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上了盼星的馬車, 車夫便驅車往北城行去。
盼星望著芫娘:“薑小娘子上次送到府上的鬆仁薄荷糕可口,小姐和老爺都很喜歡。”
“就連我家纏綿病榻已久的夫人也破天荒用下了兩塊,這回請薑小娘子過府是我家老爺的意思。”
“府上的食材都是往常幾位夥房師父用的, 薑小娘子去瞧瞧,若是缺什麼少什麼,我們再去采買。”
芫娘眨眨眼,思忖半天, 終於忍不住問:“今日雲笈姐姐在嗎?”
方才盼星拿著帖子,芫娘瞧得真真切切。
謝家老爺官拜工部尚書,位高權重, 統管中央六部之一,往日裡出入宮禁,叱吒朝堂。全天下的土木, 工程, 屯田, 水利, 甚至於道路都歸工部管轄,自然也都在謝家老爺的權責之下。
從前在香海縣城中, 七品縣太老爺已經是最大的官了,再後來, 饒是陸巡位高權重,品秩也隻到六品。
如今冷不丁見到隻有升官圖上才見過的二品大員, 難免會有些不自在。
盼星見狀,也瞧出了芫娘的緊張, 忙安慰道:“小姐今日有些事,帶著盼月出門了,不過薑小娘子不必怕。”
“我家老爺和公子都是溫吞有禮, 極好說話的人,尤其是公子,有一回我奉茶摔了一跤,茶水都潑在了公子身上,公子不但一丁點都沒有怪罪我,還令人扶我起身呢。”
“所以薑小娘子你也隻管放心做菜就是了。”
芫娘點點頭:“那今日府上可說過想用些什麼?我可以早些準備。”
盼星輕笑:“小姐同老爺都不在府上用午飯,今日隻有公子和夫人。”
“午飯也已經有師傅在準備了,薑小娘子隻幫忙添幾例清淡可口的菜肴便好。”
兩人又言語一陣子,車便已經進了謝府。
芫娘搭著盼星的手下了車,便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門前有一座大插屏,繞過插屏,便現出另一番天地。
偌大的府邸,延廊曲折,院落層疊。亭台樓閣錯落有致,花草樹木交映其中。
芫娘一時好奇,不由環顧向四周。
目所及處,便見謝安朔正順著延廊路過前院。
謝安朔穿一身月白色道袍,腰橫一隻絛子,頭上束了幅巾。眉目低垂,神情雅正,步履從容,玉樹臨風。
芫娘先前看書時就深感謝家的哥哥文采斐然,不似俗輩。
誰料如今一見,芫娘還是感到意外,他身形瘦挺,清雋秀逸,竟比他的字更加出眾。
芫娘愣在原地,不知怎麼的,目光就凝在了謝安朔身上。
一種彆樣的熟悉感霎時之間在她心上升騰而起,可她卻不知道該怎麼描述自己的情緒,隻能呆呆怔住。
一旁的盼星偷笑一聲。
“那就是我家的公子,如今在翰林院任職。”
芫娘扯起一絲乾巴巴的笑意點下頭。
她分明都沒有見過謝家的公子,卻會覺得他熟悉,這實在有些無稽之談。
她有些不大好意思了,連忙道:“咱們還是繼續往前走吧。”
盼星輕聲:“我家公子的相貌人品,在順天城裡頭都是數一數二的。”
正言語之間,謝安朔走近了,便側眸緩緩瞧過來:“盼星,這位是?”
盼星連忙作個揖:“回公子的話,這便是鳳翔樓的薑小娘子。”
謝安朔聞言,習以為常地微微頷首。
他的目光草草帶過芫娘,唇角勾便起幾分淺淺弧度,輕笑一聲:“你是雲笈的朋友吧?那今日便有勞了。”
他做了個“請”的姿勢,便令盼星帶著芫娘往夥房的方向去。
芫娘跟著盼星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頭望向謝安朔的背影。
謝家的哥哥確是姿容出眾,可她瞧見他時,總覺得親切,跟瞧見六爺的那種傾慕一點也不一樣。
隻不過謝安朔已經走遠了。
芫娘也不知自己今天怎麼總是心不在焉,索性回過頭,匆匆幾步跟上了盼星。
謝府的夥房大且寬廣,芫娘環顧一周,記清了東西的位置,便大刀闊斧地操持起來。
一份軟炸裡脊,一份炒銀芽,一份油面筋塞肉,一份蜜豆燕窩粥很快便端了出來。
芫娘思索一陣,又想起謝雲笈先前說起的體弱多病的謝夫人,便要來了蓴菜和一條花鰱。
花鰱魚的腹肉卸開,去掉魚皮和刺,將魚肉刮成肉茸,再將魚肉細細過篩一遍,加上蛋清,白水和幾位調料,就能攪打成細膩可口的魚圓。
汆煮好的魚圓顏色純白,仿佛珍珠般浮在水面,再將魚圓盛放進吊好高湯的蓴菜之中,頓成一例白綠相間的蓴菜魚圓。
魚圓入口即化,蓴菜脆嫩爽口,一例菜湯鮮味美,清淡美味,給久病之人用最是養身子。
芫娘瞧著菜被端走,心下還是帶著幾分忐忑。
好在隻過片刻功夫,盼星便笑著迎進廚房:“薑小娘子果然好手藝,我家夫人久病,食欲一直不高。難得夫人很喜歡今日的蓴菜魚圓,竟一口氣進了小半碗。”
“還有軟炸裡脊,公子也讚歎不已。”
盼星說著便拿兩根金條給芫娘。
“這是我家公子給薑小娘子的報酬,下次若是夫人想吃,還得勞煩薑小娘子來。”
“夫人愛吃就最好了。”芫娘笑著接過金條,“若是夫人喜歡彆的,我也能做。”
盼星福了福身子,便引芫娘往廚房外頭去,“公子還問薑小娘子先前的書可看完了,若是還想看,就讓我領薑小娘子去書房中再選幾本。”
“果真如此,那可太好了。”芫娘彎起眉眼點點頭,“過幾日我送些清燉馬蹄獅子頭,請夫人再試一試。”
她跟著盼星走進謝府的書房,入目便是層層疊疊的書架。
芫娘望得歎為觀止:“真不愧是書香世家。”
盼星指了指:“那頭是老爺的藏書,這頭是公子的謄本和草擬。”
等走到書房後頭的書桌前,盼星望著桌上攤散的紙張,才連忙低呼一聲:“呀,小姐囑咐今日要替公子收拾書桌的,我差些忙忘了。”
“叫薑小娘子見笑了。”
盼星忙慌慌將桌上的紙張收理好,擱上書架的匣子,又將筆洗挪開,將筆接二連三地掛上筆架。
盼星苦笑一下:“還請薑小娘子千萬幫我保密,彆叫小姐知道才好。”
芫娘利索地點下頭:“你就放心吧。”
書桌很快被打理一新,盼星忙慌慌福了福身子:“薑小娘子稍坐片刻,我這便去請公子來,帶薑小娘子挑書。”
“好。”芫娘應了聲,目光便被窗邊的一盞滾燈引了去。
那是一盞黃色的滾燈,上面畫著海錯圖,若是翻滾起來,燈影交錯,一定好看極了。
和哥哥答應買給她的那盞一樣漂亮。
滾燈圖案繁複,劄起來相當麻煩,這東西在在她小時候倒算常有,但到了這些年已經不多見了。
如今難得見到記憶裡漂亮的大滾燈,芫娘便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
誰料還不曾碰到,書房中便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芫娘心中一陣羞愧,連忙從滾燈旁退開,不料腳下緊跟著一絆,就見一支筆正躺在地上,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盼星打理書桌時落下來的。
她俯下身,緩緩將摔出筆匣的毛筆撿起來重新裝進筆匣之中。
正抬眼時,謝安朔已經帶著小廝阿正走來。
謝安朔的目光定在了芫娘的手上,神情不由得凝重了幾分。
阿正見得芫娘手裡的筆匣,連忙一把奪過來:“這可是寶德齋的紫毫,你怎麼敢在公子的書房裡隨便亂拿東西?”
蘭序小姐亡逝多年,這紫毫是老爺和公子買給小姐的。
公子每年專門拿這筆給蘭序小姐寫悼文,如今竟有人敢對這筆圖謀不軌,那簡直是罪該萬死。
芫娘一愣,也沒想到撿一支筆會這樣,連忙解釋:“抱歉,我不是故意的,這筆方才掉了,我……隻是想撿起來。”
阿正卻早已沒了好臉色,滿眼隻剩狐疑:“還有這麼巧合的事?”
他方才一進書房就聽到了窸窸窣窣的動靜,若是撿筆,怎麼早不撿,晚不撿?
“你分明就是在書房中亂翻東西。”
謝安朔並不關照芫娘和阿正在說什麼。
他隻抬起頭,仔細在書房中打量一圈,很快便見書桌上的筆並沒有按照往常的順序掛上筆架,收斂著給蘭序悼文的匣子也未曾蓋好。
謝府的下人從來不會將書房打理成這樣。
謝安朔眉心微蹙,先前的溫和已經蕩然無存,他審視的目光梭巡在芫娘身上:“這是我妹妹的筆,我不喜歡有人碰她的東西。”
他的語氣又重了幾分:“不,應該說很不喜歡。”
芫娘怔了怔,不由得低下頭:“我不知道這是雲笈姐姐的筆,隻是剛才……我真的沒有亂翻東西。”
謝安朔的眉頭越蹙越深,眸子裡的神色意味深長。
蘭序的悼文絕不能給旁人瞧見。
雲笈本非謝家千金,謝家真正的女兒蘭序也早已逝世多年,這件事的知情者並不多。
雲笈身份特殊,如若在兆奉陳案真相大白之前被揭穿,不僅會引得滿朝腥風血雨,更會給謝家帶來滅門之禍。
若是這薑小娘子果真亂翻東西,瞧見了給蘭序寫的悼文,難保不會懷疑雲笈的身份。
謝安朔眸中漾過一絲冷意。
一路從西南回到京城,謝家已經失去的太多了,如今他決不能拿著父母和雲笈的性命去賭。
謝安朔側眸使了個眼色。
阿正便一把摁住芫娘。
芫娘還沒反應過來,便冷不丁跌坐在地上,不由得吃痛地皺了皺眉頭。
阿正忿忿朝著芫娘詰問道:“謝府的東西,你也敢隨便亂翻?你以為我沒看見?你方才還想碰那盞滾燈呢。”
“難怪是沒爹沒娘的,我看你該好好長點記性,才好改了這歪門邪道的心思。”
芫娘眸子一縮,登時連大氣也不敢再出,隻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謝安朔。
盼星說過,謝家公子最是溫和,說不定會相信她的解釋。
可四目相對之時,她不禁微微一顫,滿腔言語竟生生塞在嘴邊。
謝安朔居高臨下的目光,比臘月那寒冰還要冷。
芫娘鼻子一酸,眼淚一個勁在眼眶裡頭打轉。
“我……我沒有翻……”
“是方才盼星姑娘打理過書桌。”
“既然是盼星打理的,你怎麼不早說?”阿正面上笑著,心下卻認定了芫娘在撒謊,索性掏出一把匕首貼在芫娘臉邊。
“你給我老實點,你還想求我家公子放過你不成?”
“這紫毫筆名貴,就算我們家公子良善,也不能不送你去見官。”
“見官就見官。”芫娘咬著唇,話語裡帶著幾分哭音,卻還是倔強如初“我沒有亂翻,我也沒有偷筆。”
她的話已經有些說不清了,卻半滴眼淚也不肯流:“不是自己的東西,不管怎麼我都不可能拿的,但沒有翻就是沒有翻,我不能平白被人冤枉。”
“我才不是沒爹沒娘,他們好好教過我,我全都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