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 南城。
舉目四望樓閣林立,街旁店鋪鱗次櫛比。
芫娘踏進順天城門的時候,時辰已然不大早了。
可這順天城實在太大, 饒是芫娘在街上來來回回繞了幾圈,依然沒能同人打聽出鳳翔樓的位置來。
眼見得天色逐漸擦黑,可這街巷之中往來人群卻仍舊熙熙攘攘, 熱鬨非凡。四處燈火通明, 車馬往來,全然沒有要宵禁的模樣。
趕了一整日路的疲憊已然席卷而來, 芫娘無奈地立在街頭, 開始仔細思索起晚上的去處。
也正是這麼一陣功夫, 人群中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響。
芫娘循聲望去,便見一匹受了驚的馬猛然自人群中橫撞而出。
馬兒仰著頭一路嘶鳴狂奔,所過之處被撞得亂七八糟, 人群紛紛驚恐避讓,可是尖利的馬鳴卻仍舊不絕於耳,儼然一時間門不能被勒停。
場面霎時間門亂的難以名狀, 馬鳴聲,尖叫聲,叱罵聲不絕於耳。
發瘋的馬兒由遠及近, 芫娘急忙躲閃去路邊,才站穩身子,忽又瞧見路中央還站著一對後知後覺的主仆。
眼見那馬兒就要衝撞到路上這對主仆, 那婢女隻能死死護在小姐的身前。
芫娘隨即一把將兩個人扯往路邊:“小心。”
主仆兩人打了好大個趔趄, 堪堪躲開疾馳的驚馬。芫娘更是因著伸手伸得急,便一下失了衡,重重摔在地上。
好在那驚馬呼嘯而過幾寸, 終於堪堪被人勒住,未曾再撞到旁的人。
丫鬟打扮的小姑娘連忙站直了身子,立時氣鼓鼓地望著那騎馬人道:“你騎馬都不長眼麼?若是碰著我們小姐,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馬主人立時陷入周圍人的指指點點,索性揚起鞭子一溜煙跑遠了。
小丫鬟這才回過頭來急匆匆打量道:“小姐沒事吧?您一早坐車回府便是了,何故非要自己走?這裡亂糟糟的,可彆再驚嚇著小姐才是。”
主仆兩人中的小姐這才溫聲道:“我無妨,又不曾傷著,不必這麼憂心。”
她說著便將目光挪向芫娘:“盼星,你快去將小娘子扶起來。”
芫娘雖在地上摔了一跤,但好在也並無什麼外力,隻是散落了行囊裡的東西,連帶著掌心中擦破些皮。
芫娘兀自打量幾眼,瞧著是沒什麼大事,正要拍拍土起身,對那喚作盼星的小丫鬟道聲謝,便見得兩顆銀錁子被遞在了她眼前。
“多謝小娘子熱心腸,方才可是傷著了?”
“這些錢你拿去,請郎中看一看,再買些旁的調養調養。”
拿著銀錁子的手白皙纖細,為著遷就她,儼然還佝僂著身子,引得芫娘忍不住仰起頭瞧過去。
站在她眼前的這位小姐,實在好看。
她的穿著已然算是有些素了,隻一件竊藍的菱花長襖,套著蜜合色比甲,發髻之間門也未曾簪金戴銀,隻用梳頭的桂花油細細貼過,飾兩支細玉掩鬢。
但她膚如凝脂,唇若桃花,一雙煙眉柳葉目顧盼生輝,就算沒有絲毫的舉動,僅隻是在這街上站著,也如春桃翕開,似仙娥臨凡,帶著尋常姑娘不曾有的姿儀。
縱是旁人再怎麼塗脂抹粉,也扮不出她身上那份兒儒雅的矜貴氣。
“小姐生得好漂亮。”芫娘坐在地上忘了起身,卻仍忍不住仰起頭低聲感歎。
小姐一愣,立時彎起眉眼笑道:“你這小娘子,如何這般嘴甜?方才是偷偷吃了蜜不成?”
芫娘咬著唇瓣,一時莫名靦腆起來。
她的確是嘴甜慣了的,可方才卻絕非諂媚,隻是真情流露。
可往常就算被調侃,她自有化解的言語。
如今卻不知是怎麼,被那漂亮的小姐一打趣,她竟隻剩了害羞。
芫娘低下頭躲開這位小姐的目光:“我正巧在路邊,救小姐和盼星姑娘本就是舉手之勞,哪裡犯得上小姐這樣破費?”
“小娘子快起來吧。”盼星將她輕輕一攙,隨即扶起來,“小娘子貴姓?”
芫娘便道:“我姓薑。”
那漂亮的小姐見芫娘不肯收,方將那銀錁子裝回去:“我瞧薑小娘子在街頭張望,似是趕路來的,這是要去何處?你既不願收錢,那不如到前頭坐我的馬車,我送姑娘一程。”
芫娘頓時眼前一亮:“不瞞小姐說,我今兒才第一日到順天府,是想找一家喚作鳳翔樓的酒家。隻是這順天府廣闊,我尋了半個時辰,卻怎麼也找不到地方。”
“鳳翔樓?”小姐略做思索,“我聽說過,那裡有道繡球豆腐,頗有名氣。”
“小姐聽說過?那小姐可能幫我引路?”芫娘染上幾分喜色,“若是果真能借小姐的光,那真是太謝謝小姐了。”
“小姐這字眼,喚來喚去聽著倒是生份。”小姐掩唇輕笑,“我姓謝,閨名雲笈,正取自《雲笈七簽》中的雲笈二字。”
“你若不嫌,叫一聲雲笈姐姐便是了。”
芫娘那尋不得前路的擔憂一時煙消雲散,她笑著應聲:“雲笈姐姐。”
謝雲笈輕點一下頭,便著盼星帶著芫娘一道兒往前走。
芫娘隨在他們身後才過一個街頭,果見一輛馬車停在街角。
那馬車套著兩匹駿馬,紅頂金簾,車身不僅描畫著金色紋路,還裝飾了金鈴,華貴無比,富麗堂皇。
饒是旁人路過,也會忍不住停下步子來多看兩眼。
芫娘還顧不上驚詫這馬車的豪華,便被盼星墊著腳凳請上了車。
她兀自坐在謝家小姐身旁,又合著笑輕輕招呼一聲,這才仔細打理起方才散落雜亂的行囊來。
這一程從香海背來的東西實在不少,幸而大都不是什麼貴重物品,也不怕摔打。
唯有那本她收拾小院子時撿到的《三字經》,也不知是怎麼回事,竟被攔腰撕斷成半截,生生成了慘不忍睹的殘頁。
芫娘翻著頁數按字去對照,卻發覺這字也變得歪歪扭扭難認起來。
再重新拚一拚,卻好像還是不大對勁。
她不由得皺起眉頭。
先前還有陸懷熠幫她,可現下在這順天城驟是有茫茫人海,她卻無計可施。
坐在芫娘身邊的謝雲笈不知是什麼時候瞧向了芫娘,此時望著她為難,謝雲笈方柔聲問:“薑小娘子瞧《三字經》,你也識字?”
芫娘聞言,後知後覺抬起頭,抿了一抹輕笑:“得了個好心人教,才開始學,略識得幾個。”
“隻是我學的不好,這書上頭的字我還沒有學完。如今撕成這副模樣,我一時對不回去,叫雲笈姐姐見笑了。”
“認字本就不是一蹴而就之事,你不必擔心。”謝雲笈挑了挑唇角,“你年歲不大,緣何不留在父母身邊,要一個人到順天來?”
芫娘搖搖頭:“早已經沒有父母了,是托旁人介紹了鳳翔樓裡的活計才到順天的。”
謝雲笈聞及此處,好看的眉頭不禁微微蹙住。
她望著芫娘那本撕壞的書,輕聲開口道:“家兄是翰林院任編修,平日裡謄抄書卷是常事,他謄過的書籍有好些,都擱在府上的書房裡不見天日,倒是閒置了。”
“薑小娘子孤身一個,在這世道上本就不易,有這份肯勤勉讀書的心思已然是頂頂難得,不必怕旁的人笑話。”
“明日我便去兄長那裡擇幾本好學好認的,差人送來給你。”
芫娘得了這般意外,不禁喜上眉梢。
如此可果真是太好了。
她心裡有一籮筐感謝的言語,想要一股腦全都倒出來。
隻是碌碌而行的馬車也正巧在這時候停了下來。
盼星挑起簾子朝外望一眼:“薑小娘子,鳳翔樓到了。”
芫娘見狀,便也隻好道一聲謝,跟著盼星下車。
目送著謝家小姐的馬車行遠,芫娘這才拿著薦信轉身踏進鳳翔樓的大門。
京中的酒樓果然比香海的酒樓要氣派。雖然隻是陸懷熠口中“籍籍無名”的地方,可這鳳翔樓也足有三層。
一層是大堂和打尖的散客,二樓三樓則是提供給客人的雅間門,小二夥計們穿梭其中,瞧著好生忙碌。
一想到往後客人們要吃她做的飯菜,芫娘的心緒不禁越發激動。
她一邊打量,一邊尋見那坐在櫃台後頭的賬房,忙滿心喜悅地將薦信遞了上去。
誰知賬房連薦信瞧也不瞧,便像驅趕蚊蠅似得衝著芫娘隨意擺擺手,算是要將人打發走。
“走走走,我們鳳翔樓如今不缺人。”
“先生,這薦信你瞧都還沒瞧呢。”芫娘將手裡頭的信高高舉起來,“我真是被推薦來做掌灶的,不騙你。”
賬房這才大發慈悲地瞟一眼芫娘和她手裡的信封,隨即低下頭,從櫃台下頭的抽屜裡捏出一遝厚厚的信封。
賬房這才把一摞信壓在桌上,不緊不慢道:“這麼多薦信,各個都是人推薦來要掌灶的,我若是一個一個都去後廚裡給找個灶,讓我找到哪天去?”
芫娘怔了怔,一時啞然。
吵吵嚷嚷的動靜驚得掌櫃也信步走來:“怎麼回事。”
賬房便將芫娘拿著薦信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人人都想著來我們鳳翔樓,鳳翔樓的飯豈是那麼好混的?”
掌櫃打量一眼芫娘:“多大年紀?從哪來的?”
“今年一十有六。”芫娘如實道,“本在香海縣,是為著來鳳翔樓才來的京城。”
“若是鳳翔樓不肯收,我實在無處可去了。”
掌櫃的把薦信塞回芫娘手裡:“鳳翔樓的掌灶如今確實不缺,你若是無處去,可以留下在鳳翔樓做個幫廚。”
“做不做你自己瞧,若是要留下,晚上住在後頭院子裡,明兒三更起來乾活。”
“早晨送來的菜,趕在開門前全部洗淨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