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娘再也顧不上她早已準備好的面了,她又撬又擰,忙活了個滿頭大汗,隻顧得想輒弄開這錢箱。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門口才又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幾個姑娘前前後後魚貫進了薑家門。
她們穿的豔麗,又滿頭的朱翠,脂粉盈盈一路笑鬨,一顰一笑皆是熟稔得恰到好處,瞧著便不似尋常良人家的女兒家。
他們人倒還沒進門,脆生生的笑問便先傳進了屋裡。
“芫娘,今兒你可幫了大忙了,那牛舌實在烹的可口,掌櫃方才還連聲謝你呢。”
“酒樓的掌櫃送了好些東西,連我們都跟著你沾了好些光。”
芫娘被這聲音打斷了神思,後知後覺抬起頭朝著門邊望過去。
來得倒也不是旁人,正是紅芍帶著白玉巷前頭那遠蘿樓裡的幾個姑娘。
紅芍緩步跟來,捏一大把銅錢擱在旁邊:“這個,都是掌櫃給你的謝禮錢。”
“芫娘,聽說那牛舌可是做給一個極難伺候的大爺吃呢。”
“你連這般人物都打發過去了,你這手藝,果真是厲害。”
“掌櫃還叫我們跟你打聽打聽,可願意到酒樓裡頭做活去?”
幾個姑娘又笑又鬨,一時將芫娘團團圍住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隻是沒說三兩句,大家便發覺芫娘臉上瞧不出半分喜色。
紅芍自是蹙了蹙眉頭,示意大家靜一靜聲,方瞧著芫娘問道:“芫娘,你這是怎麼了?”
芫娘扁扁嘴,指著桌上的錢箱子無奈道:“箱子裡頭的錢,全都被祿哥拿去喝酒了。”
“我如今不知道錢還剩下多少,鎖又打不開,這才一時犯難。”
紅芍聞言,便勾著唇角泠然一笑:“姐姐在呢,哪還能讓你犯難?”
她說著便從頭上取下簪子,勾進鎖孔裡,三兩下將鎖撬了個大開。
芫娘還顧不得驚歎紅芍這手起鎖落的本事,目光便被錢箱子勾了去。
裡面哪裡還有她夜以繼日省吃儉用攢出來的十兩銀錢?
左不過隻一塊碎銀和兩個銅板。
“啊……”芫娘被氣得啞然,“怎麼會?怎麼會隻有這麼一點?我明明……明明攢夠了十兩的。”
“我一個銅板一個銅板數過的。”
姑娘們見狀,方才眉飛色舞的神情一時之間也紛紛消失不見,各個都面面相覷,替芫娘憂心起來。
薑祿名義上雖是芫娘的兄長,可他待芫娘實在說不上親厚。
芫娘的身世,在香海的白玉巷裡頭不是什麼秘密。
她並非薑家親生,而是薑家夫婦早些年撿回薑家來的。
當初薑家剛撿芫娘那陣,芫娘瘦得好似個小猴兒,病病歪歪差些沒氣。薑家夫妻跑前跑後,尋了好些偏方,才堪堪救下她一條命。
隻可惜薑家的大叔大娘三年前意外身故,薑家一夜之間便隻剩下了薑祿和芫娘這一雙兒女。
養家的重擔落在了芫娘肩上,她起早貪黑牽著攤子,想方設法地做些新奇吃食。似這般不辭幸苦,風雨無阻地叫賣,前後也不過三年時光,她不僅還清了給薑家夫婦下葬借來的錢,還供起了薑祿念書的花銷。
薑祿的運勢倒也不算差,去年才第一次考,他就過了院試,順順利利地進縣學讀了大半年。若是再往上考,做個舉人老爺那也是指日可待。
為著供薑祿那不菲的縣學束脩,芫娘從來舍不得私下裡挪用積攢的銀子。
芫娘知道,薑祿心下對她有成見,嫌棄她是沒爹沒娘的“野種”。
但薑家的大叔大娘畢竟於她有救命之恩,而薑祿從前瞧著尚且不算太過出格,故而平日裡即便薑祿買書買紙時常揮霍,她也從不多話,免生口角。
她耐著性子吞下委屈,正是因為當初薑家的大叔大娘下葬時,薑祿當著鄰裡的面兒說過,隻要她拿出十兩銀子,他便不拘著她再往何處去。
從那時起,芫娘心下就隻想著攢夠了銀子去順天。
為了去順天,她不惜拒絕了天香樓那畫下長契的邀請。
可如今之狀,那銀箱中缺失的銀錢足有七八兩錢,怎麼可能隻是被用去買了筆墨紙硯?
她往順天去的打算,儼然就要化作泡影。
“沒了這些錢,我可怎麼去順天呢?”
姑娘們見狀,一時竟也不知該怎麼勸慰芫娘。
冬及三伏,夏至三暑,白玉巷口沒有一日少過芫娘的身影。要說芫娘的辛苦委屈,大家心裡最是清楚。
隻是如今誰也沒個法子,自然隻能噤聲。
還是紅芍先兀自思忖片刻,一把拉住芫娘的手:“你想去順天?也是,你有這般手藝,留在香海才是埋沒了。”
“依我看,芫娘,你今兒索性拿著這一丁點,我們再替你湊些,你一走了之得了。”
“順天城那麼大,誰都找不著你,再耽擱下去,保不齊連這最後一點錢也沒了。”
“紅芍姐姐說的是,這薑家的恩情你也換了這麼多年,可不欠著薑家的。”
“衣裳在哪?我們現下就幫你裝包袱。”
大家也紛紛出聲應和。
芫娘咬了咬唇,便也好似下定了什麼決心。
京城順天,她是一定要去的。
她本圖報答薑家的救命恩情,可薑祿將那些錢都無度揮霍,再這樣下去,她隻會越陷越深。
芫娘連忙打開衣箱,順手去翻她壓在衣箱底下的菱花小匣。
這匣子比她掌心還小,因著做工精細,比往常那些紙糊的要貴好些,是她專程買回來擱貴重物件的。
匣子裡放著一副白玉連環,便是她最寶貴的東西。
然而待到打開小匣,芫娘方發覺那匣子裡已然空空如也。
白玉連環不見了。
芫娘眸子一縮,腦海裡一片空白,登時就好像掉了魂一般。
可衣箱翻了個底朝天,生是沒見到半瞥熟悉的影兒。
那菱花匣子她收得一貫是小心翼翼的,如今匣子尚在,裡頭的東西卻不翼而飛,而家中財物又不曾失竊,這玉連環的失蹤儼然也同薑祿是丟不脫的關係。
“薑祿……薑祿拿走了我的白玉環。”芫娘忍不住懊惱起來,一時欲哭無淚,“若是尋不見這玉環,我可怎麼去京城呢?”
紅芍聞言,登時眉頭一皺,忽而又先啐了一口:“呸。”
“虧他薑祿還是個秀才,讀書的就沒個好東西。”
她望著芫娘斬釘截鐵道:“這幫狗種子全都是挨千刀的,姐姐我也不是空長的歲數。今兒這頭姐姐替你出定了。”
她說著便作勢要往門外頭去。
芫娘一滯,連忙往前跑幾步,一把拉住紅芍的手:“好姐姐,我知道你是為著我,可薑祿有功名,這事咱們得先從長計議,等合計好再動身,急不在這一會。”
紅芍戳了戳芫娘的腦門:“你這丫頭,是不是替人攢錢攢傻了?這都什麼時候?哪還顧忌得上這麼多?”
“他是個秀才又怎麼?秀才就能隨便欺負人?你這是長彆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你彆拉著我,我就不信,咱們這麼大的香海縣城,難道還能這麼明晃晃地不講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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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白玉巷。
色幽幽地在頭頂上輕蕩,燈火也一盞連著一盞亮堂起來,星點亮影很快連成片,更勝庚星昴宿,熒熒照室。
芫娘晌午沒拉住紅芍,四下裡既尋不見薑祿,又尋不見她們,心下不免擔憂。
眼見晌午醒的面快要壞掉,芫娘隻好先將攤子在巷頭擺好,零零散散賣了一下午面,一心就想等著紅芍回來。
誰知等到夜色已黑,卻沒見到想等的翠翠她們再來。
早春倒寒,入了夜更是冷得人難耐。
賣面的小攤既無排面,四下又格外嘈雜。即便偶有食客,也是來得匆匆,去得急忙。
白玉巷裡終究不比白日裡人多,沒有鍋汽的蒸騰,冷風更一下子變得肆無忌憚起來。芫娘才擀過面,手上沾水,凍得難耐,忍不住便往嗬兩口氣摩挲取暖。
寒意肆無忌憚地攀附在人身上,芫娘打了個寒噤,被凍得幾乎要站不住腳。
她往巷子深處輕探腦袋,仍舊見不著往日的熟悉身影,終於動了收攤回府的心思。
誰料江州車打理到一半,她忽得發覺這巷口還立著個人。
這般冷的天,芫娘本來沒心思關注旁的人。隻是略顯空蕩的巷子中忽然多出一個生人,儼然是錯過宵禁被押在這巷子裡頭無處可去的倒黴鬼。
如今天寒地凍,流落街頭實在可憐,便也不由得人不多幾分同情。
芫娘一邊輕嗬一口氣往手上取暖,一邊推己及人,熱切地招呼一句。
“郎君是在等人?彆等了,現下已經夜禁,巷子裡頭的人出不去,外頭的人也進不來。”
遠處的人顯然聽見了她的言語,慢吞吞地回過神朝她瞥過來。
月色幽幽,饒是不秉燈燭,四周也被照得格外亮堂。
抬眼那一瞬。
微青的光,登時映亮了他整個人。他眉頭緊鎖,正鬱鬱寡歡地倚在牆邊。
芫娘眨了眨眼,目光一時不由得定住了。
面前的人有些眼熟。
她晌午在那群進了酒樓的官差中見過他,想來紅芍尋她去處理的牛舌,也正是為著這些官爺。
白日裡隔的遠,她沒看仔細。如今站近了瞧,她方看了個清清楚楚。
這小官爺生得實在好看,五官如同削刻琢磨過的潤玉。
然而他眉眼間透出的目空一切,登時給整個人都渡上了一層令人敬而遠之的疏離,令他骨子裡透著一股傲氣,瞧起來比薑祿那個秀才還要清高。
芫娘話說了半截,不由得滯了滯,又思索一陣,才終於繼續道:“夜裡頭這麼冷,怕是要凍壞了。”
“小官爺,喝一碗熱湯暖暖手腳吧?”
她說著,視線便自覺飄往另一頭。
隻見湯鍋已經熄了火,周圍尚氤氳著熱氣。
煮過面的湯水顯出幾分濃稠,還透著淡淡白色。若是再靠的近些,大抵還能聞到翻騰在湯水裡的微微麥香。
陸懷熠撩起眼簾,捏住原本遊走在指間的兩顆骰子,轉而輕嗤一聲,連帶著目光中也染上幾分嫌棄。
在府上被老頭兒教訓還不夠,竟還要到香海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受這大罪。
香海果然是香海,雖離順天不遠,可實在沒有一處能與順天相較。不僅住的地方差,就連吃的也一塌糊塗。
除過中午那一盤鹽烤牛舌,旁的吃食於他來說,實在和泔水沒什麼兩樣。
而直到眼下,竟還有人指著鍋裡頭的破玩意兒,跟他管這東西叫湯?
陸懷熠被氣笑了。
他嗤笑一聲瞟過目光,隨即幽幽地懶聲開口:“官爺就官爺,誰是你小官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