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看著憤怒的老孫, 雜亂的鍋台,滿屋的灰煙,頓時好似明白了什麼。
她連忙上前扯著陸懷熠的手仔細打量一番, 滿眼後怕地問道:“方才著火了?你沒事吧?”
陸懷熠端著自己的炭,若無其事地搖搖頭:“做飯而已, 又不算難,我隻不過是給灶膛裡的火加大了些, 自然沒什麼事。”
“遺憾的隻有這玩意看起來好像不太好吃,沒有熱的能給你了,下次再做吧。”
芫娘登時哭笑不得。
他手裡那東西豈止是看起來不好吃?
她抿了抿唇角的笑意, 伸手將陸懷熠手裡的“炭燒飯”端走:“你這個看著還行,下次不要再做了。”
陸懷熠從善如流地放開手:“昨兒夜裡熬了那麼遲, 怎麼沒多睡會?”
言及此處, 芫娘忽然僵住。
“你今早才來, 怎麼知道我昨晚上熬了?紅芍不是把我攙回屋裡睡了麼?”
陸懷熠眉頭蹙了蹙,伸出兩隻手擠住芫娘的臉, 架著她抬起頭, 正對上他微垂的目光。
芫娘眨了眨眼, 一時不知道陸懷熠究竟是什麼意思。
陸懷熠莫名被氣笑了:“紅芍攙你?你給我再好好想想,用腦袋想, 你昨晚上到底是怎麼回的屋?”
老孫:“……”
簡直沒眼看,也就芫娘這單純好騙的小丫頭能對著陸懷熠那碗炭誇出來。
眼前這難以直視的畫面正有愈演愈烈的態勢, 老孫終於忍無可忍,索性抬起手來, 發出一聲“山路十八彎”的誇張咳嗽。
“你們說著,我外頭還晾著山藥要收,先走了。”
臨走前, 老孫還不忘回過頭囑咐:“芫娘,看緊了,彆叫他又把夥房點了。”
芫娘見老孫已經朝門外轉過身,連忙從陸懷熠的“魔爪”下掙脫出來。
“師父,我是來找你的。”
“我昨天夢見了我娘,我好像有些想起來那藤蘿餅是怎麼做的了。”
“不是把藤蘿裹在點心裡,是用藤蘿花瓣拖著面酥,最後才捏成一塊的。”
話音方落,陸懷熠已經把乾藤蘿花擱在了灶台上。
這滿滿一大盒乾藤蘿花瓣實在是多得不能再多了,儼然能用到天長地久。
芫娘會心一笑,利索將旁的食材都掏了出來。
乾藤蘿花瓣泡發洗淨,再拌上熬至色白如玉的豬板油和鹽、糖,放進面粉中托上好幾下,便裹上厚厚的面粉。
往複幾次,面粉早已被藤蘿花的汁子染上了紫色,更被豬油浸透了。
將拖足了面粉紫藤捏合起來,做成巴掌大的點心,再送進烤爐裡,便隻剩靜待點心出爐的最後一步。
夢中的步驟好像在一點一點複現。
芫娘局促地望著烤爐,隻希望這一回能一舉成功。
失散的記憶,仿佛也在晃動的爐火之間慢慢回寰。
娘親最喜歡吃藤蘿餅,家中的藤蘿餅都是娘親自己獨有的做法。
家中的院子裡有好多花,一年四季都有花開著。春天的紫藤最多,紫藤到處垂著,就像片紫海似的漂亮。
每年一到了紫藤花開的時候,娘親就會抱著她坐在花架下,一邊哄著她睡,一邊輕輕摘紫藤的花瓣。
芫娘的思緒越飄越遠,愣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時辰緩緩流淌,藤蘿餅的香氣不知是什麼時候就已經從烤爐中冒了出來。
點心的甜香夾雜著淡淡花香氤氳滿了廚房,這一回的味道,比先前做藤蘿餅時都要更香。
藤蘿餅很快出了爐。
因著那不包也不揉捏的做法,使得點心似羽毛一般堆疊著無數層酥皮。
芫娘小心翼翼拿起一塊,便覺得掌心裡頭的已經不似是塊點心了。
酥皮千疊萬蓋,手心中仿佛是一隻紫色的小雀。
她咬上小小一口,眼睛頓時彎成了月牙。
她明白,她找到了。
這點心無論是模樣還是味道,都同她記憶中的點心,一模一樣。
“師父,六爺,你們也嘗嘗?”芫娘忙不迭端起點心來。
老孫和陸懷熠對視一眼,隨即先後朝這點心伸出手。
輕輕咬一口,酥皮便在口中化開,潤而不油,香且不膩,淡淡的清甜夾雜在花瓣之中,又帶著幾絲嚼頭。
紫藤花滋味清淡,包裹在點心之中,便不大能嘗出花香。但經過芫娘這樣一烤,酥皮露出淡紫,花香更能將整塊點心都浸透,吃上去才真真是將紫藤的滋味儘現了。
老孫連連點頭:“這確實是比宮中的藤蘿餅有過之而無不及。”
“甚好,甚好。”
“我隱約記得早先曾在宮中吃到過一例翻毛餅,是用上好的玫瑰入撰,也是將玫瑰用飴糖蜜醃了,烤成層層疊酥的點心,與你這藤蘿餅倒有幾分相似。”
“如今你這藤蘿餅與先前的藤蘿餅不同,那不如就叫做翻毛藤蘿餅,也正好做以區彆。”
“好,就叫翻毛藤蘿餅。”芫娘又咬了一口點心,“一點也沒錯,這就是我娘做出來的味道。”
“師父,我們明天就把這翻毛藤蘿餅拿出去賣,好不好?”
“荷花市場來往的人這麼多,假以時日,我娘肯定會吃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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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香居開張的時日雖還算不上久,不過先有荷花酥,在荷花市場之中也著實算是小有名氣,如今又有新的點心,食客們自然都是樂於嘗鮮的。
更有甚者,紫藤花本該是春日才有的時鮮,如今積香居用藤蘿做點心,便實在是這偌大順天府的獨一份。
翻毛藤蘿餅味道可口,外觀稀奇,由著紅芍她們給食客推薦了兩三日,翻毛藤蘿餅便一舉成為積香居新的“台柱子”。
因著翻毛的酥皮比尋常的酥皮點心更嬌貴些,芫娘彆出心裁地在點心盒子裡做了格,這樣即便提上一段遠路,點心也絕不至於破相,仍是層層疊酥的。
不忌著是什麼,但凡多了,便值不上什麼錢。
但似積香居這般反著季節做,饒是春日的藤蘿並值不上什麼錢,如今也因著奇貨可居的獨一份變得稀罕起來。
紅芍銀瓊每天都要幫著芫娘烤上百個翻毛藤蘿餅,隻要積香居的大門一開,買點心的人便會接踵而來。
一百多個餅,往往不到打烊就能賣個精光。
芫娘雖累,可是看著滿眼紫撲撲的點心,她便覺得什麼都值了。
隻要娘親能早早吃到,那如今就連吃苦也是甜的。
這日一過晌午,昨夜烤好的一百多個翻毛藤蘿餅就已經賣了大半。
午間的忙碌才過,芫娘正要坐下歇一歇,便見一位穿戴富庶,頗有來頭模樣的老翁施施然進了門。
他在積香居中打量一周,方緩緩坐在一旁,伸手比了個姿勢:“你們店中的翻毛藤蘿餅,我要十隻。”
紅芍聞言,利索將點心裝好盒子遞上。
老翁隨手接過,便擱下十兩正錠的銀子。
芫娘定睛一瞧,連忙追上老翁的步子:“您給的太多的。”
“十塊點心,三百文就夠了。”
“多了?”老翁輕笑一聲,“多的就當賞錢吧。”
言罷,他提著點心飄然而去,隻留下芫娘在原地愣了好半天。
然而這位老翁來了一回還不夠,才過一日,他便又在老時辰踏進積香居的門,照舊要了十塊點心,留下一錠銀子。
後來一連幾日,這位老翁都會到積香居來買點心。
芫娘瞧著他半點也不心疼銀子的模樣,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老先生每每來買點心,總是給這麼多錢,實在不必。”
“日後老先生想吃,隻管跟紅芍打了招呼提走便是了。若不是為著點心,先生可是還有什麼旁的事?”
老翁捋捋胡子:“我隻是打聽打聽,孫鳴遠可在此處?”
“您來找我師父?”芫娘點點頭,“您稍等片刻,我去後廚請師父來。”
未幾,老孫方緩步來到大堂。
老孫見著那老翁,倒也不見什麼特彆的表情,隻拱了拱手:“商老板?薈賢樓什麼好東西沒有?竟能叫您屈尊進我們這小店裡頭來了?”
商老板哈哈大笑:“你師兄還在我們薈賢樓的時候,總說天底下最可惜的便是你。”
“如今見孫師父重振旗鼓,我真是替你師兄高興啊。這荷花酥和翻毛藤蘿餅我都已經吃過了,的確不同凡響,一吃就知道不是尋常貨色。”
“如今楊算告老還鄉,你可願意接了你師兄這衣缽,到我們薈賢樓來?”
“勞商老板記掛。”老孫輕笑一聲,“鳴遠做不成鴻鵠。我天性便是個不愛受拘束之人,如今在這荷花市場裡頭守著積香居便很好。”
商老板挑眉:“原來如此,那我也不便強求。”
“隻是這翻毛藤蘿餅的確不錯,可願將方子賣於薈賢樓?日後大有可能奉進宮裡,也不算埋沒了你這禦廚的名聲。”
老孫搖搖頭:“商老板著實是誤會了,我早就老得不比當年了。”
他的視線隨即瞟向芫娘:“荷花酥和翻毛藤蘿餅都是我這小徒弟做出來的,商老板若想要方子,也得芫娘同意了才行。”
商老板一驚,頓時也打量向芫娘:“哦?這當真是人不可貌相,失禮失禮。”
“依著我方才所言,小掌櫃可願出讓方子?先前的銀子全當是見面禮,我再另付一百兩銀子。”
芫娘聞言,一時不置可否。
商老板見狀,頓時又加價道:“兩百兩日後積香居若要接著賣,我也不乾擾。”
芫娘搖搖頭:“不是錢的事,那方子我不賣。”
她說著讓丹桂將先前的銀錠子都掏了出來:“商老板多給的錢都在這,還請收回去吧。”
商老板見狀,不禁搖了搖頭:“果真是再加多少也不肯賣?唉,實在可惜啊。”
“我們薈賢樓小掌櫃該是知道的,這點心如今供不應求,何不多一家店來賣?若是小掌櫃這點心叫順天城裡所有的達官貴人,宮裡頭的九五至尊都吃了,那就真是旁人一輩子求都求不來的榮耀。”
芫娘頓了頓,應聲抬頭:“商老板這話當真?”
商老板笑出聲來:“我薈賢樓家大業大,接待的達官貴人絕不在少數,大內宮中常有內使往來采鮮。”
“若是不信,你問問你師父便知我說的是真是假。”
芫娘略作思忖,隨即下定了決心:“商老板和師父既是舊相識,那翻毛藤蘿餅的方子我可以不要錢,往後我們還是每日做一百個,也不再將方子轉讓給第二家酒樓,保證不影響商老板的生意。”
“但我有個條件,不管這翻毛藤蘿餅日後是賣錢還是奉送,商老板永遠都要說清注明這是積香居薑芫娘做的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