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金湯酸菜魚(1 / 1)

順天府北城。

巳時。

鼓樓大街上人頭攢動, 繁華異常,隻在旁人眼裡落下“熱鬨”兩個字。

薈賢樓就坐落在鼓樓大街正中。這裡菜色精致,席面講究, 雅致的名聲數一數一,一貫是食客老饕與達官貴人們獵鮮的去處。

門前的小二眼見得又來一輛馬車停在門前,連忙迎過去,俯身替貴客們放好腳凳。

片刻功夫, 車中隨即走下兩位客人來。

一雙翩翩貴公子, 隻是在街面上行走也難免點眼, 引得不少人投來打量的視線。

走在前頭的信步閒庭,一瞧便知是那位令京中做酒樓買賣之流皆頭疼無比的順天紈絝之首——

英國公府陸小公爺無疑。

至於走在後頭的, 倒是位甚少出入酒樓飯店的人物。

他一身紺青直裰, 束著幅巾,鶴頸如玉, 膚色脂白,薄唇輕抿, 眸光深邃, 儼然一副清冷書生模樣。

但凡有些閱曆的夥計, 絕不至於不認識他。

這位不是旁人, 正是當朝最炙手可熱的新貴,前科探花郎, 謝家的大公子謝安朔。

眼見兩位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物竟聚在一處, 夥計們不由得撓了撓頭。

不過眼見貴客們朝著薈賢樓裡頭去,夥計們也顧不得再思量許多, 連忙腳底生風,一溜煙地去尋掌櫃的。

薈賢樓裡頭修的考究,整座樓雖坐落在這順天府最繁華熱鬨的地方, 但卻擾不到樓中的半絲清淨,故而這薈賢樓的廂房一貫安靜雅致。

憑立在此中俯瞰街景,是當真能體會鬨中取靜的精髓。

雅間裡早就為貴客奉著溫好的水酒同果點。

七星伴月的花型攢盒鑲有螺鈿,分格擺放著櫻珠葡萄,並著安南販來的香蓋同莽吉柿。這些饒是再順天城裡也頗是罕見的水果,都已經細細地剝開切好,碼放到整整齊齊。

謝安朔見著迎客的小廝走遠,方收回目光端坐在桌前,輕聲揶揄道:“在順天能吃陸小公爺的請,這可真是榮於華袞。”

陸懷熠一隻手撐在膝頭,坐沒坐相地斜倚在圈椅邊,恍惚聽不見這調侃的言語,隻捏住手裡頭把玩的骰子,自顧自懶洋洋地撩起眼眸。

“少說你那廢話,隻說東西帶來沒有?”

謝安朔哂笑,隨即忿忿頂一句:“兆奉陳案已經過了十多年,如今朝中人人諱莫如深,這案牘自然更是鳳毛麟角。”

“我又不是神仙,你想找,我難不成伸伸手就能給你變出來?”

陸懷熠卻不氣,隻慢悠悠道:“年初我跑馬那彩頭是替誰贏回來的?你弄那彩頭又為著什麼,你打量我不知道?”

謝安朔眉頭一皺,登時收起插科打諢的心思,打量的目光便在陸懷熠身上梭巡起來。

“你就這麼信我?認定了我能找得到兆奉陳案的案牘?”

就算人人都知這兆奉陳案是一樁奇冤,可卻沒有人想看到翻案的一天。

舊案已經按下結案的大印,朝堂也自此平靜了十幾年,往事重糾傷筋動骨,哪怕是當初最深受其害的當今陛下,隻怕也早已再無半分惜故的心思。

故而如今不止是沒有人再替這樁案子伸冤,就算是透露出半分要翻案的心思,在朝臣眼中就已然是大逆不道。

謝安朔的模樣分外嚴肅:“小公爺找這案牘,又是為了什麼?”

陸懷熠不言,瞧著謝安朔那副模樣嗤笑出聲。

他百無聊賴地自攢盒當中撚出一粒巴蜀青兔睛,拋著那青葡萄隨即在空中幽幽劃出一道弧線,不偏不倚地落進他嘴裡。

他自然知道這陳年舊案事關重大,旁的人向來絕口不願提起,謝安朔有顧慮自也是情理之中。

隻是一想到要尋這案牘的由頭,他腦海裡不由得再次浮現出那不識好人心,非要把他氣死才算完的芫娘來。

陸懷熠惡狠狠咬碎了嘴裡的葡萄。

“沒什麼原因,我是吃飽了撐的才想找這案牘。謝大公子隻管放心,其他的事我懶得管,旁的人我更不必去浪費這口舌。”

“當作咱們的秘密,也不是不行。”

“你謝大公子翰林新貴朝廷棟梁,生父是工部尚書,舅父是內閣學士,若是連你也找不到,這能說得過去?”

謝安朔聞言,眸光也不由得微滯住。

陸懷熠此人,往常鬥雞跑馬的去處向來少不得他的身影,在京中同輩中間實在是極不著調。

但如今對上他那雙眸子,竟莫名有種要被看穿了的錯覺。

謝安朔失笑,兀自捏了捏眉頭。

如今還敢探查兆奉陳案的人實在是寥若晨星,是多一個盟友還是多一個麻煩,這實在無需多慮。

“再等幾日,我會找出來給你。”

陸懷熠輕輕挑眉,似是終於對這幾句人話感到了滿意,迅速同謝安朔達成共識,過渡到友好的會餐環節。

菜自然都是早已備好的,直等得廂房中傳菜的夥計拍一拍手,東西便被魚貫端上。

薈賢樓早就是陸懷熠吃絮了的地方,吃起旁的菜自是稀鬆平常。

直等到起了熱葷,掌櫃親自端上一道金湯酸菜魚的時候,陸懷熠方大發慈悲地撩了撩眼皮。

新鮮滑嫩的鱖魚已然被片得整整齊齊,盛放在金黃爽口的酸湯之中,這金湯使幾十位調料熬煮,又伴上脆嫩的酸菜芯,可謂相得益彰。

最後撒蔥花海椒用熱油潑過,更激得這菜烹香四溢。鮮香酸辣的滋味撲面而來,隔著遠遠的距離便能引得人食指大動。

陸懷熠頗有興致地夾起一塊裹挾滿濃稠湯汁的魚片,不假思索地嘗吃一口。

謝安朔見狀,毫不留情地調笑道:“怎麼?轉性了?從前不是魚蝦水獲一概不碰的麼?”

這頭的話音方才落下,另一邊的陸懷熠已然錯愕地蹙住眉頭。

這金湯魚方才入口,那酸辣金湯的底味下便透出一股久違的魚腥氣。

陸懷熠本以為自己在香海被磋磨得不成人樣,被芫娘喂得葷素不忌,早已經將那挑食的毛病改的七七八八,吃魚吃蝦全然不在話下。

怎麼如今居然還會吃出腥味來?

他登時一陣反胃,忙不迭將魚悉數吐了出來。

一旁的掌櫃自然是冷汗都冒出來了,又是遞水,又是遞帕子,生怕陸小公爺有半個不滿意。

陸懷熠端著茶船一連漱了三次口才算是堪堪消停,他慢條斯理地擦乾淨唇角:“這不是楊師傅做的吧?”

掌櫃一驚,連忙打了個千:“小公爺彆見怪,楊師傅如今上了年紀,就這個月的月初,已經告老還鄉了。”

陸懷熠聞言,牙疼似得抽了抽嘴角。

自香海歸來幾日,他一直覺得家中飯食寡淡,本就圖著今天來薈賢樓大吃一回。

這薈賢樓中的楊師傅先前是在宮裡頭伺候過的禦廚,拿捏火候自有獨門的功夫,是順天城裡頭屈指可數的幾位能侍奉住陸懷熠口味的大廚。

誰知就去香海曆練了一遭,回來便是天翻地覆,連楊師傅也告老還了鄉。陸懷熠這位爺是徹徹底底再沒了享這份口福的機會。

饒是陸懷熠還坐在薈賢樓的廂房之中,面前環滿了玉盤珍饈,他卻覺得一切都味同嚼蠟,初到香海的那份胃疼恍惚就要卷土重來。

陸懷熠覺得自己的頭都要炸了。

他隻是想好好吃頓飯,為什麼就這麼難!

廂房中一時變得凝重起來,好在門外適時傳來一陣輕叩,將這膠著的氣氛徹底攪亂。

“世子,是陸百戶來了。”

陸懷熠聞言,便放下筷子。

“叫陸巡進來。”

謝安朔見狀,索性也慢條斯理地擦擦唇角:“罷了,這飯也吃完了,先前的事還請小公爺再等幾日。”

“舍妹喜歡城東的櫻桃酪,我還要去捎些回府,就此告辭。”

他拱了拱手,作勢便起身往門外走去。

進門陸巡朝謝安朔點頭示意,而後方對著陸懷熠拱拱手:“世子,國公爺聽聞您在香海查辦了胡三大喜,打算將南城中新的案子交予您差辦。”

陸懷熠皺起眉頭,這一頓飯已經吃得夠糟心了,偏偏老頭兒還要在這時候出來添堵。

他忍不住撇撇嘴:“不是,老頭兒有完沒完,他還來勁了?真拿我當錦衣衛的毛差使?”

“不去,不成就讓他打死我算了。”

“世子果真不肯考慮?”陸巡撩了撩眸子,“要查的那客棧就在南城的鳳翔樓後頭。”

“等等,你說在哪?”陸懷熠挑眉。

“南城,鳳翔樓。”陸巡一字一頓。

薑小娘子在的那個鳳翔樓。

陸懷熠忽然眸光一亮,隨即望向陸巡:“你說的也是,我這般有始有終之人,自然是不能半途而廢。”

“這南城的案子要是沒我,錦衣衛可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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芫娘將後廚打理乾淨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腰已經快要折了。

這鳳翔樓裡每天出出入入的客人數不勝數,隻是土豆地瓜,每天就各有一大盆要洗淨削好。

此外還有綠菜瓜果,連帶著雞鴨魚肉也要由她準備妥當。

饒是三更天就起床開始乾活,也要打理到入了夜才能閒下來。

鳳翔樓的一切都同她來順天以前的預想實在是差池太大。可她在順天舉目無親,除過留在鳳翔樓,她也無處可去。

天色已經擦黑了,鳳翔樓後廚見不得什麼人,隻有滿地永遠整理不完的水桶木盆靜靜羅列。芫娘望著眼前的景象,忍不住對著天上的月亮深深歎下一口氣。

她有些想紅芍和翠翠,也有些想在香海那小院子裡的時日了。

不想也就這麼一陣功夫,她身後忽得就傳來一陣腳步聲。

芫娘不禁疑惑起誰會這麼晚到後廚來,誰知回眸之間,一道熟悉的身影就閃進了她的視線。

陸懷熠打量著鳳翔樓的後廚,隨即遣幾個手下的旗官三五下替芫娘將那滿地木盆水桶歸置一處。

他最後方氣定神閒地雙手叉腰,將目光定在芫娘身上。

“嘖,我說……”

“你這離要請人吃席,怕是還有些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