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小娘子變臉太快,陸懷熠不由得咋舌。
要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在家老頭兒就是道理,如今月黑風高,巷寬人少,那份量十足的擀面杖也是道理。
一根擀面杖實打實懸在眼前,換誰來也不敢妄動。更何況他若是混到吃飯不拿錢,被人用擀面杖痛揍,那就真是把人丟到了祖宗家。
陸懷熠自嘲似得抽抽嘴角,往巷子深處打量幾眼,索性隨手扯下腰間牙牌往桌上一擱。
他底氣十足,不像是個欠錢的,反而像個收債的:“牙牌先押你這,暫借我十文銅板。”
芫娘聞言,手中的擀面杖也不自主在桌上敲了敲,語氣中也帶上幾分狐疑:“你這牌子……值多少錢?”
陸懷熠一怔,頓時啞口無言,莫名覺得自己要被氣笑了。
且不說這牌子上鏤刻的衙門字跡,單是這牙牌的材質,便價值不菲。
正巧方才的一碗面將他喂得生龍活虎,他自然又多出幾分跟人插科打諢的精神。
“怎麼?不行?”
“我這象牙牌子,難道值不上你一碗面?”
“象牙牌子?”芫娘聞言,這才又仔細朝著牌子打量起來。
牌子兩面都刻著字,邊緣鏤刻著精細繁複的祥雲,摸起來更是細膩溫潤。就連這牌子上掛的絲絛也綴了玉珠,雖不知是不是如同它主人表現的那般值錢,但若真是象牙,的確是比十五文銅板要值錢得多。
如今救紅芍事急,那黃先元的茶葉昂貴,大家要籌錢,差的也斷不是這五文十文,倒是不如冒一次險。
反正眼下已然宵禁,饒是官差也沒辦法隨便走出白玉巷,無論怎麼看來,如今這都是一筆合算的買賣。
芫娘順手斂起陸懷熠的牙牌,又穩了穩手裡的擀面杖:“那說好了,這可是你押給我的。”
“你若是不回來,我就拿去找當鋪當掉,換現錢。”
陸懷熠:“……”
“你不認字?”
錦衣衛指揮使司下轄的南北鎮撫司兩個衙門,專責偵緝刑事,權責滔天不問三司,就算如今隻淪落作一個小旗官,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背靠著北鎮撫司這座大山,京中尋常人見到了,都皆是避之不及,唯恐惹禍上身。
牙牌上那麼大的“北鎮撫司”四個大字,當鋪得吃了狗膽子才敢收。
芫娘聞言,眸子裡閃過一絲遲疑,整個人便好似蔫了。
可她卻並非是為著陸懷熠的身份,隻是嘴硬道:“我……誰說我不識……雖不多,卻也認得……認得幾個的……”
平日裡薑祿的書她偷偷看過,雖看不來賬本,可卻還是照貓畫虎勉強認得些簡單的字。
她沒有一刻不想認字,可薑祿卻總是碰也不讓她碰那些筆墨。
陸懷熠瞧著她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樣,忍不住做了個深呼吸,徹底拿她沒了脾氣。
他深知大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索性從錢盒裡摸出十個銅板,隨手一蜷:“罷了,在這等我,最多半個時辰。”
“要是半個時辰我還回不來,這牌子送你。”
陸懷熠不再多話,轉身便朝巷子裡頭的賭坊後門走去,很快徹底沒進昏暗暗的白玉巷子中。
芫娘眼瞧著他的身影被吞進月光照不清的暗處,愣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
時辰已然不早了,“咕嘰”一聲動靜便從她肚子裡傳來。
芫娘低頭瞧瞧。
原是等了翠翠她們一天,她自己竟沒顧上吃飯。
眼下夜深人靜,她也餓了。
可方才有半個時辰之約,如今她走也走不得,索性在鍋灶旁打理打理,尋出了做包子留下的薺菜。
她眼前一亮,隨即將這油綠的薺菜洗淨摻水,又熟練利索地剁碎,拌上肉餡和麻油,蔥薑和鹽巴自然也是少不得的。
綠葉菜脆嫩,卻也不免寡淡,但隻要用佐料仔細調和,又添上肉餡的豐腴多汁,便會相輔相成,烹香四溢。
即便不是什麼名貴的吃食,也能勝在新鮮。隻要調和得當,令食材的味道不至於喧賓奪主,此時的鮮便成為最難能可貴的滋味,更會為食物的本味,加上了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而揉好的面擀皮兒都是現成的,隻要抽出方才準備讓陸懷熠長記性的那根擀面杖,做起來自然也是又快又方便。
芫娘利落地包出幾排鍋貼,便淋上油將鍋貼擱在鍋裡頭煎。
趁著這會子功夫,她又拿面粉和水調出來一碗白生生的漿子,“呲啦”一聲全都倒入了鍋裡。待到一陣白騰騰的熱氣散開,鍋貼已經煎的金黃焦脆,香氣撲鼻,周圍更沁上了冰花菱格一般的鍋巴。
她將鍋台收拾得乾乾淨淨,又將這冰花似的鍋貼盛進盤子。
可還不等她拿筷子坐下身,一隻茄袋便沉沉墜在她眼前。
月亮不知是什麼時候,就已被厚厚的雲層遮住了。
巷子裡頭昏暗,頂多是借著攤頭的一盞暗昏昏的燈籠,芫娘才看得清周遭。
她定睛去敲,方發覺陸懷熠正全須全尾的站在她面前,前後不過才兩刻鐘。
他丟下的茄袋裡,已經裝滿了錢。
這茄袋鼓鼓囊囊,在桌上散發著幽幽的光,碎銀子加上銅板,少說也有十二三兩。
芫娘眸子微張,瞠目結舌,頓時將震驚的目光挪到陸懷熠身上。
陸懷熠被盯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問話:“怎麼?這一包還不夠?”
芫娘越發詫異。
香海縣中有頭有臉的官吏,一年的官俸也超不過十兩銀子。
可現在前後腳做了一份鍋貼的功夫,十文錢就生變成了十幾兩,一切快得簡直像變戲法一樣讓人看花了眼。
她忍不住掐了掐手背,終於憋出一句發自內心的疑問:“您……莫不是不識數?”
“我的面沒有這麼貴。”
這也給的實在太多了。
陸懷熠卻是絲毫不吱聲。
芫娘忙不迭朝著他瞧去,便見他早已經被桌上的那盤鍋貼勾走了目光。
陸懷熠恍惚忘了自己起初有多嫌棄這攤檔,此時隻對著桌上的鍋貼食指大動。
冰花鍋貼帶著鍋氣,連帶著香味都彌散在周圍。
這樣的鍋貼,他在京城裡還沒見過。
看起來就是好吃的。
陸懷熠面兒上緘口不言,手卻利索地挑挑揀揀地從筷桶裡抽出兩根尚覺乾淨的筷子。
鍋貼被兩根筷子夾挾而起,便發出脆生生的折裂聲,再蘸兩下醋碟,便已格外誘人。
鍋貼的外皮早已煎的金黃酥脆,充盈的肉汁隨即湧溢而出。
這鍋貼的肉餡,往常都要用三分肥七分瘦的五花肉,隻是陸懷熠從前吃到的裹餡食物大多皮薄餡大,肉餡隻恨裹得不夠多,油膩的肉汁很快便會露出腥味,於是往往在陸小公爺嘴裡過不了第三口。
可是這冰花鍋貼不同。
它皮雖也薄,餡兒卻不似京中那般塞得鼓鼓囊囊。
丁點肥肉被熱騰騰的油煎過,輕易便化成了豐腴肉汁。
這肉汁沒有腥味,更沒有為了壓製腥味加進去的各種蔥薑料酒怪氣。
唯有食物原原本本該有的滋味。
一口下去,咬不到分毫肥肉,隻有肉汁合著薺菜裹挾住脆生生的冰花,著實是好吃到不像話。
焦黃的鍋貼雖隻是盛放在毫不講究的粗胎盤子裡,那滋味卻早已勝過京中的精膾萬千。
陸懷熠很快又夾起了第二隻,將嘴裡塞得鼓鼓囊囊,方側目朝芫娘打量一眼:“你說什麼?錢給多了?”
他吃得有滋有味:“隨便吧。”
“正好客棧的東西我吃不慣,不如你往後再煮面,每日往雅住客棧送上一回。”
芫娘聞言,登時動心。
方才對這大佛爺的嫌棄,也立即煙消雲散。
做吃的本就是她拿手的事,如今算是瞌睡遇見了枕頭。故而她雖不甚清楚這銀子的來曆,卻奈何這錢恰能解紅芍下獄的燃眉之急,便不再細究,隻麻利地點下頭。
她趁著歸還的空檔,拿出陸懷熠的牙牌仔細辨認著名字:“官爺放心,我姓薑,叫芫娘,明日我便尋這上頭的名諱去客店尋人。”
牙牌上雖都是生澀的字眼,可芫娘還是辨認得格外認真。
“……”
“我姓陸。”
芫娘感恩地點點頭:“陸……陸老……六,陸老六,六爺。”
……
陸懷熠懸在半空的筷子一僵,嘴邊扯出一絲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芫娘瞧著他異樣的神情,有些不明所以:“怎麼?我認錯了?”
陸懷熠沉沉舒開一口氣,面無表情地又夾一隻鍋貼道:“你沒認錯,是我這名字長錯了。”
芫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掂了掂手裡的茄袋,又提議道:“您那錢留著吃面不知要吃到那一天去,何況天天吃面膩味,不如我每日替您準備食盒子捎去,您也能也變些花樣吃,這樣可好?”
陸懷熠聞言,忽然遲疑起來。
他隻吃了兩頓,雖然知道面前這喚作芫娘的小娘子做飯有些能耐,可卻還不至於到來者不拒的地步。
何況他現下隻是餓了。
興許對味道的判斷會有些偏頗也不一定。
芫娘見他若有所思,便又問:“六爺是有什麼忌口?”
陸懷熠抬了抬眼,見她一臉誠懇,便也不再為難:“我不吃本味衝的東西。”
眼見芫娘聽得雲裡霧裡,他方又解釋道:“那我跟你說簡單點。”
“我不吃水裡遊的,不吃天上飛的,肉不要沒放血的,不要皮骨沒分開的,不要蹄子爪子,也不要內臟肚腸。”
“雞蛋不吃陳的,白崧不吃窖的,不吃香椿茼蒿,不吃韭菜芸薹,蔥蒜倒是不忌,但也不能調得能讓人嘗出味道來。”
“旁的沒說的,也不定就吃。興許隻是我沒想起來,等我想起來再說。”
芫娘聽著陸懷熠那緊箍咒似的話,目光不由得越來越疑惑。
虧得她以為碰上了男菩薩,感情這天底下果真是沒有白掉的餡餅。
這陸老六的事情實在太多,多到她想給他一擀面杖,讓他後半輩子都安安靜靜。
可奈何拿人手短,她實在太需要這十兩銀子去救人,便也隻能強行壓製住將“那你怎麼沒餓死”之類的言語宣之於口的衝動,像個鵪鶉似得乖乖聽著陸懷熠叭叭。
陸懷熠見她半晌不應聲,這才慢悠悠挑眉:“怎麼說話?這食盒子你做不成?”
“能做。”芫娘後知後覺回過神,連忙小雞啄米似地點點頭,又配上幾聲乾巴巴的苦笑。
“什麼都能做。”
隻要您彆把那包銀子收回去。
“六爺想吃的,我都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