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 13 章(1 / 1)

芫娘愣了愣,不由得朝陸懷熠仔細打量過去。

銀票面值不大,五兩一張。因著便於兌帳,故而賭坊之中常常可以見到。

然而即便這銀票比起大銀號中動輒百兩的面值的兌銀不多,一張也足夠芫娘半年的開銷。

芫娘和翠翠滿眼詫異:“你明明被鴻運坊的人追得到處逃命?哪來的這麼多錢?”

陸懷熠哂然一笑。

最高級的出千,往往隻需要通過最簡單的方式。

“這天底下出千的方法千千萬萬,又不是隻有他鴻運坊才會。給骰子灌水銀那點伎倆,蠢得搬不上台面。”

“既然跑都已經跑了這麼遠,出門前不順點辛苦錢,那是不是太吃虧了?”

芫娘卻不全然信他。

她皺起眉頭:“你果真肯幫我們?為什麼?”

“我又沒說要白幫,自然是有條件在前。”陸懷熠看了看翠翠,又看了看芫娘,隨即不動聲色地搓起半摞銀票。

整日被錦衣衛的那些同僚盯著,彆提有多煩人了。

“反正我在客棧也早就住膩歪了,正想出來租個院子。”

芫娘聽著他的言語,一時之間竟覺得他手裡頭那滿是桐油臭氣的銀票,忽然就散發出了聖潔的暖光。

她咬咬牙,連忙將視線從那遝銀票上頭挪開:“你有什麼條件?”

陸懷熠從善如流地應聲:“我要在香海留一段時日,在我離開香海之前,每日飯食,你做,我若有吩咐,你也得隨叫隨辦。”

“哦,還有,那院子和一應起居,你得打理乾淨。”陸懷熠眼角堆上幾分得意的弧度,拿著銀票百無聊賴得當扇子輕扇幾下。

“當然,錢,我可以出。”

芫娘皺了皺眉。

他拿她當丫鬟使了?

這除過簽張賣身契,她跟伺候他的下人也差不離了什麼。

奈何事到如今,他那“錢,我可以出”幾個字,實在是太有誘惑力。

錢能治百病,消百災,能讓她不至於露宿街頭,能讓翠翠不向狗春兒獻媚討好。

更何況,她不至於像從前擺攤求生,可以有更多時間和精力再去找她的玉環。

芫娘稍加猶豫:“可我不能一直留在香海,你這頭可有時限?”

陸懷熠略作思索:“或許旬月,又或許一月,反正不會多個三個月去。”

老頭雖生他的氣,可早晚得召他回京,他在香海自然不至於停留太久。

芫娘聽到這,便利索點下頭。

“好,我答應,你也要說話要算數。”

陸懷熠嗤笑一聲,隨即將半疊銀票推到翠翠和芫娘面前:“那就這麼定了。”

香海縣城不大,白玉巷在縣城裡更算不上什麼寸土寸金的地段,在這周遭買間連屋帶院兒的宅子,所費也不過二三十兩銀子。

陸懷熠那半遝票子,足以毫不費力地買下一個四合院,捎帶著街外頭的兩間門面,還夠把屋子裡頭一應置辦得齊齊整整。

有紅芍和翠翠跟著忙前忙後,芫娘午後便搬進了那大宅外頭的門面。

這門面不大,前頭臨街,後頭可以居住,整體緊緊湊湊,但也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就算是芫娘往常送飯,也不必再提著食盒走街串巷,隻消拐個彎,便能到這宅院的正門。

這裡入夜不會有人來來往往,更沒有動不動映過的火光。

足以令芫娘睡上一個先前算得上奢侈的囫圇覺。

故而即便這屋子裡亂七八糟,芫娘卻半點也不抱怨,隻是埋頭打理。

待到傍晚打理到妥妥帖帖,她甚至還從屋子的雜物裡頭揀出一本《三字經》來。

芫娘望著手中舊書,忍不住喜上眉梢。

先前她整日忙得在灶台前頭打轉,閒暇時即便翻一翻薑祿的舊書,都會被薑祿毫不留情地駁斥。

如果她也識字,那就不會認不得薑祿的假賬本,更不會被薑祿次次都用這由頭譏諷嘲笑。

她太想認字了。

一邊是終於得以安頓的喜悅,另一邊是意料之外的書籍。

即便是入夜該到了就寢的時辰,芫娘還借著月光將這《三字經》翻了又翻。

哪怕是閉上眼睛,芫娘都忍不住勾起嘴角偷笑。

也不知是翻了多久,芫娘才終於順著漆黑夜色感覺到絲絲縷縷的朦朧睡意。

她怕耽擱明日再送早飯,隻好闔住眼入睡。

屋子裡靜靜的,就連屋外也因著宵禁的緣故幾無雜聲。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久到芫娘已然快要安然入睡,一聲記憶中溫柔親切的嗓音,才忽然從她身旁傳來。

“囡囡。”

“聽話,讓娘抱一抱。”

芫娘側目,便見床邊多出一個婦人的身影。婦人輕撫過她的額角,隨即輕輕歎下一口氣。

“來,快把藥吃了。”

“等吃完了藥,讓你爹爹給你拿虎眼窩絲糖吃。”

虎眼窩絲糖,芫娘愣了愣。

她已經好多年沒有再聽見過這名字了,可她記得,那糖稀罕,不同於其他的草草一包,這糖往常都盛放在精致的錦盒裡頭。

虎眼窩絲糖嘗起來甜糯酥軟,色如琥珀,還有花生和果仁層層疊疊在其中裹挾無數,含著便是滿口生津,香氣異常。

不管吃了多苦的藥,隻要吃一塊虎眼窩絲糖,那苦味便能煙消雲散,少有孩童不為之留戀。

芫娘記得,她小時候是愛吃那糖的。

她蹙起眉頭,忍不住又往床頭瞧過去。

年輕的婦人說話又輕又柔,好像有操不完的心。

她穿的富貴,雖隻是一條玉色的瀾裙和一件白色的對襟短襖,卻儼然都是上等的面料。就連她的梁髻也打理得整整齊齊,髻邊還墜著通草花,和香海婦人們喜歡用裹巾包住頭發一點都不像。

可芫娘眼前卻好似翳著層霜一般,怎麼也瞧不清她的模樣。

芫娘對著這熟悉的景象心下著急,又使勁眨了眨眼,想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卻隻見得周遭越來越模糊,最終驟然間化作輕煙,隨風飄然散去。

她想去抓住,最終也隻是撲了個空。

眼前的塵煙四下流轉,很快又彙集在一處,重新聚成人形。

芫娘滯了滯,不由得再朝著那人影望去。

那好似是個男孩。

男孩探著頭,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他笑眯眯瞧向芫娘道:“我今日寫了五個大楷,各個都被爹爹畫紅圈。”

“好囡囡,你等哥哥往後每天都多學一個字,過些時日便也教你寫,咱們就能一起背唐詩,念宋詞了。爹爹都答應了,等你長得再比桌子高些,他就買一支天底下最好看的紫毫給你。”

“囡囡聽話,仔細養病,哥哥過幾日就去街上給你買個大滾燈。囡囡最喜歡什麼顏色?就畫海錯圖的好不好?要畫潛龍鯊,還要畫大紅蝦和手掌螺,可漂亮了。”

“誰要是再敢搶你的燈,哥哥就去打他。”

……

芫娘一怔,霎時之間好似想起了什麼。

她鼻頭微酸,眼前緊跟著便越發模糊起來。

等她再抬起頭來,周圍什麼人也不見了。

隻有月光攏著床前的小窗,在地上撒下一片淡青的菱格花影。

可窗外卻仍舊氤氳著斷斷續續的輕聲交談。

“點心用時花入餡,每年暮春才有,從前夫人最是喜愛,如今卻怎麼一口也不肯吃了?”

“我不吃點心,我不吃……我寧可替囡囡吃了那些苦藥。這麼多年,什麼方子都吃了,什麼法子都試了,彆人家都能好,為什麼就是咱們家的囡囡不見好。”

“老天爺要是覺得咱們家有什麼罪業,就罰在我身上好了,不要罰我們的囡囡,她還那麼小,為什麼偏讓她受這樣的罪……”

“夫人安心,夫人莫急。”

“我拿祖傳那印章去給囡囡打個玉環戴,我聽人家說,尋常人家都用個鎖兒環兒給孩子戴上,能把身子弱的孩子套住鎖住,這般就能把孩子留在身邊了。”

“那章可是祖傳之寶,莫說先人怪罪,單是老爺這般的出身,先前一貫立人為本無懼天地,根本不信這些坊裡民間的擾耳傳聞,如今怎麼竟也……”

窗外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

“從前未成家立業,不知憂兒之心。”

“這孩子自幼體弱多病,這麼多年想要去看次梅花,我們都怕她臨雪受風,不讓她如願。旁人家女兒都要到處玩的年紀,這孩子卻連生人也沒見過幾個,隻能眼巴巴趴在窗子邊上到處望,我每每想起那場景,心中就不是滋味。”

“隻要咱們囡囡往後能平平安安,你我這做父母的,又有什麼是不能試的呢?”

芫娘怔了怔,思緒仿佛在傾刻間回歸進腦海。

她猛然間意識到窗外站的人是誰。

芫娘瞬時在一片驚錯中睜開眼,卻隻見眼前的窗杦和兩抹熟悉的身影越飄越遠,隨著她沉下去的聲音,最後徹底歸於無邊無際的夜色。

這一次,她什麼也抓不到了。

月光映著床頭的《三字經》,將那翻開扉頁上細細密密的小字照得發亮。

芫娘愣了好半晌,終於發覺,方才是做了個夢。

夜已經深了。

這屋子裡空空蕩蕩,她身邊沒有湯藥,沒有笑顏和藹的娘親,沒有溫聲細語的爹爹,也沒有答應買畫著海錯圖滾燈給她的哥哥,隻有望不見邊的夜色。

與她相伴的,唯有揮之不去的孤寂。

“娘……”芫娘吟出了唇邊剩下的半個字,終於緩緩抱住膝頭,蜷縮在床上低聲嗚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