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笈聞言, 不敢再有半分耽擱,連忙作彆芫娘。
下人驅車匆匆回到謝府。
彼時,後院中已經站滿了伺候的仆婢, 卻都隻是靜靜站著, 沒有一個人敢高聲喧嘩。
屋子內, 太醫院的張院使正半刻也不得閒的整治調方,坐在床邊的謝知行更是一臉凝重。
半晌, 張院使歎了一口氣, 無奈起身衝著謝知行拱了拱手,皺起的眉頭丁點也沒有鬆開。
“謝尚書, 還請恕老夫直言……”
“夫人終年寡歡, 纏綿病榻已久,心鬱難治,早就是強弩之末。如今怕也就在這兩日,老夫也是愛莫能助,還請謝尚書早些料理好夫人身後事,也好叫夫人走得體面些。”
匆匆趕來的謝雲笈聞言,滿眼皆是難以置信。
她擱下手中的點心匣子,忙慌慌伏到謝夫人床邊,側眸瞧向張院使:“怎麼會這樣呢?”
“張院使,會不會是弄錯了?我不騙你, 母親前幾日還喝了府上燉的參湯,母親的氣色瞧著分明比端午後好許多了,怎麼會突然就……”
張院使搖搖頭:“難得了謝小姐一片孝心,可世事不過因果二字,這心病得須心藥醫,夫人的病根不除, 氣淤凝滯,就是大羅神仙來也沒有法子。”
“夫人心疾不愈,多年來病情反複,縱然表面看著氣色尚可,內裡早就虛耗一空了,如今這症結外顯,已是到山窮水儘了。”
謝知行強忍悲痛,眼眶卻已經有些發紅。
他隻覺得自己身上的力氣好似驟然被抽乾了,他無力地扶著床腳,發出喑啞的嗓音:“張院使乃太醫院之首,深受陛下器重,凡百的疑難雜症,就沒有張院使沒見過沒治過的。”
“如今拙荊命懸一線,但求張院使不忌著是什麼法子,隻要能試的,皆試一試。”
“張院使的大恩,我謝家自當銘感五內。”
張院使長長歎下一口氣:“謝尚書,朝中誰人不知你與夫人伉儷鴛侶,鶼鰈情深?更何況醫者仁心,若是能救,老夫豈有撒手不管之理?”
“隻是夫人的心疾不似尋常病症,夫人過不去那道坎,哪能靠吃方子便藥到病除呢?”
他裝斂好自己的藥箱,鄭重地又朝謝知行拱拱手:“我使方子頂多替夫人再吊一口氣,至於夫人這兩日還能不能回光返照清醒些片刻,那便皆得看天命造化了。”
謝知行闔了闔眼,忽覺得自己像是墮進冰窟,渾身都透著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招了招手,管家連忙奉上紅封,將張院使畢恭畢敬地請出院子。
謝雲笈憂心忡忡地望著父親和母親,一時隻覺得任何安慰的語言都變得蒼白無力起來。
她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默默俯下了頭。
謝知行緩了緩,終於好似醞釀出幾分精神,便問道:“望凝何時回來?”
謝雲笈眉頭緊鎖:“兄長上次到香海無功而返,便一直耿耿於懷,前日得了空,便又帶阿正往香海去了。”
“家中已然著人往香海去尋,明早城門一開,兄長定能趕回來的。”
“罷了。”謝知行揉了揉酸脹的眉頭,“雲笈,你先去吧。”
“有我在這就夠了。”
謝雲笈免不得有些擔憂:“父親年歲已高,身子怕是吃不消。不如我來守著,若是母親醒來,我即刻喚父親到榻邊。”
“不妨。”謝知行擺擺手,“去吧,讓我同你母親待一陣子。”
謝雲笈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從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屋子又重新變得空曠起來。
謝知行望向榻上不省人事的夫人,不禁悲從中來。
他們夫妻喜結連理已有二十餘載。
這二十多年來,每每他理卷宗入夜,便有夫人在側添燈;但凡他廢寢忘食,夫人自會絞儘腦汁料理吃食;隻要他進宮上朝,補服永遠平展挺括,烏紗也定然皂黑堅固。無論是一朝遭貶任人踐踏,還是官居二品登天子堂,夫人總在他的身旁。
若非有夫人不計代價隨任前往西南,陪他吃儘千般苦,受儘百般罪,隻怕這如今沒有朝中的工部謝尚書,隻有西南黃土底下埋的一把枯骨。
他們恩愛有加,兒女雙全,本能相伴相攜白頭到老。可一場兆奉冤案,讓謝家變得天翻地覆。
他被囚在獄中受儘苛刑過了足足三個月,其間門雖未曾屈認一項罪名誣陷恩師賀昶,可隻他一人不肯認終究是杯水車薪,不僅未能保全賀家,還連累家人和他一道被“夕貶重陽路八千”。
而幺女蘭序更因此再也未能回到謝家,這成了他們全家心上的一根刺,隨著時光越紮越深,越紮越狠,如今終究是要刺儘他夫人的心頭血。
親人一個接著一個離開,這謝家便不再像個家了。
他蟄伏待機,硬生生在旁人鄙夷的目光中一步一步重回到了京城。
身為人臣,他身居高位,大權在握,可身為父親身為丈夫,他既保護不了自己的女兒,也救不了自己的夫人。
眼睜睜望著妻女離開,他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
“雅筠……”
謝知行的五官逐漸被痛不欲生的情緒催得扭曲起來,他捂著袖口的點點斑駁,終於徹底揮灑開了自己的悲傷。
謝雲笈這頭,方回到屋中,正焦急找下人打量謝安朔的消息,便聽得門又忽然被人從外面叩響了。
“小姐,舅老爺聽聞夫人病中,特地叫吳管家送了些東西來。”
謝雲笈皺了皺眉頭,卻還是道:“請進來吧。”
吳管家這才依言進了門,給謝雲笈作了揖:“小姐。”
謝雲笈點點頭:“吳管家怎麼會來?”
吳管家便道:“小姐此言差矣,這些年咱們兩家雖生疏了,但我家老爺隻有謝夫人這麼一個妹妹,自然是關心的。”
“我家老爺先前就命我準備了些上好的山參,想給夫人送來,都怪我辦事不利索,夫人怎麼就……唉……”
“方才我去瞧過夫人了,謝尚書吩咐我,這些山參還要請小姐定奪。”
謝雲笈草草道了謝:“山參我叫盼星手下,時辰不早了,我也不耽擱吳管家,請吳管家早些回去同舅父複命。”
話音未落,吳管家卻又將積香居的食盒擱在桌上:“複命自然是要緊,隻不過還有一事,夫人屋中這點心精細,可惜如今夫人克化不了這些,謝尚書便令我帶回來給小姐。”
“小姐如今忙碌,有些錯漏是難免的,謝尚書定不會怪罪。小姐的孝心感天動地,親生也不過如此了。”
謝雲笈一滯,不由得歎息一聲:“是我匆忙間門忘了,有勞吳管家,日後照顧母親我自會更精細些。”
“吳管家漏夜前來實在辛勞,這些點心就請吳管家帶回去用吧。”
吳管家弓著身子行了禮,便帶著食盒子揚長而去。
見得吳管家走遠,謝雲笈這才喚來盼星:“盼星,將那周府的參單另收著。”
“拿府上的參,用吊子燉上,緊著母親醒來,父親也要用一些。”
夜色已然深了。
謝府中卻仍舊是一副忙碌的場景。
謝雲笈端著吊好的參湯再回謝夫人臥房時,天邊已是晨光熹微。
床榻上的謝夫人終於吃力地睜開眼,望向床邊的謝知行:“老爺……”
“不要此般,消磨身子。往後雲笈和安朔兩個孩子還要……依賴於你照料……”
謝知行連忙牽住謝夫人的手:“雅筠,不要走。”
滿腔的文人詞賦霎時間門全部變得蒼白無力起來,他隻能望著謝夫人盲目重複道:“不要走。”
謝夫人吃力地擠出一點笑容,半點不似謝知行那樣悲傷:“老爺,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日後老爺要記得照料好自己……”
“老爺不必為我難過,我昨晚聞到藤蘿餅的味道了,我還夢到蘭序,她定是來接我的……”
謝知行皺著眉頭:“哪有藤蘿餅?雅筠,你已經好些年不做這點心了。”
“雅筠,不要說胡話……”
話音未落,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
謝安朔神情焦急,儼然是連夜奔波趕來。
他風塵仆仆地上前,隨即伏在榻邊:“娘,蘭序還活著,娘若是就此撒手人寰,讓蘭序回來找誰呢?”
謝夫人一滯,眸子頓時睜得渾圓:“蘭序……”
“娘,蘭序還在,她的墳裡是空的。蘭序當初根本沒有死,她流落在香海,香海縣城裡還有人見過蘭序的玉環。”
“再有些時日,我定能找到蘭序的,娘難道不想見蘭序麼?”
謝夫人聽到謝安朔的言語,登時咳了咳,饒是凝住眸子都已經有些困難,卻還是執著地撐住胳膊想要坐起身來。
謝知行連忙扶起夫人,替她將靠枕墊好,這才望向謝安朔:“果真是蘭序的玉環?你可是找到蘭序了?”
謝安朔垂了垂眸子,不動聲色地避開母親的目光方沉聲道:“千真萬確,除過蘭序,又怎麼會有雕著蘭花的白玉同心環?”
“爹,娘,那一定是我們家蘭序的東西,再有些時日,我肯定能找到蘭序的下落。”
“蘭序……”謝夫人頓時落下兩行清淚,“安朔,你定要找到蘭序……”
謝安朔微微頷首:“我絕不曾騙娘。”
“娘若不好好的,來日怎麼跟蘭序團聚呢?”
謝夫人聞言,終於擠出一絲吃力的笑:“好,娘好好的……好好的……”
“娘等蘭序回來……”
謝知行也連連點頭:“好,好。”
謝雲笈這才遞上托盤:“母親,你睡得太久了,用些參湯吧?”
謝知行便順勢將謝夫人抱進自己懷中,伸手接過了參湯。
“望凝,雲笈,你們都太累了,去休息休息吧,叫你們母親也歇一歇。”
謝安朔聞言,隨即從善如流地帶著謝雲笈退出屋子。
兩人走的不遠不近,卻終是一言不發。
直等得快出了院子,謝雲笈才皺了皺眉頭:“兄長方才同母親所說,可都是真的?”
“蘭序妹妹果真活著?”
謝安朔的步子一頓,卻未曾回頭,隻有手越攥越緊:“我不知道……他們用草席卷著蘭序,扔在荒郊野外,我連蘭序的屍骨也沒有尋到。”
“我隻打聽到了玉環的下落,據說是一個姓薑的秀才所有,可我尋見那秀才時,他早已瘋瘋癲癲不知人事,好在他還有個妹妹,現今之計,唯有找到薑家的人,才能問個明白。”
“至少找到玉環,我們還能有蘭序的消息,哪怕隻是屍骨……我總得把她找回來。”
謝雲笈稍加思忖:“薑秀才?可是喚作薑祿?”
謝安朔詫異地回過頭:“不錯,你緣何會知道?”
謝雲笈忙道:“薑家的姑娘不就是芫娘麼?”
“我聽芫娘講過,她父母都不在世上,隻有一個兄長叫薑祿,可薑祿卻把她趕出了家門。”
謝安朔蹙了蹙眉頭:“薑小娘子?”
“不錯,若照兄長這樣說,芫娘或許正知道蘭序的玉環究竟是從何處得來。”
謝安朔一滯,登時便欲掉頭往門外去。
誰料才走兩步,謝府的下人忽然匆匆迎上來,將一封帖子高高舉起:“公子,小姐,英國公府遣人送帖子來了。”
“還送了些珍貴的藥材來問候夫人,說是請老爺公子過府一敘。”
“英國公府?”謝雲笈愣了愣,“咱們府中素來同英國公府無甚交集,這幾年英國公更是對父親攻扞不斷,如今他們怎麼會突然送帖子來?”
謝安朔眸子裡掠過一抹幾不可見的異樣,他私下同陸懷熠的事,還未曾知會家中知道,此時不得不慎重行事。
他迅速將帖子接進手中,隨即吩咐:“知道了,去回了送帖的人。”
“隻要母親的狀況好些,我們定登門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