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夜半驚了夢,整夜都心事重重,自然睡不大安穩。
天還不曾大亮,她便已然轉醒在床榻上輾轉反側,又反複幾回,芫娘索性披著衣衫起了身。
開禁的晨鐘還未曾撞響,芫娘就已經做好了去街上尋覓最新鮮食材的準備。
她記得爹爹和娘親的口味,記得哥哥和她一樣喜歡虎眼窩絲糖。
隻要她回到順天,隻要她的手藝能在順天有些名頭,隻要她能做出那些記憶裡頭的食物,她就一定能找得見家人的下落。
時辰緩緩流淌,朝陽映紅了天。
芫娘也不再耽誤,洗乾淨臉,利利索索提著籃子出了門。
如今安在這陸官爺的屋簷下,她實在不能不低頭,更何況她還不算全然摸準了他的口味,早晨這第一頓自然要精心烹飪。
既要味道不容他挑什麼錯出來,又要能養胃愈合胃疾的才好。
剛從土裡頭挖出來的山藥還沾著泥,掰開來又嫩又脆,芫娘算了算身上的銅板,便一口氣包下兩根。
可隻是山藥還不夠,她又站在巷口等了片刻,就遠遠聽到了搖鈴鐺的聲響。
如今天氣逐漸炎熱,牛乳又是金貴難以存放的食材,自然都是養了牛的人家,每日清晨現擠好盛放進桶中,再拿著鈴鐺走街串巷。
他們不必叫賣,隻揮一揮鈴鐺,大家便紛紛端著器皿出門,知道是打牛乳的人來了。
芫娘拿十個銅板換了滿滿一盅牛乳,這才安步當車地回了自己的小門面。
山藥性溫,隻要洗淨後削皮,就會露出潔白甘甜的內瓤。用切塊的山藥和新米一同下鍋,所有的食材便會在小火敦促的沸騰下徹底相互融合。
待到山藥和新米煮到濃稠軟爛,最後再將牛乳傾倒進鍋中,自然能煮製成色白如玉的粥水。
芫娘將粥水盛放進碗裡,再撒上淺淺一撮乾桂花,山藥牛乳粥便熬成了。
熬粥便是熬時辰,粥水滾得越足,入口才會越濃稠。故而等到芫娘這山藥牛乳粥出鍋的時辰,日頭已經當空而照。
芫娘這才搭上兩個爽口小菜拎起食盒,轉過街頭扣響了陸懷熠的門。
她望著手裡的食盒,不禁心下齟齬。
也不知他又會不會挑什麼錯縫出來。
正思索之間,宅子前頭的門被緩緩推開來。
陸懷熠興致缺缺的目光迅速掃過芫娘和她手裡的食盒:“還沒到往日的時辰,這是送的哪一頓?”
“晨食。”芫娘面無表情地解釋,“不是說要一日吃三頓麼?”
“山藥牛乳可以養胃,煮粥清早吃,最最合適。隻要吃得按時按點,日後想來不至於再胃疼。”
她也不等陸懷熠首肯,隨即一把將食盒塞進陸懷熠手裡,便利利索索進門將院落的浮土清掃乾淨,最後還不忘替陸懷熠打好洗臉和漱口的水。
趁著陸懷熠洗漱的時間,芫娘還沒忘將簷廊下頭的竹簾子一一卷起。
陸懷熠悠閒地瞧著芫娘在邊上忙碌,再想起她昨日那氣勢洶洶的雞毛撣子,便莫名覺得心胸舒暢,就連那粥水吃起來都越發多了些滋味。
山藥同新米,早已經燉的綿柔軟爛。
牛乳的腥氣也被桂花徹底遮住,自然不會惹陸懷熠生厭。
他輕抿一口。
這粥水溫度正好,吃下去也是暖的。
芫娘乾完了活,低言一聲正打算要走,卻又忽然被陸懷熠叫住。
“等會,把食盒一道兒捎回去。”
“省得還要再來一趟叫我去開門。”
她聞言點點頭,便回身坐在簷廊下,目光也隨之在院中梭巡起來。
這院子不大,但卻規整方正,有一顆桃樹栽在院角。簷廊繞了院子一整圈,廊下既能避雨又可透風,若再種些花草,便實實在在是個宜人的小地方。
芫娘等著等著,也不知是怎麼出得神,目光最終還是落在了陸懷熠身上。
她默了默,有些嫌棄地挪開視線,索性低頭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在簷廊下的沙土上兀自照著昨日記憶裡的那本《三字經》寫寫畫畫起來。
芫娘努力回想著筆劃,而後又一筆一劃地將那字寫在沙石之間。
可無論怎麼看,仍舊橫是橫,豎是豎,半分沒有漢字的模樣。
她不肯放棄,又咬著唇若有所思地鄭重寫下兩個字。
奈何最後那個字還沒有寫完,身後便忽而傳來一聲嗤笑。
“筆劃又錯了,你能有一個字是寫對的麼?”
她遲疑著回過眼,懶洋洋撐著腦袋的陸懷熠便映在她眸裡。
他面前的那碗粥早就吃完了,他卻並未言語,不知盯著她在地上鬼畫符似得畫了多久。
“誰給你教的這麼寫字?簡直誤人子弟遺害萬年。”
芫娘臉上蘊起幾分酡紅,連忙將樹枝扔進草叢。
她不識字,陸懷熠很早之前便笑過她了。她明明渴望念書,隻是她從不曾有過機會。
若不是因為不識字,她一定早早就能察覺薑祿記假賬偷了錢,更不能由著薑祿理所應當地貶損駁斥她沒有文化。
芫娘跳起身,抬腳把地上的字蹭了個一乾二淨,再儘己所能地挪挪步子,試圖擋住地上那滿片的狼藉。
她的語速也隨之變快幾分:“薑祿說過,女子學寫字無用,笑我‘一介女流還妄想到朝堂上說今論古’。”
“可我憑什麼就不能學?如今寫不對怎麼了?哪有人生來就會寫字的?我自己練難道不行麼?”
陸懷熠倒是對芫娘羞憤映紅的臉色視若無睹。
他隻懶聲問:“薑祿?哪來的人模狗樣的王八犢子?名垂何史?官居幾品?”
“是昨天翠翠說的薑秀才。”芫娘撇撇嘴,“他如今是這香海最年輕的秀才,連縣太爺也器重於他。”
“呷?”陸懷熠聽笑了,手裡把玩的骰子差些抖落在地上,“秀才?香海的牛馬也能當秀才了?”
“他是你什麼人?你往日做起事來明明挺乾練的模樣,怎麼私下裡連這種狗叫都聽?”
芫娘愣了愣:“狗叫?”
薑祿在香海何等威風?她還真是第一次聽到有人不假思索便管薑祿的話喚作狗叫。
不過她心中倒是對此無比認同。
“怎麼?這還不算狗叫?那什麼算?”陸懷熠拋了拋手裡的骰子,“認幾個字又如何?他自己學認字的時候,難道就不是個目不識丁的文盲?”
“書都不曾將人分個男女老少三六九等,舔了半碗墨的狗反倒分得挺清。”
芫娘聽著一愣一愣,終於忍不住抬起頭,試探著低聲問:“所以……你也覺得我可以學?”
陸懷熠哂然:“如今就是皇城裡頭的宮女太監都有人專門授教,女兒家怎麼就不能學?”
他自知如今要免得又惹鴻運坊注意,自然是深居簡出,每日隻能和無聊做伴。
隻是在這院子裡頭實在閒的無事可做,他索性走過去,撿起了芫娘的樹枝。
“要練就好好練,少在地上鬼畫符。”
他在地上隨手寫下幾個字,又寫了芫娘的名字,“這幾個是你方才寫的,《三字經》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另外三個字是你的大名薑芫娘,記住沒有?”
芫娘一邊聽著,一邊又忍不住低下頭望了又望。
這賭鬼的字竟然這麼工整?
雖然隻是信手一寫,可地上的字跡清雋工整,貝連珠貫,一點兒也不比縣學裡頭那幾個老學究先生寫的差。
薑祿往常總借口說買筆墨,可那麼多錢砸進去,寫出文章來仍是連塗帶抹,竟不及這一半。
她忙問:“紅芍姐姐說你是錦衣衛,當真麼?不是家裡給你買的閒差?錦衣衛也練字?你這一手字真真比薑祿寫的還要好。”
陸懷熠:“……”
他的語氣多出幾分嚴厲:“你倒是學不學?甭什麼玩意都拿來跟我比成麼?”
“那字我記住了。”芫娘心下一陣腹誹,嘴上不敢再問了。她隻好小雞啄米似得連連點頭,順手果真就照著陸懷熠的筆劃寫了出來,“你看,是對的吧?”
陸懷熠默了默:“你最好是真的記住了,明天要是寫錯一筆,罰你錢。”
芫娘便忍不住偷笑一聲:“我才不會呢,我早就想學寫字,可先前在薑家,隻能偷偷地學。”
“今兒的這幾個我都記住了,你能不能再多教我寫幾個字?”
她太想快點學好了,想像面前的人一樣,隨手就能寫出令人讚歎的蠅頭小楷,想自己看賬本,想讀書明智。
陸懷熠聞言,傲然本性頓時顯露。
他斜倚回椅上,懶洋洋咧起嘴角:“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你隻動動嘴皮子,就想讓我教你寫字?”
芫娘咬了咬唇,自覺是有些理虧。
雖然陸懷熠這個人好賭,但是又對賭坊一眾頗為玩世不恭,和那些尋常的賭鬼不一樣。
她是誠心想學,更知這六夫子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眼下他刁難也無可厚非。何況就算是縣學裡頭拜師,也要敬茶聆訓,還要孝敬師父六禮。
芫娘滿眼疑惑:“那六爺想要什麼?”
“我是真的想學寫字,你方才分明說過,我能學的。”
陸懷熠唇角彎起幾分傲世輕物的弧度:“我說你能學,又不曾說就要教你。”
“我收徒是要收束脩看天資的,可不是誰想來就能來。”
芫娘扁扁嘴:“……”
這個人果然還是好不過半刻鐘。
也罷,自古要上學念書,從沒有花銷低廉的,如今若是當真一語便能換他教她寫字,那倒真是撞了大運。
她輕歎一聲氣,順手斂起桌上食盒,作勢便要往門口走去。
“嘖,等等。”陸懷熠叫住她。
芫娘沉聲問:“還有什麼事?”
陸懷熠不應聲,目光卻在院子裡打量了一整圈。
這院子裡空空蕩蕩,實在是無聊透頂。故而臨到最後,陸懷熠還是將無趣的視線落在芫娘這個院中唯一的活人身上。
“你會打馬吊麼?”
“不會。”芫娘愣了愣,隨即不假思索拒絕。
陸懷熠不死心:“雙陸跟握槊呢?”
芫娘又搖頭,丁點不掩飾目光中的嫌棄:“那些玩物喪誌的東西,我才不碰。”
陸懷熠有點牙疼:“嘖……你們的日子都這麼無趣麼?”
“那你今兒帶錢沒有?”
“你缺零錢花?”芫娘輕輕挑眉。
茄袋裡的確還有早晨買菜剩下的。
“我這還有六個銅板。”
陸懷熠眼角頓時堆上幾分奸計得逞的弧度。他一把牽住芫娘,不由分說將人按到桌前:“隻要你帶了錢,那咱們就什麼都可以打了。”
芫娘蹙眉,先前薑祿要不是碰這些東西,也不會偷光她攢的錢。
他不教她寫字也罷,竟還要扯著她擺弄這些不務正業的玩意。
她心下抗拒,隨即站起身來:“我不會玩這些東西。”
陸懷熠哂然,慢條斯理地瞥向芫娘。
“租院子的時候咱們可是說好的,我的吩咐,你得隨叫隨辦。”
“薑小娘子,你該不至於這麼快就忘了之前答應過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