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怎麼也沒想到, 最先到鳳翔樓來,看到她如此狼狽模樣的人會是陸懷熠。
雖然他明明還是念叨著和從前一樣損人牙眼的語句,但芫娘卻一點也生不起氣來。
她打量著陸懷熠,心中五味雜陳。一時是委屈難過, 一時又是欣慰愉悅, 可數不儘的言語澀在嘴邊, 終究是化作了一抹發自心底的笑。
“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到南城來?”
陸懷熠打量著鳳翔樓這差強人意的後廚, 不由得嘖嘖舌:“自然帶人辦差呐,還能是因為什麼?”
“今晚上怕是都在這了,你總得讓我騰點地方出來吧。”
話音落了, 他方勾起唇角,似有所指地敲了敲腰上的牙牌。
芫娘循著動靜往他腰上一瞥,入目的便是他那隻象牙雕的牌子。隻是這回牌子上正面雕著的官職大字變成了“錦衣衛北鎮撫司總旗”。
再定睛一瞧, 芫娘始發覺陸懷熠今日套了身乾練的黛色飛魚曳撒,戴一頂官襆,比在香海時要像模像樣得多。
她依稀記得,小旗受轄於總旗,總旗則受轄於陸巡那樣的百戶官。依著眼前的情形,陸懷熠儼然是好事臨頭。
“咦?”芫娘刻意驚呼出聲, 好似是比陸懷熠還要高興,“六爺升官了?入夜還帶這麼多小旗來辦差, 實在辛苦。”
“你在這等我一陣, 我去去就回來。”
芫娘樂淘淘地回了廚房, 順手挑出幾顆土豆來。
鳳翔樓裡灶多地兒大,隻要過了每日客忙的時辰,倒是不拘著幫廚小二們自己弄吃的。
至於土豆, 則都是白日裡削好沒用完的,此時殺了水,明日做菜用不成,倒正好成了芫娘做吃食的好材料。
她幾下快刀將土豆改成細絲,拌上生粉蔥花同幾種香料,便算是做好了準備,再往灶裡添柴生火,鍋便又重新熱了起來。
拌好的土豆絲在熱油的鍋裡頭“刺啦”一鋪,原本鬆散的絲條便抱成餅狀,香氣更是一下子縈繞而出。
短短一陣功夫,土豆餅已然是大功告成。芫娘又往這土豆餅上撒了孜然同海椒面兒,往裡頭夾上醃好的蘿卜乾,方才幾顆不起眼的土豆便已經成了烹香的土豆絲煎餅。
跟著陸懷熠辦差的小旗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沾上了陸總旗的光。這土豆絲煎餅外皮焦脆,咬起來“哢吱哢吱”,但是內裡卻格外軟糯,又夾了酸辣滋味的蘿卜乾,風味實在是層出不窮。
陸懷熠坐在門檻上同芫娘一道兒啃土豆絲煎餅,雖隻是宵夜小吃,卻瞬間吊起了他沉寂好幾日的胃口。
他終於為著再次吃到這熨帖的滋味而鬆下一口氣。
還好還好,這京城裡頭還有他陸懷熠的一口飯吃。
他側目望向時不時因著那土豆絲煎餅太燙,鼓起腮呼兩口氣的芫娘,忍不住無奈地輕笑一聲。
“翠翠不是給你踅摸來一封薦信,要讓你做掌灶的麼?這怎麼回事?”
“鳳翔樓的掌灶,還得自己洗菜打水摞盆子?”
“唉,這可說來話長。”芫娘輕輕歎氣,將前幾日的遭遇與陸懷熠和盤托出,“掌櫃先前跟我答應過,來日若是樓裡頭掌灶的人短了缺了,就讓我補上。”
“反正我在順天人生地不熟,也不能就這麼回香海去,隻好先留在這,走一步算一步。”
陸懷熠嘴角抽了抽。
什麼叫人生地不熟?敢情在她心裡,他都不能算是個人嗎?
他蹙起眉頭,神情凝重地側眸望去。誰知那罪魁禍首居然還低著頭專心致誌地啃她的土豆絲煎餅,半點也不知他心裡有火。
陸懷熠越想越氣,索性壓了壓眉頭:“薑芫娘。”
你沒長嘴嗎?你在鳳翔樓混成這樣,你就不會開口問問我能不能幫忙嗎?
“嗯?怎麼了?六爺明天有想吃的?那你跟我說,我提前給你準備。”芫娘一臉懵怔地抬起頭,嘴裡的煎餅還沒有嚼完,隻能含含糊糊說話,彎眼朝陸懷熠笑。
“以前在香海都說好的,你吃什麼我就給你做什麼,我說話一向算數。”
陸懷熠:“……”
正對上芫娘的彎彎眉眼,一腔子火生是給他又憋回去了。
他兀自起身,瞥向一旁打牙祭的小旗們:“吃得磨磨唧唧,磨牙呢?”
“誒?這土豆絲煎餅才出鍋,燙得緊,你讓大家吃完嘛。”芫娘不知陸懷熠又哪來的無名火,不禁朝他疑惑道。
陸懷熠衝著芫娘面無表情道:“我是帶人來辦差的,不是來吃宵夜的。事情還沒辦完,他們吃不下去。”
“走了。”
“啊?這就要走了?”芫娘也不知陸懷熠這一驚一乍的是什麼緣故,隻好目送他那背影越走越遠。
芫娘輕輕歎一口氣。
他今天晚上好奇怪,一驚一乍的。
她忍不住自言自語:“不就是沒做掌灶麼?又不是我不想。”
然而還不等她的話音落下,門後忽然傳來一聲嘲弄的冷笑。
“就憑你小丫頭片子這點子本事,還想當掌灶?”
“我看你下輩子還差不多。”
芫娘一滯,不由得循著聲望過去。
牆角底下是躺著個人的。
那人穿的破破舊舊,發髻束得鬆散不堪,一隻手抓著酒葫蘆,另一隻手捏著芫娘方才煎好的土豆絲煎餅。他像攤爛泥一樣臥著,渾身散發出熏熏酒氣,格外不修邊幅。
芫娘認識他。
鳳翔樓家大業大,除過掌灶跑堂,幫廚也絕不在少數。而幫廚也有分工,有些是跟芫娘一樣洗菜刷碗宰魚殺雞的粗使幫工,還有些是替掌灶切菜分肉揉捏劑子的刀案。
至於這位“爛泥”,正是鳳翔樓的刀案之一,旁的人都叫他老孫。
他瞧著約摸四五十歲,平日裡獨來獨往,酒不離身。往往在見到他人之前,便已能嗅見他身上的酒氣。
老孫白日做完活計,剩下的時辰大都喝個爛醉,掌櫃的也拿他沒有辦法,算是鳳翔樓裡頭人儘皆知的一根老油條。
不知是在鳳翔樓裡實在委屈,還是方才的陸懷熠讓芫娘多出幾分底氣,她那不肯低頭的勁兒忽然又冒了出來。
芫娘打量向老孫,竟跟老頭頂起嘴來:“你說就好使了?我憑什麼不能當掌灶?”
“你既然這麼嫌棄我的手藝,還吃我做的煎餅乾什麼?”
老孫懶洋洋地吃一口辣酒,噴著滿嘴酒氣嗤嗤冷笑:“我自然不是隨便亂說,若不是吃過你的東西,我也指點不出來。”
他從煎餅裡頭拈出一根土豆絲,迎著滿院子清淺的月光晃了晃:“你這豆絲兒切得這麼粗,才勉勉強強算個均勻。刀工火候是廚子的立身之本,你連刀工都是這副模樣,還論什麼其他?”
若是個打小練童子功的,切成芫娘這樣實在沒什麼天賦,還是趁早彆乾這行得好。
若不是自小練的刀工,那更不用說了。這順天城裡頭能人輩出,從刀工上就差人一大截,怎麼跟旁的人比?
“你以為能把東西弄熟,就能當廚子了?既沒有師承,又沒有背景,靠野路子想在順天出頭那就是白日做夢。我看你還是趁早歇下這份心思,早些尋尋旁的出路吧。”
“這鳳翔樓的掌灶,你當不上。”
芫娘皺住眉頭。
她從小跟著薑家大娘在香海擺攤,的確是不曾和旁的大廚一般,正正統統練習過所謂的“刀工火候”。
酒樓她並不是沒有進過,為著能到順天做個掌灶,她不知道偷偷在酒樓的後廚遊蕩過多少回。切菜配菜,她不是不能做,她切的東西也絕非不能下口的玩意兒。
如今被鳳翔樓裡頭的一個糟老頭貶得如此一文不值,芫娘心裡有一千一萬個不服氣。
“野路子又怎麼了?肯上進的野路子也比成日酗酒的混子強。”
她說著便轉身往廚房裡頭去。
“酒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喝得手都抬不穩,還瞧不起我們做粗使的?”
“我倒得看看,練過刀工火候的人又能出神入化成什麼樣。”
芫娘俯身,徑自從水桶中撈出老孫白日切過的土豆,凝神一瞧,手不禁懸在半空中,滿眼的不服和憤怒頓時悉數化為錯愕。
若不是因著她搬了水桶,親眼看見老孫把切過的土豆丟進水桶之中,說她此時此刻拎著的是一片土豆,她是不能信的。
那土豆片薄如蟬翼,輕透似紗,放在眼前也幾能透出院子裡的月光。
她又伸手一撈,桶裡的土豆片浸在水裡頭,竟當真如同薄紗一樣流暢地從她指尖上滑了過去。
一桶土豆片,竟都同她撈起來的那片一樣,薄得仿佛能被一陣風吹走。
再瞧瞧她自己切的土豆絲,雖不能說是奇形怪狀,可多少也是差強人意。
這差距,實在太過可觀。
那譏諷的言語,仿佛成為了現實。
她不禁皺起眉頭,失落地走出廚房。
老孫已經喝得不省人事,臥在牆角下打著長鼾,院子裡好似又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芫娘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圍著鍋灶打了十幾年的轉,如今才發覺,她好似從來未曾能入過廚師這行當。
她摸了摸自己的圍裙,忍不住瞧向自己手裡攥著的半塊土豆絲煎餅。
她不想就這麼铩羽而歸地回到香海,她還要去找爹娘和哥哥,還要站得離陸懷熠更近一點……
芫娘仰起頭望向天上的月亮,暗暗蜷緊了手指。
香海的那麼多事都擋不得她,如今她自然也不會放棄。刀工也好,火候也罷,大不了一切從頭開始。
她要做的事,就一定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