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淞山忙活了一回, 等打理完東西,時辰已然過了午後。
遊山的小姐們陸續歸家,芫娘自也被盼星引上謝家的馬車。
馬車碌碌駛往山下, 謝雲笈拿出一隻書匣來:“我從兄長那裡尋來三本,一本《三字經》, 一本《增廣賢文》, 還有一本《幼學瓊林》, 都是開蒙用的書。”
“這上頭又有兄長的青筆注解,詳儘明了,正適合剛剛識字用,想來是外頭那些書鋪中是買不到的。”
芫娘眼前一亮:“叫雲笈姐姐費心了,我都不知道怎麼謝你才好。”
她興高采烈地打開書匣, 就見得三本精裝細裱的書躍然眼前。
書封是上好的花綾, 帶著淡淡的芸草清香。書中的字跡清瘦修長,側鋒銳利, 筋骨渾然。這字和陸懷熠的字不大像, 卻有種不輸陸懷熠的彆樣勁挺。
芫娘摸著書裡頭的字跡, 沒來由地愣了愣。
俗話也說由字見人, 能寫出這樣筆法追勁的字,雲笈姐姐的那位兄長, 必然也和雲笈姐姐一樣,是個頂頂好的人。
謝雲笈瞧著芫娘被吸引去了目光, 忍不住掩唇輕笑:“芫娘今日幫了大忙, 要謝也該是我謝你才對。從前竟不知芫娘還有這般手藝, 今日真是令我大開眼界。”
“方才臨走前,顧家小姐還說來日要請你去顧府再做一次乾烤羊肉。”
她說著,便對盼星輕輕使個眼色。
盼星心照不宣的點下頭, 朝芫娘遞上一包銀錁子:“今日有勞薑小娘子,這點是顧家小姐和我家小姐的心意,薑小娘子不要推辭。”
芫娘眨眨眼,掂一掂手裡頭的書匣子:“做飯本就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何況今日我吃的也不少。”
“這樣好的書,旁人求也求不來,比多少錢都要金貴。”
“這……”盼星一滯,不禁有些為難地望向謝雲笈。
謝雲笈不緊不慢:“這書本就是要給你的,你今日辛勞不歸在咱們的約定裡,收下酬勞是天經地義的事。”
“若是薑小娘子覺得這錢腥臭唐突,那就挑些喜歡的釵釧瓔珞可好?”
芫娘思忖片刻,從盼星手裡接過茄袋,將銀錁子一股腦都倒回盼星手裡:“我收雲笈姐姐的這隻茄袋做酬勞足矣,旁的錢就做我日後的書資吧。”
謝雲笈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便也不再為難。
盼星歸置了銀錢,才又打量著自家小姐,對芫娘道:“我家小姐每月初一都來智妙寺拈香,薑小娘子若是想要旁的書或有不懂的,來智妙寺找我家小姐看看也不是不成。”
盼星說著,又忍不住打趣道:“來日薑小娘子若是想看什麼買不到的書,且請我家小姐尋我家公子說上兩句話,公子便沒什麼不肯抄的了。”
謝雲笈輕蹙起一雙煙柳眉,輕輕撓一把盼星的癢癢:“你這丫頭,彆再貧嘴了。”
盼星躲了躲,又低聲喏喏道:“奴兒可不曾說錯,公子最是好脾性,難道不是對小姐有求必應千依百順?”
“這世上沒有比咱們公子更好的兄長了。”
芫娘望著她們打鬨,恍惚有些被這愉悅的氣氛感染到。
若是她的哥哥也在,定會陪著她寫字背詩,會把虎眼窩絲糖讓給她吃,會讓爹爹給她買紫毫,會將她視若珍寶。還有那隻夢裡頭被無數次答應買給她的大滾燈,哥哥肯定也不會食言。
想著想著,芫娘下意識摸摸戴在脖子裡的玉環,不自覺濕了眼角。
一旁的盼星見狀,忙關照道:“薑小娘子這是怎麼了?”
芫娘連忙搖搖頭,低下頭收好了書匣子,衝盼星輕輕笑道:“沒事……”
她隻是有些想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就算沒有萬貫家財,就算不曾位極人臣,也肯定和雲笈姐姐的哥哥一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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芫娘回到鳳翔樓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
眼下雖是休息日,芫娘卻未曾鬆懈練習。
她將帶回來的書匣收好,便尋進廚房裡頭摸起薑來。
老孫使刀得心應手,仿佛那菜刀與他早就渾然一體,切起來絕不會有一分一毫的偏差。
要練到老孫那般程度,芫娘知道自己唯有靠勤能補拙。
她拿薑按在手裡,一下一下揮動菜刀,恍然找到了某種特定的速度。
按著這節奏切下去,薑絲倒是比先前都要勻稱。
芫娘心下一陣喜悅,正要伸手再拿一塊薑來,卻摸了個空。再抬頭一看,滿滿一籃子薑竟生生被她切完了。
芫娘看著身旁堆起小山的薑絲,不禁感歎,明天又有一個刀案要享福了。
她收好刀案,走到院子裡尋個石墩坐下,靜靜回想起方才切薑的手感來。
琢磨片刻,後廚門外的巷子裡頭忽傳來“撲通”一聲動靜。
芫娘滯了滯,伸著脖子朝門外看,然而外頭黑洞洞的,什麼也沒瞧見。
她猶豫一陣,終究還是忍不住探尋的心思,沿著圍牆朝門外走去。
才出門沒有兩步,便見地上躺著個滿身是血的人。
芫娘嚇得僵在原地,一時間門已經忘了尖叫,隻敢躲躲閃閃地去瞧。
月色幽幽,芫娘的目光逡巡兩三回,方從這人身上尋出幾分熟悉感。她俯下身湊近去細看,登時驚詫地皺起眉頭:“陸大人?這是怎麼了?”
陸巡此刻眉頭緊鎖,氣息急促,聽到有人說話的動靜,才終於吃力地撩起眼簾。
他喘著大氣強打起精神:“薑姑娘……不必管我,那夥人隻消片刻功夫……便會追來。”
“他們凶神惡煞,卻隻是衝我。你對付不了,自去個周全的地方,莫要被我牽連。”
芫娘聽著這番“肺腑之言”,連忙朝四周打量,見得還沒有人追來,便一話不說扯起陸巡的胳膊搭上她的肩頭。
“那怎麼能行?我不能見死不救。”
陸巡習武多年,身形充實。
芫娘的個頭比他要低上好些,但還是使著吃奶的勁硬將陸巡的半個身子架了起來。
“在香海的時候,六爺就同我說,你們雖然沒有血緣,但從小一起長大,他心裡早已把你當作兄長了。”
“你若是有好歹,六爺他會難過的。”
陸巡踉蹌著步子,一條腿還拖在地上,恍惚還想說些什麼,一張口便生生噴出一口血,徹底昏死過去。
芫娘又急又慌,硬是將奄奄一息的陸巡拖進鳳翔樓。
她關好後廚的大門,將陸巡塞到後廚燒火的柴草垛裡,才鬆下緊繃的神經。
她用柴草掩住陸巡,輕聲囑咐道:“陸大人先在此處忍一忍,我去找六爺和郎中。”
話音才落,巷子裡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芫娘心下一緊,自知大抵是陸巡說的“那夥人”追來了,她正要尋個地方去躲一躲,可垂眼之間門,她忽然望見自己衣襟上沾著陸巡方才吐出來的血。
一大片血跡赤紅又粘膩,落在身上想藏也藏不住。
門外的腳步眼見得就要化作“砰砰”敲門聲,芫娘急得四下張望。
視線掃到牆角的籠子,她終於心生一計。
這夥人能將陸巡傷成這模樣,她去硬碰硬定是不行的,隻能智取才最好。
一行人來得極快。
芫娘開門時,院中燈影撲朔,她卻瞧得真切。
他們穿著雖然普通,可眼神中暗露凶光,一看便非善類。
芫娘鎮定下情緒,方開口道:“鳳翔樓已經打烊了,這裡是後廚,夜間門不通。幾位若是打尖,還得勞動再繞幾步路,到前門去叫店。”
門外為首的穿著紫衫,兀自往前一步睨著芫娘道:“方才可聽見看見有什麼人路過此處?”
芫娘搖搖頭:“這麼晚的時辰,除了幾位客官……”
她的話音還沒落下,紫衫人忽然漾出幾分殺意:“你身上是哪來的血?”
芫娘佯裝低頭一瞧,目光隨即瞥向地上的滿地雞毛,合著放了一半血的大公雞:“我這要燒蔥油雞,蔥薑都在廚房裡頭備好的。”
“我們鳳翔樓的東西一貫新鮮,剛挑了隻公雞宰。”
她說著提起半死不活的公雞,公雞果真奮力掙紮,將血濺得四處都是。
紫衫人連忙退後躲避,他身後的幾個手下竊竊私語一陣,似是打算順著巷子往彆處去追。
芫娘見仿佛是搪塞過去了,屏住的氣息這才悄悄鬆下一口。
然而不等她懸著的那顆心徹底放下,為首的紫衫人卻腳步一頓,回過頭瞪向芫娘:“你方才說鳳翔樓已經打烊。”
“既然打烊,你怎麼會連夜宰雞?究竟是做給誰吃?”
“我……”芫娘被瞪得下意識一抖,終於發覺自己是被問住了。
她全然不知該如何對答,腦海裡隻剩一片空白。
一群人懷疑的目光隨之梭巡而來,芫娘心中隻剩下發慌,手裡不由握緊了方才宰雞的菜刀。
她若實在是掩飾不住。
魚死網破就是她最後的法子了。
四下夜深人靜,時辰仿佛是被無限拉長,芫娘隻覺得自己連大氣也不敢再出。
恰逢此時,牆頭忽然傳來陸懷熠熟悉的聲音:“蔥油雞做好沒有?還不能吃嗎?”
他熟稔地從牆頭上一躍而下,旁若無人地朝芫娘走過來:“我們沒被人發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