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早晨端著熬好的藥進屋時, 屋子裡是空的。
她皺了皺眉頭,正要回過頭去問問紅芍他們見沒見過陸懷熠,便見一道熟悉身影迎風走來。
“外頭那麼冷, 你一大早去了哪?”芫娘忙不迭將人拽進屋合住門。
陸懷熠眼角堆起幾分弧度, 將手藏在背後。
“去了趟北鎮。”
“刻那塊雕版的木材特殊, 尋常山林裡尋不到, 都是從南邊販過來的,隻要順著木材販子的線索去尋, 早晚能將這些人翻出來。”
“隻要找到這些人, 就能找出是誰想害你,再想找見你爹娘就不難了。”
芫娘卻不言, 隻將藥碗遞上,使了個眼色便直勾勾瞧著陸懷熠。
藥碗裡頭的汁水黑褐濃稠, 看著便讓人反胃。
陸懷熠:“……”
“那個……這幾日又是郎中, 又是熬藥, 還要吃飯, 定然花銷不少。北鎮裡還擱著我的晌銀, 我再去一趟,都拿來給你。”
“不用。”芫娘目不旁視, “有錢有有錢的過法,沒錢有沒錢的過法,如今又不是在香海,一個月的白崧燉豆腐我還能養不起你?”
“快點, 把藥喝掉。”
言語之間,芫娘的目光就飄向了牆上掛著的雞毛撣子。
此時無聲勝有聲,陸懷熠自然知道雞毛撣子的威力。
陸懷熠隻覺得的腦殼忽然有點疼,索性無奈地輕歎一口氣, 低下了他桀驁不馴的頭,乖乖拿碗將藥汁咽了。
“給。”他將碗倒了倒,“你看,乾淨不乾淨?”
芫娘的目光卻瞥在他始終背著的右手上:“手裡藏著什麼?不會是把藥倒在袖子上了吧?”
“沒有。”陸懷熠扁扁嘴,怕芫娘不信,他還特地強調,“真的。”
芫娘深知他瞎話張嘴就來的本事,故而並不大信,隻探身子過去瞧:“那你給我看看。”
陸懷熠側身躲了兩次,最後見芫娘急了,終於笑出聲來,伸手遞出一支梅花:“給。”
芫娘一滯,就瞧見一支紅梅躍然眼前。
點點梅瓣璀璨耀眼,仿佛一下便將整間屋子都渲染得絢麗了幾分。
芫娘拿著梅花翻來覆去地瞧,心下不勝欣喜。
陸懷熠彎著眼角:“不知是不是因著今年冷,梅花也開得也比平年都要早。”
“我記得香海的院子裡就有不少花,所以這支,你會喜歡吧?”
芫娘小心翼翼地將梅花插進瓶子裡,愛不釋手地打量半天才擱在桌上:“我小時候總想去山上看梅花,隻是我爹娘從來都不讓。”
“他們怕我受寒,怕我著風,總是說等我好些就帶我去看的。可惜沒能等我好些,我就再也找不到他們了。”
陸懷熠瞧著芫娘目光中帶著幾分失落,隨即俯身啄一口芫娘的臉頰:“那我陪你看啊,我還可以陪你找你的爹娘。”
“隻要天天喂飽,日後再給個名分就好了。雖然陸懷熠這人遊手好閒,不學無術,可是高低還算個小公爺,很值當的。”
芫娘被冷不丁親一口,頓時捂住臉怔了怔。
她不甘示弱地扁扁嘴:“你乾嘛?我才不要你。”
“那芫娘還想要誰?”
“要陸老六,不要陸懷熠。”
陸懷熠嗤笑,隨即朝芫娘身邊湊了湊:“可芫娘若是不要我,我就無家可歸流落街頭了,你舍得?”
“芫娘最善良了,你就收留我嘛。”
“不要。”芫娘斬釘截鐵,“我和陸懷熠又不熟,他還欺負我,他無家可歸,跟我有什麼關係?”
“誒,不是我說。”陸懷熠被她惹笑了,“我哪敢欺負你?從香海見著第一次,不就隻有你提擀面杖欺負我的份兒?”
“那分明怪你自己吃面不帶錢。”芫娘毫不留情地駁斥,“還有,你都不跟我說你的真名,我認錯字,你還在鴻運坊順著我認錯的名字叫,這都不算欺負人?那什麼算?”
陸懷熠賠上幾分不要錢的笑:“那種賭坊裡,誰會說自己真名?”
芫娘撇撇嘴:“我不管,你方才還輕薄我。”
“反正陸懷熠壞,陸老六好。”
陸懷熠裝模作樣輕歎一口氣:“唉,既然芫娘已經打定了主意,那我也不是那種容不下人的。”
“要是芫娘實在瞧我不上,就留陸老六做夫,讓我做個情郎就行。我這人不會爭搶,滿心滿眼就隻有芫娘,隻要天天能見著芫娘,我就心滿意足了。”
陸懷熠輕輕捧住芫娘的手:“芫娘放心,我決不讓旁人發現的,你讓我來的時候我就來,讓我走的時候我就走,這可好不好呢?”
芫娘瞧著他的模樣,一時又氣又好笑,便徑直笑出聲來。
“彆鬨了,你背後的傷還沒好全,等下要是再裂開,甭管是陸老六還是陸懷熠,都得呲牙咧嘴地吃藥。”
陸懷熠目光灼灼地望著她:“那你快說,‘懷熠,留下來吧,我怎麼能沒有你呢’。”
……
芫娘趁他俯著身,便伸手撚住陸懷熠的耳尖,隨即揪了揪。
“懷熠,讓我擰一把吧。”
“我還沒擰過小公爺的耳朵呢。”
陸懷熠忙不迭躲了躲,輕聲笑著求饒道:“彆,擰壞會不靈光的。”
“若是不靈光了,往後怎麼給我們芫娘找爹娘呢?”
芫娘彎了彎眼:“沒有你,我還不能自己找了麼?”
“昨兒晚上我跟師父問過,宮裡頭沒有女禦廚,和師父一個路子進宮是不行了,但是如果在薈賢樓做掌灶,逢年過節還是很有機會進宮去參加宮宴的。”
“我同師父商量好了,以後積香居都給師父管,我從今兒起就到薈賢樓掌灶去。”
“我要進宮,要往高走,隻要我站得夠高,我爹娘和哥哥就不會看不到我。”
陸懷熠方才還玩笑的神情,聞言頓時收斂起幾分。
他認真地點點頭:“好啊,隻要是你下定決心的,都好。”
“若是進了宮裡,那些人也不敢再那麼明目張膽地再害你。”
芫娘鼓鼓腮:“我自然是最好了,倒是你,還說等我做了掌灶,要請陛下來吃我的席。”
“原來你一早就在調笑我。”
“那是陸老六說的,又不是我。”陸懷熠輕笑著側過視線,“芫娘這麼厲害,沒有我也定能讓舅父嘗到你的手藝。”
他撐著下巴坐在桌邊,笑彎了眉眼朝芫娘倚了倚:“我哪敢調笑芫娘?往後還得指望芫娘多疼疼我。”
“等再過些時候你就知道了,我才貼心,那個陸老六最壞。彆想那個陸老六了,芫娘,難道我不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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芫娘本是要一早去薈賢樓的,奈何積香居裡那“禍害”實在是“媚人不淺”,等芫娘跟著師父套車出門的時候,晌午都已經過了。
商老板和芫娘早就是老熟人,薈賢樓裡的幾個掌灶師父更是在英國公府中秋蟹宴的時候就與芫娘共過事,決不能算生分。
更何況從前楊算在薈賢樓中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如今芫娘滿打滿算還是楊大師傅的師侄,自然是更沒人來置喙。
大家一人出一道題目,芫娘利利索索就做完了。
隻是等到最後,老孫忽然又叫住芫娘,朝薈賢樓的掌灶們拱了拱手:“芫娘還小,日後仰仗各位照顧。”
“大家點的菜也沒有刻意為難她,但她日後要在薈賢樓裡掌灶,也不能隻靠大家照顧過日子。”
他說著,便望向芫娘:“芫娘,我再點一道,你去做一例八寶葫蘆鴨,若是做得好,你進薈賢樓的事,也就算是我徹底點頭了。”
大家聞言,不由得交頭接耳起來。
八寶葫蘆鴨,這菜太考功夫了。
整鴨要脫骨,卻不能有一星半點破皮,這考的是刀工。再將糯米,蝦仁,臘肉,蓮子,菌菇之類的八寶餡料悉數填進鴨子,要有滋味,卻又不能太鹹,這考的是調味。將鴨子捆紮好,做成葫蘆模樣,還要燒出糖色後,這考的是火候。
尋常的人即便做了掌灶,要做好這八寶葫蘆鴨,也得再花個好些年頭。
不過一旁的芫娘聞言,隻是又輕又快地答應一聲,便轉頭忙活起來。
刀在芫娘手裡早已經是熟能生巧了,她速度很快,卻一點也不慌張。
待到一個下午過完,菜已經擺滿了一桌子,中間便是那道工序複雜,卻令人歎為觀止的八寶葫蘆鴨。
大家挨個品嘗,自然也挑不出什麼錯縫。
老孫夾了一塊分割好的八寶葫蘆鴨,隻覺外焦裡嫩,各種食材的香味交相融彙卻又並不突兀。
鴨子脂厚,若是火候不到,便會油膩,但若火候太過,又易焦皮。
芫娘燒的鴨子恰到好處,油脂悉數融進了鴨腹的食材同鴨肉之中,一口下去,豐腴圓滿。
老孫讚許地點下頭。
芫娘的前途不可估量,來日定比他和師兄楊算還有本事些。
一壺溫好的花雕被挨個傾倒進杯中,大家環次列座。
芫娘給師父和商老板敬了酒,又挨個同薈賢樓的大師傅們碰了杯,至此便算是正式進了薈賢樓的門。
大家對芫娘的八寶葫蘆鴨無不讚許,即便先前還有幾分私下裡的不服,如今也全都消停下來。
日後這薈賢樓裡要有個女掌灶,成了毋庸置疑的事實。
芫娘更明白,就算前路再長,隻要踏踏實實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走下去,就總會有走到頭的那天。
她跟大家用完了飯,又跟商老板熟悉了一遍薈賢樓裡頭的夥房擺設,直等到大師傅們都下了灶,她才又跟師父一起坐車回荷花市場。
天色早就黑了,外頭的已然不見什麼人影。
隻是才一進門,芫娘便瞧見陸巡正坐在積香居裡。
他聽得芫娘進門的動靜,連忙上前拱了拱手:“薑姑娘,聽聞你這幾日在薈賢樓頗勞累,我本不該打擾的。”
“隻是眼下事出突然,陸巡有個不情之請,還請薑姑娘幫幫忙。”
芫娘輕輕挑眉:“怎麼?陸百戶是遇到了什麼急事?還請細細說一說。”
陸巡的臉色頓時一沉,仿佛有什麼難言之隱,猶豫片刻之後方做了個“請”的姿勢:“還請薑姑娘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