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懷熠見狀,便也收起了說話的心思。
他安安穩穩坐在一旁,自顧自繼續慢悠悠吃起面來。
方才饒是還未曾見到幾個說話的人,一陣廉價的脂粉味便已經鋪天蓋地而來,足以熏得一貫養尊處優的陸懷熠腦仁子疼。
他忍不住蹙起眉頭,撩起眼簾撒出眸子裡的那幾分排斥。
如今這天氣實在扯不上炎熱二字,可這幾個女子衣著清涼,還未立夏,就已經穿起了紗褂。
薄褂顏色雖素,卻半透不透,映得褂子下頭的一抹貼身的紅色主腰格外曼妙且醒目。至於發髻,自然也是如今最時興的三綹梳頭,發髻上簪滿絹花釵環,打扮得五彩斑斕,實在無愧於“張揚”兩個字。
不出意外,這是幾個青樓中賣笑的風塵女子。
那站在最前頭的年紀不大,瞧著神情倒是焦急:“芫娘,遠蘿樓裡頭忙碌,我們剛才才尋見機會來找你,咱們長話短說。”
“紅芍姐姐才見著薑祿便罵上了,誰知薑祿叫人把紅芍姐姐抓了去。”
薑祿功名加身,難免與衙門裡的差吏們打過照面,可紅芍不過青樓女子,與薑祿尋不痛快,儼然是以卵擊石。
旁的人都願意賣薑秀才個面子,無人肯因著區區青樓女子得罪秀才老爺。故而紅芍很快便被縣衙的衙役們用滋事的名頭關押進了縣衙大牢。
幾個姑娘四下去找紅芍昔日的恩客,隻盼能有人念兩分露水姻緣的情誼,大發善心去撈紅芍一把。
大家忙不迭幫腔。
“米店的陳老板,員外府的李公子,我們午後全都找過。”
“可陳老板推說沒空,李公子才一聽是紅芍姐姐的事,便直接叫人把我們趕了出來。”
“咱們先彆說這些。”打頭的翠翠回頭輕斥一聲,才又急忙問芫娘,“芫娘,你午後可找見錢和你的物件沒有?”
芫娘聞言,登時免不得神情失落地朝著大家搖搖頭。
如今不僅是衣箱,她將整個薑家院子都幾乎要翻個底朝天了,卻半分也沒見那玉連環的影子。
她實在想不出薑祿還能把東西藏在哪,又急著尋紅芍翠翠她們的消息,便隻得先回白玉巷來擺攤檔賣面。
誰知竟還是出了這般大事。
芫娘不由得蹙眉:“那如今可還有旁的法子,我記得紅芍姐姐還認得縣衙中的人,這路子可還行得通?”
翠翠聽到這,終於長長歎下一口氣:“我怎麼能不記得?午後就兜兜轉轉打聽到了縣衙的衙役鐵牙李。”
“隻是這鐵牙李說,要放人不難,得拿四兩黃先號的整包茉莉龍珠,權當是送個打點的茶水。”
“四兩黃先號的茉莉龍珠?”芫娘聽得攥起了眉頭,“這黃先號不是遠在順天?尋常人家逢年過節也喝不起黃先號的茶,如今一下要這麼多,他們這是趁火打劫?獅子大開口?”
翠翠急得直跺腳:“誰說不是呢?”
那黃先號是京城裡的老字號,茶葉又貴又精細,都是富貴人家用的東西。眼下四整包的足兩茉莉龍珠,怕是也要花小十兩銀子。
即便平日裡在館子裡伺候恩客也不乏奢費,可就連翠翠她們也隻是見過茉莉龍珠沏出來的茶湯,萬萬沒那享用的機會。
“可眼下若要救紅芍姐姐,實在沒有旁的法子,也隻剩下這一條路子了。”
芫娘蹙了蹙眉頭,隨即默不作聲拿過盛放著銅錢的盒子,使勁晃了晃。
然而今日出攤晚,來買面的人本就不多,如今銅錢寥寥無幾,頂破天隻有四十多文錢。
“銀子都被薑祿拿走了,加上我屋中剩下的,也隻有一串銅錢。”
翠翠聞言,一時也是欲哭無淚。
館子裡的姐妹們倒是戴得花紅柳綠,可頭頂上不是銅釵便是絹花,偏偏沒一件金銀環玉的值錢玩意。
“我們平日裡接客的錢都收在鴇媽手裡,碰上恩客賞子算是走了大運了,輪到自己哪能剩得下什麼體己?一年到頭本攢不上幾個錢,如今不比你能多拿出幾個子兒。”
“也就紅芍姐姐年歲大,攢了些贖身的錢,偏還讓個遭瘟的騙子騙得一乾二淨的。”
“我們幾個就是頂破了天,怕是也隻能湊個二三兩,最多能買一包茉莉龍珠。”
大家一時面面相覷,也忍不住挨個歎息幾聲。
一時倒有些分不清是在替紅芍歎氣,還是在自己歎氣。
芫娘抿了抿唇,強撐起幾分笑來:“你們先彆沮喪,哪就到了那沒法子的地步?”
“你們今兒到處跑了一整天,定然都沒吃飯不是?”
芫娘連忙牽住翠翠的手,端出幾個白生生的薺菜包子,利索地將包子撿出來裝進食盒子塞給翠翠。
她邊裝邊道:“這是今年的新薺菜,你們晚上還有得熬,不吃飽不行的。”
“紅芍姐姐是替我出頭才會去找薑祿,不管怎麼說,我也不能任著她就這麼落在牢裡受罪。”
“籌錢的事,我來想法子。”
“那可是十兩銀子啊,你一個人怎麼湊?”
翠翠一臉“這絕不可能”的表情,張著嘴本還想再說點什麼,巷子裡卻忽然跑出來幾個清倌兒打扮的小姑娘。
“翠翠,可叫我們好找,胡三爺來了,鴇媽正到處找你接客呢,你快些回去吧。”
翠翠一聽,神情裡透出幾分進退兩難的焦急。
芫娘卻坦然道:“你們快些回去,免得捱鴇媽的打罵。”
“我約摸還能借一些,籌錢的事有我,我先試試看,你們不必太擔心。”
幾個人這才一步三回頭,終究還是順著白玉巷又隱進了深處。
芫娘目送著幾個人回去,不由得站在原地扁了扁嘴。
要尋十兩銀子的確不容易。
先前為薑家的大叔大娘下葬,不少好心的鄰裡都接濟過她,如今借錢雖是萬難開口,但是有了之前的好借好還,大抵還是能借到一些。
她心下默默思慮著能去借錢的鄰裡鄰居,可惜鄰裡們雖待她和善,但大多數對紅芍翠翠這般風塵女子還是格外瞧不上眼。
要從大家手上借錢救紅芍,隻怕還是難上加難,她得多做些點心鹵味之類的送人,才好對著鄰裡鄰居們開這個借錢的口。
芫娘望著當空的皓月,忍不住也長長歎下一口氣。
如今眼見去不成順天,誰知禍不單行,又遇見紅芍落難,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但事情總得一件一件地去做,隻要紅芍全須全尾地從大牢裡頭出來,那她便不算是白辛苦一場。
芫娘也不沉湎自怨自艾,隨即低頭挽了挽袖子,專心收拾起鍋台架子。
陸懷熠原本在一旁聽得不動聲色,直至見到芫娘裝包子給彆人,目光便被引了去。
那包子渾圓大個,暄軟白淨,透著絲絲縷縷的餡油,一瞧便是皮薄餡大,鮮香不膩的。
這一眼不要緊,問題是薺菜包子莫名襯得他碗裡那面遜色了幾分。
如今臨春,和餡的薺菜是時鮮。
這薺菜迎風生於石縫,長在山野樹林裡,是名副其實的野菜。
初春的薺菜最是旺盛,趁著時令尚早將嫩茬收下來。有道是“三月三,薺菜當靈丹”,眼下自然正是吃薺菜的時節。
如今正趕上薺菜時鮮,正所謂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店,能吃到薺菜的時令滿共就這一個多月,他往常在京中也少不得要吃嘗幾頓咬咬春。
而且要吃薺菜,那便少不得薺菜包子。
定要清晨將薺菜早早采下洗淨,剁成翡翠似得餡料,再用發了兩茬的面劑子合住薺菜餡攥十幾個褶,那包子咬一口,實在是春意滿口,滋味無窮。
他伸手叩了叩桌子。
“你那薺菜包。”
“來兩隻。”
“包子不賣。”芫娘隨口回絕。
畢竟那包子都裝給了翠翠。
何況薺菜本就難采,她做的不多,也隻是留著給自己和翠翠紅芍她們吃,怎麼都便宜不了外人。
陸懷熠默了默,氣得牙疼。
“你就是這般做生意的?”
芫娘回過頭,望著陸懷熠愣一愣,冷聲催促道:“面你快些吃罷,我得收攤了。”
陸懷熠哂然,這小攤上的老板娘伺候起食客起來實在差勁。
沒有包子倒也罷,她竟然還趕客。
如今寥寥幾語,她臉上就差寫出“你趕緊吃完滾蛋”幾個字來。
他忍不住腹誹,他什麼人?難不成還能覥著臉蹭著她?
陸懷熠滿眼揶揄地將最後兩根面挑進嘴裡,隨即便伸手往腰後頭的茄袋上摸。
可是不摸不要緊,這一摸,陸小公爺的眉頭登時就擰出來個“八”字。
他這會記起來了。
他沒錢,他兜裡比他的臉還要乾淨。
在被趕出京之前,茄袋連著裡頭的體己都一道兒被老頭兒沒收了個乾乾淨淨。
往常的玉盤珍饈都是非請即送,再不濟也是記在英國公府的賬上,向來沒人找他要過錢。哪怕是到香海的前幾日,也還有錦衣衛兜底,斷未淪落到吃不上飯的地步。
但此時此刻,哪怕隻是區區五文,他是的的確確拿不出來。
陸懷熠頓覺有些牙疼,他嘴角一抽,整個人不由得僵住。
他咬了咬牙根抬起頭,便對上芫娘那一雙清淩淩的眸子,正目不旁視地望著他。
芫娘打量著他的神色,一時忽覺出幾分異常。
她沒有多餘的動作,隻是挑起眉梢,壯膽似得抽出了她鍋台上的擀面杖。
“你可彆告訴我,這面吃完了……”
“你才發現沒帶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