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管目光一凝, 困意頓時消散:“果真是荷花酥?”
積善喏喏道:“我去店裡頭的時候已經打烊了,但明日要賣的荷花酥都晾了好些。這些東西擱在灶台上,肯定就是荷花酥的方子。”
“不錯,真不錯。”主管面上頓時漾過無數得意, 匆匆叫人來將盒子打開。
若是他們也有了荷花酥的方子, 這京城裡就不是薑芫娘一家獨大。鳳翔樓中人手多, 做起點心來都是數十上百,賣價自然也能便宜不少, 到時候價格還是數量, 薑芫娘還能拿什麼跟他們比?
主管陰惻惻地笑出聲來,隨即將視線打量向積善帶來的盒子。
可是待到盒子打開來,卻隻見裡面盛滿了紫色的乾藤蘿, 幾張紙上寫寫畫畫的內容雖也是點心,卻跟荷花酥相去甚遠。
識字的夥計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主管,這……好像是什麼藤蘿餅, 不是荷花酥。”
“藤蘿餅?”
“沒錯, 是藤蘿餅。你瞧, 這盒子裡盛的也是乾藤蘿。”
主管臉色一黑,頓時將盒子扔回積善手裡:“小娘皮,你這是回來消遣我們來了?”
“怎麼?這難道不是?”積善打開盒子匆匆翻騰幾下,奈何半個大字也不認得,“不可能, 積香居裡分明放了好多荷花酥,這明明就該是荷花酥的方子。”
“不可能……這怎麼會呢……”
主管沒了耐心,頓時不由分說將積善一把推出了門:“趕緊給我滾。”
積善打個大大的趔趄,盒子也跟著掉落在地上。她望著伸手不見五指的街巷,順天府這樣大, 聚得下這麼多人,卻沒有半分能給她容身的地方,一時再也忍不住流下眼淚來。
哭了一陣,她方覺得有人輕輕挽住了她的胳膊。
積善一滯,連忙側目去瞧,就見得紅芍牽著她:“快起來,地上多涼?怎麼能坐在地上呢?”
積善連忙一縮,急急伸手抹兩下眼淚。
紅芍將人從地上扶起來,仿佛沒瞧見地上的盒子:“緊趕慢趕的,小娘子可給我趕上了。”
“芫娘回來時候說呢,她忘了後院裡頭還得有個幫忙的,想找你到我們店裡頭幫忙,工錢指定是比以前高的,你可願意不願意呢?”
積善滿眼錯愕,連連點頭,她哪有不願意的?
可是餘光瞥到地上的盒子,她忽然又遲疑了一瞬,忙不迭挪挪身子擋住,生怕被紅芍給瞧見。
“不急做決定,芫娘說了,這些事都讓小娘子你說了算。”紅芍輕輕勾唇,溫聲對積善道:“順天城這麼大,人這麼多,能在這地方討生活哪有容易的呢?可不就是你幫襯幫襯我,我幫襯幫襯你麼?”
“小娘子若是想來我們積香居,明日早晨到就好了。”
“若是不來做工,日後想來積香居吃東西,也是歡迎的。”
見得積善點了頭,紅芍才拍拍她的手,安撫道:“那我明日還要上工,就先回去了。”
積善看著紅芍的背影越走越遠,心下恨不得起身追上去,跟著紅芍一起回積香居去。
可步子還沒邁開,就忽然被人從後領一揪,一把拽回了鳳翔樓的院子。
主管居高臨下地望著積善,輕蔑的眼神半絲也不加收斂:“方才誰來了?你們在外頭說什麼?”
積善忙不迭搖頭:“沒有,沒說什麼。”
主管冷笑一聲:“我可全都聽見了,她們叫你道積香居乾活去呢,是不是?”
“正好,這荷花酥的方子你沒拿回來,給你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待在積香居裡頭好好給我找找。”
積善的眼淚一個勁在眼眶裡打轉:“不,我隻想留在順天找個活乾,芫娘肯要我,我就要去好好乾活,我要把芫娘的東西還給她。”
她說著便要起身起撿盒子。
但主管儼然預料到了積善的打算,隨即比她更快一步,一把就將盒子奪進自己手中。
“好好乾活?你還做什麼春秋大夢?”
“彆怪我沒給你打招呼,你要是把荷花酥的方子偷回來,我還能跟叔父說,讓你繼續在鳳翔樓裡待著。”
“可你要是拿不回來,我就去告訴薑芫娘你是個偷東西的賊,看她還會不會留一個賊在她的店裡乾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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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暗下來,積香居又到了打烊的時辰。
芫娘拿著一遝銀票走進大堂,悉數將東西擱在桌上。
“這是這些日子收到的銀票,你們瞧瞧,我囑咐過丹桂格外小心些,倒是沒再見過假的。”
陸巡將銀票細細翻一遍,隨即沉聲道:“我一直叫人跟著這個積善,她做活的確是勤快得很,但隔幾天就要跑一次鳳翔樓,沒去過旁的地方。”
“先前那假銀票,我看就是鳳翔樓給她的。”
“懷疑不頂用。”陸懷熠蹙了蹙眉頭,“凡事得有證據才行。”
“再不濟,也得有人指認了鳳翔樓才行。”
芫娘聽了幾耳朵他們的交談,頓時勾起唇角:“這事好辦,我去幫你們打聽打聽。”
她說完,便起身道後廚提了個食盒,隨後往積善住的地方走去。
積善進積香居進得晚,又有特殊狀況,故而時單獨住了一間屋子。
才走到門外,芫娘便聽見屋裡傳來嗡嗡嚶嚶的哭泣聲。
她連忙伸手敲一敲門:“積善,你在不在?”
屋子裡頭的哭聲一滯,轉而傳來積善悶悶的聲音:“進來吧。”
“紅芍姐姐今天叫我搬院子裡頭的樟木,我都已經搬完了,芫娘。”
“那麼多木頭,你一天就搬完了?”芫娘將食盒擱在桌上,端出裡頭的盤子來,“積善,你真厲害。”
“我記得我們去香淞山的時候,你說你家在西南,逢年過節就熏鴨子吃。如今夏天也快過去了,這荷花酥不能一直賣。我看秋天的麻鴨豐腴,就尋著師父劄子上的食譜和西南的法子,拿樟木和花茶熏了,你嘗嘗跟你家的像不像?”
積善一愣,手裡已經被芫娘塞了一隻鴨腿。
鴨子已經被熏得棕黃油亮,還沒喂進嘴裡就能散發出一種馥鬱芬芳的樟木味兒。
鴨子剁了件,一隻鴨腿不大不小,嘗起來更是皮酥肉嫩,隻要微微一抿,鹹香的鴨肉便能自骨頭上輕易脫離下來。
鴨子的肥油已然化去,惱人的腥氣是半分也沒了,若是再細細嚼吃,還能嘗出一股帶著酒香的後味。
積善嘗著熟悉的味道,眼前忍不住又模糊起來。
她娘最會熏鴨子了,她娘熏得鴨子跟這個一樣好吃,她娘還教她做人要老實本分,要對得起良心……
可如今鳳翔樓三天兩頭便敦促著她要荷花酥的方子。有好幾回東西分明已經近在手邊了,可她就是下不去手。
她覺得自己一點也不老實本分,更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了。
她偷了芫娘的東西,可芫娘竟還記得她是西南來的,記得她愛吃熏鴨子。
芫娘在一邊整理著她的鴨子:“怎麼樣?這味道像不像?”
“像。”積善輕應了一聲。
芫娘便彎著眼笑起來:“對了,前幾日我去買東西,還見著了旁的幾個娘子,你說鳳翔樓給了你些錢,她們好似也有。”
“不過她們拿的不少,都夠消停一陣子了,怎麼就你這麼急著找活做,是不是鳳翔樓給你的錢比她們少?”
積善搖搖頭:“我們一人都是五兩銀票,掌櫃親自給的。”
“旁的娘子在順天有去處,我隻身一個,花錢的地方多,五兩花不上太久。”
“掌櫃的先前連紅封都給的那麼吝嗇,如今竟這麼大方了?”芫娘蹙起眉頭。
積善似是也被這問題給問住了,不禁仔細思忖了半天。
“可是那天我親眼瞧見掌櫃拿來一摞銀票,全都是五兩,好像是一張一張給我們發完還有大半摞。”
“嗨,管那麼多乾什麼,有錢就是了。你把這些錢攢下來,往後肯定有用處。”芫娘端起盤子來,“等日後得了閒,咱們再到香淞山上拜佛去。如今你有了錢,我開了酒樓,菩薩能讓咱們都心想事成。”
“這好幾日我都聽見你在屋裡偷偷哭,彆哭了,這世上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事。”
“荷花酥的方子我已經幫你寫好了,這東西本來也算不上什麼秘方,難的是日複一日地撚餡,開酥,慢炸,功夫和火候到了,自然就能做出來了。這些細碎步驟你早就在積香居看過好多回,就是我不寫你肯定也會了。”
積善一愣,才忍住的眼淚頓時又卷土重來:“芫娘你……你都知道了?我……我對不住你,我一時昏了頭,拿你的東西,我昧著良心豬狗不如……”
“芫娘,我不想留在順天了,我想回家去找我娘。”
芫娘便道:“那我給你回家的盤纏,荷花酥的方子你也帶著,指不定回家還能謀個生計用得上。”
積善“哇”的一下哭得更大聲了。
芫娘輕笑:“我知道你把五兩銀票都留在我這,你有你的難處,能幫你解決這難處就是皆大歡喜。”
“好了,彆哭了,來,另一隻鴨腿也給你吃。”
“不過積善,我幫了你,你也幫幫我可好?那盒子藤蘿花是師父好不容易才幫我找到的,若是沒了那些花,我就不能找我的娘了。”
“你告訴我那些藤蘿花都到哪去了,好不好?”
積善抽抽噎噎卻還是使勁點著頭:“我本想把那盒子拿回來還給你,可是被主管搶走了。”
“東西肯定還在鳳翔樓裡。”
芫娘又問:“你方才說掌櫃給大家發完錢之後,還剩了大半摞銀票,可是真的?”
“是真的。”積善沒有絲毫猶豫,“都存在賬房第二個抽屜的最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