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順天府的時光過得飛快。
一轉眼, 芫娘已經領著了進鳳翔樓的第一份月錢。
芫娘撥弄著銀錁子和銅板,一時也不知要怎麼花,隻能支著下巴在大堂裡頭發呆。
鳳翔樓裡其他做活的娘子見了, 便吆喝道:“芫娘, 明兒休息,我們要去香凇山拜佛去。”
“如今有了銀錢,到佛前供個大蓮燈,日後才有福氣嘞。”
“都說香凇山的佛最靈了, 你跟不跟我們一道兒?”
芫娘聞言, 頓時眼前一亮:“我要去。”
大家聞言,便嘰嘰喳喳圍到芫娘身邊。
“你聽我說, 那個蓮燈你可得買好了背上山去。”
“山上廟在外頭的蓮燈請一盞要十文,南城的隻要五文錢一盞, 還是西番的酥油燈。”
“香我這裡有,就不用花冤枉錢了。”
順天雖然沒有紅芍和翠翠,但芫娘覺得自己好像也沒有那麼孤單了。
旦日一早,她便換上乾淨衣裳,同幾位娘子往香凇山上去。
香凇山位在順天城南,山上那智妙寺本是前朝建築,遺世而獨立於山頂,時至本朝已然頗有荒廢之景。
好在多年前永寧長公主出嫁時宮中大興佛事, 當今陛下親自下旨翻修,才有了如今恢弘氣派的智妙寺。又因著香淞山山林深靜, 景色怡人, 故而也漸漸成為了京中百姓們郊遊踏青的去處。
這一路上山,既有人賣吃喝,也有人編草螞蚱, 實在是好不熱鬨。芫娘看得流連忘返,直被旁的娘子們喚兩三聲才發覺掉隊。
芫娘隻好訕訕一笑,再三步並兩地追上大家的步子。
不過饒是大家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在山上買東西,芫娘還是被那帶著露水的新摘荷花引去目光,最終買下三朵。
香凇山算不得高,坡度也一點都不陡,即便芫娘走走停停,小一個時辰便也到達了山頂的智妙寺。
敕修的寺廟滿共四進院落,東西配殿俱全,建築格外恢宏。廟中遍植銀杏樹淩霄花,每到如今這般夏日,淩霄盛放,便是燦若雲霞,美不勝收。
寺外人群熙攘,僧人沙彌,賞花遊覽之人往來不覺,一時比滿院子紅赤赤的淩霄花還要更熱鬨。
芫娘跟在大家後頭,望得目不暇接。
一過了山門同天王殿,迎面便是供奉著佛像的大雄寶殿。寶殿中肅穆莊嚴,梵音陣陣,善男信女摩肩接踵。
芫娘忙將新摘的荷花獻到佛前,誠誠懇懇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求菩薩一定一定保佑她——
定要當上掌灶,在順天找到爹娘和哥哥才好。
她默許完願望,還沒忘虔誠地磕三個頭,這才緩緩起身。
旁的娘子們早已經聚在燈架旁供起燈來,芫娘便也將帶上山的油燈放上燈架,一盞一盞挨個點亮。
“我一盞,紅芍姐姐一盞,翠翠一盞……”
直點到最後一盞,她方皺起眉頭來。
佛殿點燈,祈求長生,緣結善報。
她本要給陸懷熠供一盞的,可現下卻不知怎麼少了數,陸懷熠的那盞燈不見蹤影。
芫娘不禁有些懊喪。
若是她上山之前再細細數一遍就好了。
陸懷熠雖出身在官宦之家,但在錦衣衛裡成日來往辦差,聽到見到的免不得會是先前似胡三那般流血的場面。那樣的場面實在太嚇人了,她總想著陸懷熠也得平平安安才好。
眼見得前頭點亮的幾盞蓮燈燃得赤焰火舞,芫娘隻好作彆還要繼續往後山去遊玩的其餘娘子,獨自往山寺的流通處尋去。
鳳翔樓娘子們的話是誠不欺她,這裡的蓮燈又大又精致,蓮瓣做得栩栩如生,還描了金線,可一盞便要足足三十文錢。
芫娘看了看蓮燈,又望了望茄袋,終於還是咬咬牙一跺腳,將這盞大蓮燈請了下來。
畢竟她沒了錢還能再賺,六爺出入免不得刀光劍影,若是身上被人戳個窟窿,那可得疼死了。
芫娘小心翼翼地將蓮燈捧上燈架,寺中的小沙彌才又送來一張紙條和炭筆,請芫娘寫兩句祝福一並放在蓮燈上燃了。
芫娘稍加思索,隨即便歪歪扭扭地落下“平平安安,身體康‘見’”八個大字。
待到供完了蓮燈,芫娘算是了卻了一樁大心願。
她登時神清氣爽,興致勃勃地往寺外走去。
香淞山中雖不似智妙寺有成片的火紅淩霄,但山間小路崎嶇蜿蜒,四下裡不知名的小花也自成一景。
芫娘雖在智妙寺花了些錢,但是一想到為陸懷熠供了一盞又大又好的蓮燈,她便隻覺得到處都是美景,頓時連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
沒了旁的娘子催促,她下山的路就自由多了。
芫娘走走瞧瞧,一陣功夫便已經行到半山腰。
她正專心致誌地沿著山路走,忽而聽到一聲輕喚。
“薑小娘子?”
熟悉的聲音從身旁傳出,芫娘尋聲望去,便見得是盼星站在路旁。
笑意頓時自嘴角爬上芫娘眉梢:“盼星姑娘?你怎麼在這?雲笈姐姐也來拜佛麼?”
盼星聞聲,便應道:“果真是薑小娘子,真是好巧。我家小姐同幾位閨中好友來香淞山避暑出遊,命我來路上買些小玩意回去。”
“小姐先前說要替薑小娘子從我家少爺那裡擇書,那日一回去便早早擇好了。隻是這些日子不得空,沒能送到薑小娘子的手上。”
“今兒難得到南城來,小姐昨夜就叮囑我將書帶著,本想等回府時再帶給你,不成想竟能在山上遇見,請薑小娘子移步,同我去馬車上取書可好?”
芫娘點點頭:“那真是太好了,有勞盼星姑娘帶路。”
盼星盈盈一笑,引著芫娘走了半盞茶的功夫,果見得幾輛馬車停著,眾人紛紛圍坐一旁,中間自然是謝雲笈同旁的幾位官家小姐。
隻奈何幾位小姐們的臉色似乎都不大好。
其中一位穿著黃襖裙的官家小姐更是神情忿忿,指著地上的食材道:“叫他們送熱食來,他們送的這是什麼?要我們茹毛飲血不成?”
一旁的下人隻能弓著身子連連求饒:“顧小姐息怒,這生食材定是酒樓裡弄錯了,未免得諸位小姐受餓,還請下山用飯。
“你們是有多大的面子,來攪我們出門的興致?”顧家小姐擰著眉頭,風風火火恨不得就要動起手來。
虧得謝雲笈眼疾手快,連忙扯住顧家小姐的袖口:“事已至此,咱們先想法子,光在這生氣可要氣壞身子的。”
“這好不容易才到山上,就這麼白白下去?”顧家小姐望著謝雲笈,“我可不想回去,如今待在家中無聊透頂。”
“英國公府那祖宗也不知道是死哪去了,既不來跑馬,又不去錘丸,害的這幾個月都沒人帶著我贏錢。”
芫娘靜靜在旁邊瞧了一陣,這才緩緩朝前一步。
“幾位小姐若是為難,我可以幫忙烹那食材。”
大家聞聲側目,謝雲笈立時輕笑:“芫娘?你也來山上了?”
“這些肉絲毫未曾醃製,你果真能做?”
“雲笈姐姐。”芫娘甜甜笑著點點頭,“隻請盼星和其他幾位姑娘小哥們幫幫忙,我隻消半個時辰功夫便能做好。”
“那便要辛苦芫娘了。”謝雲笈微微頷首。
芫娘自也不磨蹭,跟著盼星他們便打理起來。
得益於這些時日在鳳翔樓做多了後廚的粗活,有火鐮同上好的銀縷炭,生火自然難不住她。
盼星同旁的幾個丫鬟利索將那生羊肉分切成小塊,拿洗淨的樹枝傳串起來。
等到一切準備就緒,芫娘才抓著羊肉串置上火焰。
明火在羊肉之間不斷得遊走舔舐,被煸出的羊油頓時裹滿肉串,散發出灩灩的肉香。
頂頂新鮮的羊肉不需要太複雜的製作工序,一把孜然合著一把辣椒面,便足以同滋滋冒油的羊肉串相得益彰。
幾位小姐們的眼都看直了。
從前吃過那許多的炙肉又醃又燜,竟不比這一回明火赤焰來得直接,更不如這簡簡單單兩搓調料來得香。
待到幾位小姐嬉鬨分食羊肉的功夫,芫娘已經又將幾張白面餅又架上了火堆。
白面餅淋油,便瞬間在明火上誕生出一層焦脆的外殼,撒上方才的孜然辣椒,將羊肉夾放在餅中,一口下去外焦裡嫩,肉汁四溢。
顧家小姐不拘小節,一連便吃下兩隻餅,直吃得腹鼓圓圓,方長長歎下一口氣:“薑小娘子這手藝果然非同一般。”
“上一次吃到這麼好吃的羊肉,還是我小時候進宮那次。”
謝雲笈輕擦唇角:“我也記得,宮中從前有位禦廚,做羊肉是一絕,不管炙的還是清燉,都滋味極妙。”
旁的幾位小姐紛紛應和。
“我也記得,好似是姓孫吧?聽說是薈賢樓楊師傅的師弟呢。”
“可不止是羊肉,這位師傅的軟炸裡脊和東坡肉也燒的好吃,切出來的肉塊四四方方,連大小都一模一樣。”
“這師傅興許回鄉了,若是在京城裡頭,早該和薈賢樓一樣聲名鵲起不是?”
在一旁打理炭火的芫娘默默聽著,手裡的動作不禁一滯。
同樣姓孫,且刀工極好,芫娘腦海裡莫名浮現出整日在牆角下爛醉如泥的老孫。
可一個是禦廚,一個隻是鳳翔樓裡頭混日子的刀案,這差距實在帶著雲泥之彆。
芫娘幾不可見地輕歎一口氣,這順天府真真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她定得再努力些練她的刀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