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的時辰一閃便過, 前院中雖還宴飲正酣,後廚卻已經得閒下來。
芫娘滿心惦記著晚上去賞月,饒是腳下生煙地忙了一天, 此刻也半絲不覺得累。
眼瞧著蟹宴接近尾聲,諸事皆是順順利利的, 芫娘便忍不住遐想起晚上的愉悅時光。
她今日在英國公府中做了宴,親自為這順天城裡的達官貴人們烹了不少菜肴。
遙想當初在香海時, 六爺擠兌她, 說是等她做了掌灶, 就要請皇帝老子來吃她的席面。如今她願望成真, 能在國公府裡獨當一面, 終於也輪到她擠兌他一回了。
等到晚上, 她就拿那些話去問他, 等他說過的大話收不了場, 臉上的表情一定會精彩得前所未有。
芫娘想著這些, 嘴角便不由自主朝上翹了翹,臉上更是忍不住沾上笑意。
可惜不等芫娘再細想, 一旁卻忽然傳來聲音喚她。
“芫娘?”薈賢樓中的娘子從外頭快步走進來,“芫娘?怎麼了?又想你的如意郎君了?”
芫娘耳根一燒,連忙低下頭:“哪有?”
“沒有?沒有怎麼臉紅了?跟外頭樹上那海棠果似的。”
“啊?沒有,我才沒臉紅。”芫娘一滯, 忙不迭伸手捂住臉,羞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薈賢樓的娘子捂著嘴輕笑兩聲:“哎呀,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我來是有正事。”
“前頭喝酒喝的厲害,解酒那桂漿快沒了, 芫娘你再煮些吧。”
“肉桂和烏梅我都拿過來了。”
芫娘這才接過食材:“好,稍等片刻。”
她說乾就乾,迅速將肉桂和酸梅用清水衝洗乾淨,快刀切碎,便裝進紗布包,丟進滿鍋沸水裡熬煮起來。
肉桂性溫,香氣特殊,最宜與性寒的螃蟹作配。肉桂再加上酸口的烏梅熬煮,用來生津解酒,更是事半功倍。
食料在沸水中翻滾一陣,清水便汲取足了肉桂同烏梅的精華,變成了紅亮澄澈的湯汁。
將這湯汁盛出晾涼,拌上蜂蜜,便成了酸甜可口的桂漿。
酒足飯飽之後喝上這樣一杯,消食解膩,益氣去痰,彆提有多舒服了。
芫娘將桂漿分裝進壺裡,便端著碗一道兒往前院送去。
連接著後廚同前院的是一道長長的簷廊,她們走到簷廊的頭就停下,將桂漿傾好,國公府的下人們便魚貫端去。
幾壺桂漿滋味醇香,果然很快被分飲而空。
薈賢樓今日前來準備宴席的事宜,也算是徹底告終。
眼見英國公府中的“禍害”今日並未發作,大家不由得額手相慶,連往回走得腳步都變得輕快不少。
走出去不遠,簷廊另一側的院中忽然傳來一陣哄鬨的嬉笑。
大家聞聲,便不由得隔著花窗打量過去。
“誒,你們快看,那裡是陸小公爺和謝家小姐吧?”
“長公主今日專程設宴,為的是什麼?還不就是替獨出的小公爺相看謝家小姐?”
“一家是皇親國戚,一家是二品大員,怎麼不是門當戶對呢?”
芫娘聽聞大家談及謝家小姐,便猜到是雲笈姐姐在。她順著花窗瞧過去,果然在人群裡望見了熟悉的身影。
聽聞是議親,她便又探了探腦袋,忍不住想瞧瞧雲笈姐姐要嫁個什麼模樣的郎君。
芫娘的視線又掃了掃,誰知這一眼望見,她便在原地僵住了。
在人群裡被簇擁著的,不是旁人,是錦衣衛裡的陸老六。
是送她絨簪,要和她一起看月亮的六爺。
他還穿著當初她在香海替他洗過的白道袍,外頭的群青搭護上拴了一根絛子。
他眼中滿是倨傲,同往日的神情絲毫沒有差彆,可是此時此刻被眾多權貴眾星拱月,他才越被襯托出一份旁人難以企及的矜貴。
芫娘覺得自己眼前莫名一黑,便忍不住發起抖來:“你們說那個是……英國公府的小公爺?”
“可不是麼?不是那個‘禍害’小公爺還能是誰?”
“噓,小些聲,仔細給人聽見。”
……
芫娘已經聽不大清大家還講了些什麼了。
她心中隻剩下一團亂麻。
地位尊崇的小公爺,怎麼會是那個在香海吃著小攤,在賭坊圍追堵截之下被她踹進床底,肯教翠翠打馬吊,跟遠蘿樓的姑娘們打成一片的六爺呢?
芫娘側了側目光,試圖將陸懷熠從自己的視線中撇出去。
可這一側,便又瞧到了雲笈姐姐。
她今日儼然是打扮過的,但仍舊淡雅素淨。
一條寬瀾馬面裙,一件白絹長比甲,不多丁點銷金繡花,越發襯的人似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飾。
她桃花春目,朱唇若丹,鴉發挽作雲髻,一邊簪著支桂花玉兔,赤金的桂花,白玉的小兔,另一邊戴的則是一支通草茉莉花,絲毫不似旁人滿頭珠翠,反倒過猶不及。
就算是在這滿院子的京城官眷貴女之中,謝雲笈也絕對是目光彙聚的焦點。
她知書達禮,談笑間落落大方,一顰一笑儘顯雅致,即便是女子也難不對她傾倒。
這般溫和端莊的大家閨秀,會被寧安長公主相中也並非意外。
六爺是國公府的世子,雲笈姐姐若是嫁給他,便是真真的門當戶對,日後想來也定會和和美美。
芫娘咬著唇瓣,不由得垂了垂目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桂花玉兔的絨花簪。
眼前的花窗隔開的不止是距離,還有螢火和月光。
雲笈姐姐待她那樣好,又送書給她看,又請她去謝府,她怎麼能和雲笈姐姐生了齟齬呢?
芫娘自嘲地笑了笑。
雲笈姐姐覓得如意郎君,她明明應該高興才對呀。
可越是強迫自己這樣想,芫娘就越覺得委屈。
從在香海起,她就沒有一天敢停下努力的步子,她想要站在和陸懷熠比肩的位置,想要毫無顧忌地去喜歡。
可他卻從來沒有告訴她,他們的身份有著雲泥之彆,即便她能端著鍋勺在順天登峰造極,他們之間也有一條難以逾越的天塹。
芫娘摸著懷中的茄袋,數不清的難過瞬間湧上心頭。
紅芍姐姐先前說的同心結,大抵也是為著陸謝兩家結秦晉之好才去打的。
倒是她的茄袋,此時顯得格外不值一提。
芫娘覺得自己錯了。
她從一開始就不該癡心妄想。
眼淚珠子頓時從眼眶中爭先恐後地溢出來,怎麼收也收不回去。
芫娘咬著牙抹抹臉,將她茄袋往遠處一丟,匆匆獨自往廚房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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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的賓客們讚美之詞不斷,陸懷熠卻早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眼見周圍人終於三兩成群各自談笑,他便瞧準時機,趁著旁人這一時半刻顧不上他的機會,一把將謝安朔扯出院子。
兩個人走了很遠,直走到一個偏僻的彆院才慢下步子。
眼見四下終於無人,謝安朔一把甩開桎梏著他的手,眉眼間帶著絲毫不加掩飾的嫌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懷熠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滿腔子言語一時不知該先說哪句,猶豫半晌,最終生是被氣笑了:“你問我?我還要問問你究竟是怎麼回事。”
“上回你欺負芫娘的賬,我可還沒跟你算呢,你如今又給我鬨個婚約出來?”
“你們謝家的女兒沒人要了?挖空心思地往我們英國公府上送?”
謝安朔狠狠睨陸懷熠一眼,隨即垂眸仔細打理起自己被拽皺的衣裳,冷笑道:“你倒也不必把自己說得這樣招人稀罕。”
“就算全天下的男兒都死絕,我們謝家的女兒也未必願意嫁個窮奢極欲的膏粱子弟。”
陸懷熠覺得好笑,便揶揄地笑出聲來:“好啊,謝大人眼兒高,瞧不上才正好。”
“依我看,你就快些帶著你們謝家的閨女鉸了頭發去當姑子,正好免得要同我議親惹上陸家,沾臟你們謝家清貴的門楣。”
“陸懷熠……”謝安朔一字一頓咬牙切齒,眉頭擰出一個深深的“八字”,“雲笈不是來容你消遣的……”
“這婚約是長公主有意,請了仙君山的張天師親自掐算,說是百年難遇金玉良緣。”
謝雲笈不知是什麼時候竟跟著兩人來到了偏院,眼見得陸懷熠和謝安朔已然是劍拔弩張,她連忙出來解釋。
陸懷熠嗤笑一聲:“不是?給我娘算命那簽,你們家是不是花錢找那什麼天師換了一桶子一模一樣的?還百年難遇的金玉良緣?可彆把我給笑死。”
謝雲笈正色道:“此事全乃巧合,無關兄長,更無關謝家,還請陸世子勿要為難。”
陸懷熠撇了撇嘴。
如今被抓回府,今晚恐怕都出不去了。
他明明答應過芫娘去看月亮的,同心結都打好了,偏偏如今出這檔子爛事,實在叫人不能不心煩。
他半絲也不掩飾自己那不耐煩,警告似的對謝安朔道:“等下帶著你妹彆跟我走一塊,打錘丸搓馬吊也彆跟我湊局子,省得我娘誤會。”
謝安朔橫他一眼,隨即冷聲道:“謝家書香門第,雲笈又不是求著要嫁給你,沒人想跟你在一處。”
“爛清高。”
“臭紈絝。”
謝雲笈勸左也不行,勸右也不是,隻能眼看著兩個人相互越看越不順眼,最終冷哼一聲不歡而散。
謝安朔一把牽住謝雲笈的手,忿忿朝外走去。誰料謝雲笈腳下一個不穩,冷不丁打了個趔趄摔倒在地。
謝安朔眸子一縮,忙不迭俯下身:“抱歉,是我太著急了。”
“無妨,能起來的。”謝雲笈試圖起身,卻隻覺腳腕傳來一陣鈍痛。
“嘶……”
“崴了腳?”謝安朔輕輕挑眉,眸子裡滿是擔憂,“走,去找郎中。”
他不假思索將謝雲笈打橫抱進懷中。
“誒,放我下來。”謝雲笈一驚,連忙低聲斥責。
可謝安朔卻好似充耳未聞,隻將攬著謝雲笈的手扣緊了些。
“先出了這偏院。”
一旁的陸懷熠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忽就從這兩個人身上察覺出幾分不對勁來。
雖說兄妹之間親密些無可厚非。
但是從方才謝安朔的反應再到如今這情形,直覺告訴他,這之中恐怕還有些貓膩。
這一回,他要賭把大的。
陸懷熠眼角掛上幾分不帶好意的笑:“等等。”
“這婚約,我有法子能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