九邊重鎮的邊衛裡,能直取韃靼將領的首級。”
“可你再有本事,吃再多的鹽,能把如今的冤名洗掉麼?能正朝堂的清明麼?能把駙馬不能參與朝政的祖製改了麼?”
“陸家這麼多年,就一定要靠有了名聲才能過活下去不成?”
英國公的眸光一頓,眉頭越壓越深,終究難出一言以複。
自從迎娶長公主,從邊軍卸任歸京,年頭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個,久到他已經快要提不動槍了。
他不甘心。
他自幼練了一身本事,本可以奮勇殺敵,本可以不畏生死,本可以縱馬衛疆。
可這一切,終究都是本可以。
當年的馳騁疆場,恣意瀟灑,好像都變成了一場夢。夢裡有迎風飄揚的旌旗,有保家衛國的豪情,有銀槍白馬的背影。
可是夢醒之後,他眼前卻隻有冷冰冰的院牆,還有那個身居品卻管不了一丁點朝政的“錦衣衛指揮使”牙牌。
他心裡的不甘,從來沒有因著歲數而逐漸消散,反而愈演愈烈,直至如今。
他愧的是未能承襲先祖之誌,惱得是獨子陸懷熠未曾接過衣缽,甚至還敢連祖上傳下的功夫也敢棄如敝履。
他可以在旁人面前有絕對的權威,可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懷著最深的憂慮,日日如履薄冰。
事到如今再回過頭,他才恍然大悟,是他的執念太深,竟什麼都未曾看透,生生為英國公府帶來了一場浩劫。
有什麼是比家人都平平安安更重要的?
那終究是他的兒,他怎麼能把自己的兒子往不歸路上推呢?
英國公的手顫了顫,眸子也恍惚一下子失了焦。
他嘴唇翕張,無聲言語彙聚成往往複複的“懷熠”,卻終究沒能叫出來。
陸懷熠側過眼:“你隻要顧好你自己便罷了,我捅的簍子,我會去負責。如今我手上還有幾條線索,定然能查的出來。”
“陸家斷不在你手上,也定不會斷在我手上。隻是有些亂臣賊子,等找了出來,你想剝皮抽筋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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芫娘同陸懷熠深夜出府,隻覺得英國公府上仿佛籠罩著一層厚厚的烏雲。
陸懷熠還在有條不紊地和陸巡囑咐:“順天府的木材販子已經查了九成,剩下的那些,還要抓緊些。”
“彆莊裡抄出來的雕版可拓過?謝家手中定有當年的《兆奉幼禍疏》,拿來對上一對,真假立辨。”
當初的事情鬨得沸沸揚揚,那印了文章的雕版但凡抄出,必是死罪,想來早已經被人毀了。
如若是為了誣陷,特地冒著死罪將當初的雕版保存下來,想來未免有些太不值當了。
故而如今現世的這塊雕版,必然為假。
隻要是假的,那就不會和真的一模一樣。
如今這兩條路子雙管齊下,想來絕不會毫無收獲。
芫娘望著他,覺得他認真的模樣和以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不太像了。
但不管是曾經在香海,還是如今在順天,他總是能有法子,他永遠都是這世上最可靠的人。
英國公府抄府成了難以阻擋的危難,隻不過陸懷熠顧不得管,他成日都往來在北鎮之中,手裡有忙不完的事。
往日雖有陸巡幫忙看著他喝藥,但見著陸懷熠披星戴月地奔波,芫娘還是免不得擔憂他背後的傷。
為此,芫娘特地查了書,想要嘗試些從前未曾做過的,也是有意去準備補血益氣的吃食。
她將宰殺處理好的乳鴿剁件,清洗乾淨以後,先用蔥薑和花雕焯水去腥,而後便連同山藥,茯苓,芡實,薏米之類的藥材一同擱進燉盅。
此外,為著增加風味,芫娘還特地配了各色乾菌,羊肚菌,赤鬆茸,蟲草花,都是風味濃鬱的菌菇,添加在肉湯中,湯汁便會帶上一種多層風味的香醇口味。
燉盅被擱在鍋中,大火足氣,擱著水整上幾個時辰,乳鴿湯便算大功告成。
芫娘拿著勺子淺嘗一口,一下隻覺得這乳鴿湯的鮮味一下便從舌尖溜到了肚子裡。
雖是第一回做,卻意外成功。
眼見天色已晚,陸懷熠卻沒有半絲要回來的影子,芫娘索性帶上幾份旁的飯菜,一起裝進食盒中直奔北鎮。
隻是才進得北鎮撫司衙門,芫娘方被告知鎮撫司中尋得了假銀票雕版的線索,陸懷熠和陸巡午後便出門去抓人了。
芫娘抿了抿唇,一時心頭微動。
那些人想害她,礙著她找爹娘,如若如今能將人抓住,她便也能有些線索,再也不像是在黑夜之中繼續摸索了。
她隱隱有些激動,在房中來回踱步,隻恨不得陸懷熠和陸巡立時就能把消息帶回來。
隻奈何漏刻上的時間一點一點流淌過去,北鎮卻未曾多出丁點動靜。
芫娘不知自己等了多久,隻覺得自己越等越困,最終緩緩支著腦袋,坐在椅上沉沉睡過去。
芫娘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而綿長,直等到初晨的光線透過花窗,輕輕晃了她的眼,她才終於迷迷糊糊醒過來。
她瞧清四周,終於想起了昨晚的事。
陸懷熠竟一夜未歸。
芫娘忙不迭起身,快走幾步打開房門,想要去院子裡,不想便迎上了一行匆匆歸來的人。
她滯了滯,隻覺得困倦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芫娘迫不及待地朝陸懷熠跑過去:“怎麼樣?找到了嗎?是什麼人?”
“他們到底為什麼要阻著我找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