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雲明以往的記憶裡,有的隻是一家人和樂融融,在今日之前,他從沒聽過旁人充滿痛苦、絕望以及憤怒的哀嚎。
陌生場景為他帶來了巨大的衝擊。
而且在印象裡,姑父的武功雖然不如他父親跟姑姑那麼強,卻同樣是明師所教,以往跟對方切磋時,需要簡雲明兄弟兩人合力才能勉強支應得住。
能傷害姑父的人,一定是超乎自己想象的高手。
簡雲明肌肉無法遏製地開始抽搐,一道道青筋浮出皮膚,哪怕他儘力克製,腦海中依舊有數不清的畫面跟思緒閃過。
所以姑父遇見什麼了,難道他受傷了嗎?
姑姑現在怎麼樣了?
還有爹爹媽媽呢?
大哥跟小妹又如何了?
焦急,恐懼,懊惱……各種強烈而複雜的情緒不斷衝擊著簡雲明的大腦。
簡雲明四肢開始顫抖,幾l乎立刻就要衝向聲音傳來的地方,然而在最後一刻,他硬是按耐住了所有衝動,選擇繼續伏低身體,輕手輕腳地靠近房子,然後撥開草叢,往外眺望。
“……”
天色已完全黯淡下去,圓月掛上枝頭,一群穿著深色勁裝的人手持火把,正在簡家的屋子前轉來轉去。
那群人面目陌生,顯然並非村民,他們身上有一種特彆的氣質,簡雲明第一次瞧見便立刻意識到,那正是姑姑口中的“殺氣”。
有些殺手沉默不語,隻是認真搜尋宅邸周圍,還有些嘴裡罵罵咧咧的,噴吐著許多不乾淨的臟話。
房前的空地上,一個臉上長了塊黑斑的人,正在用刀奮力砍著一具屍體。
倘若忽略掉屍體斷裂的骨頭,被切開的皮肉,四濺的鮮血,以及不規則的傷口,倒是隱約可以看出,這具屍體的五官其實頗為端正。
不難想象,他生前一定是個十分英俊的人。
此人正是簡雲明父親。
白天時還令孩子感到威嚴的儒雅中年,此刻已經成了一灘蒼白浮腫破碎的死肉。
血沫飛濺。
黑斑臉揮動長刀,狠狠剁著中年人的屍體,他刻意沒用內力,隻靠蠻勁一點點切割著屍體上的肉,誓要將對方變成一團肉泥。
邊上人打了個哈欠,好像已經厭倦了眼前的畫面,不耐煩道:“胡老大,你兄弟的事情,咱們也很難過。可誰讓他自己武功差,又不夠小心,若是好好跟著你,也不至於死在姓簡的手下。好在姓簡的已經被你殺了,也算是出過了氣。”
也有人聞言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對咱們而言,殺人固然不算大事,不過依照恩相的意思,是想先試試看能否招攬此人。胡老大上來就將人砍死,實在叫咱們難以交代。”
被稱為胡老大的黑斑臉聞言,竟展露出了與職業不符的悲傷與痛恨,他當即怒吼回去:“死的是我親弟弟,你要攔著,就讓我砍你一刀!”
哪怕簡氏一家都已陸續身亡,內訌依舊不是什麼好選擇,旁
邊人覺得火藥味太濃,就過來打圓場:“罷,罷,多問一句還是少問一句,根本無關大局,你瞧姓簡的模樣,難道像是識時務的人麼?”
說完這句話後,殺手們一齊發出充滿嘲諷意味的響亮笑聲,好似在嘲諷簡氏一家不識時務。
前門附近,一個正在巡察的殺手忽然“咦”了一聲,喃喃道:“那邊怎麼有些不對勁?”
作為專業殺手,他們不止擅長砍人,同樣擅長搜尋被砍的目標,之前沒去觀察的時候倒並不覺得,此刻凝神一看,立刻察覺出鋪在地上的稻草,其中某處顯得比其它地方更加蓬鬆。
殺手直接用刀撥開吸引自己注意力的稻草。
稻草下面有一個洞。
啥事手微微一怔,隨後咧開嘴角,露出了一個充滿興味的,帶著血腥氣的笑容。
土洞深度超過二尺,挖掘痕跡很新鮮,被藏在洞裡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殺手們當然不會知道,簡家家風開明,導致大人小孩經常一塊胡鬨,昨天簡小妹一時淘氣,趁著晚上有空,跟大哥二哥一起,偷偷地上掘出了一個泥坑。二人怕大人知道,在上面做了掩飾。
隱居的高手也是高手,大人們其實心中清楚,隻是懶得點破。
等意外降臨,簡家人來不及撤離,倉促之下,隻好將簡雲明的大哥藏進洞裡。
殺手大笑:“我說怎麼沒見到那兩個小兔崽子,原來有一個貓在了這裡!”他手腕倒翻,長刀一橫,想割斷簡大哥的喉嚨,結果就在此時,原本倒在血泊中姑父突然活魚般彈起,他凝聚起最後的力量,重重撞在殺手身上,同時用雙臂死死將人抱住。
姑父嘶吼出聲:“小大快走,快走——”
雪亮的刀光閃過。
慘叫聲戛然而止,伴隨著骨頭的斷裂聲,兩顆噴灑著熱血的頭顱滾在一起。
殺手甩去刀上的血,喃喃:“還剩一個,隻要將人找到,咱們現下的差事便結束了。”
邊上一些人開始在房屋周邊點火,邊點火邊催促:“既然已經下了殺手,那就不能放掉一個,你們塊加緊些把人找出來。鬨了大半天,怎麼連一個小兔崽子的動靜也聽不到麼?”
殺手皺皺眉:“簡家的崽子多半學過斂息之術,需得費些心思。”環顧四周,“咱們房間地窖都找遍了,那間倉庫裡面什麼情況,你們去瞧過沒有?”
說話間,有人走到倉庫邊,抬腿將門踹開,看著那些稻草,長劍疾刺。
劍光閃動,一些被劈成兩半的玩具骨碌碌滾出來。
裡面隻有玩具,卻沒有人。
他的同伴眼珠一轉,忽然用刀撥了撥地上尚未冷卻的屍體,發出了一陣充滿惡意的笑聲。
殺手的聲音裡透著濃濃的嘲弄以及居高臨下的輕蔑,他們大聲喊了起來:“簡雲明,簡雲明,你爹娘還有氣呢,你要是個人,就彆躲躲藏藏的!”
*
七年時光匆匆而過,清冷的月色,熊熊燃燒的火焰都早已消逝在了歲
月的長河中。
今夜的星光月色都格外朦朧,廢墟上唯一的火光就是朝輕岫手中的火折子。
李歸弦描述往事時,聲音裡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後來簡二哥聽見彆人喊他,忍住了沒出去,也沒有就此離開,躲在山穀附近,準備趁著殺手落單時,準備能乾掉一個是一個,算是替家人報仇。”
朝輕岫:“想來當時已是晚上,山穀的火光引人矚目,引起了岑門主的好奇心,於是恰好過來救了簡二爺?”
李歸弦點頭,又補充了一句:“救了人後,簡二哥就被帶到附近的鎮子上休養。修養期間他聽到消息,說是一個小孩子被河水衝了下來,就去查看情況,發現是自家妹妹。”
朝輕岫捕捉到了重點:“原來這附近還有城鎮?”
“……”
許白水側目看向上司。
所以朝輕岫在不知道有沒有城鎮的情況下,就把她們帶過來了嗎?
李歸弦:“有的。”又道,“簡二哥請了大夫為他妹子診治,隻是收效甚微。簡小妹身上沒有旁的外傷,應該沒跟殺手動過手,我們猜測她是被父母打暈或者點了穴道後推入水中,希望能逃過一劫,隻是途中不幸撞到頭。”
朝輕岫:“簡家小妹子現在身體情況如何?”
李歸弦緩緩搖頭。
簡家小妹癡傻的原因是受傷而非中毒,就算問悲門交遊無數,岑照闕手上還有辟塵犀那樣的寶物,也無法將她治好。
徐非曲聲音有點冷:“那些殺手現在如今身在何處?”
李歸弦目光低垂,聲音依舊平靜:“能找到的都已經死了。”
許白水:“是怎麼死的?”
李歸弦搖頭,淡淡:“我不清楚,人抓來後直接交給了簡二哥,等到事情結束後,我才過去念的往生咒。”
朝輕岫瞥了李歸弦一眼,覺得他對佛法還挺熟悉,從各種意義上都很擅長為人超度。
許白水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李歸弦在看到屍體的情況下依然不清楚那些人死因,原因的話,許白水大約能想到兩種。
一種是屍體顯得特彆完整,看不出因何而死,一種則是特彆不完整,什麼樣的死法都有可能。
結合自己剛剛聽到的描述,以及孫相那邊對於岑照闕的戒備與畏懼,許白水覺得答案多半不是第一個。
許白水覺得夜風有點冷,她搓了搓手,小碎步挪到朝輕岫旁邊:“幫主,你瞧出什麼沒有?”
朝輕岫面露沉吟之色,她並未立刻給出自己的意見,而是抬頭看向東邊。
雲層微微發亮,像是鍍上了一層紅色的邊,有一種溫暖的美。
眾人在山裡待了整整一夜。
朝輕岫:“現在時間已經不早。”
徐非曲糾正:“應該是時間正早。”
許白水覺得徐非曲說得話也沒錯,畢竟一日之計在於晨,不考慮二人整晚沒睡的話,眼前這幅畫面還挺朝
氣蓬勃。
被糾正了時間觀念的朝輕岫微微一笑:“李少俠,事情已經過去七年,在下此前沒有調查過簡氏滅門一案,對相關線索缺乏了解。山穀中除了田地荒蕪,房屋廢棄外,若是還有明顯的不同之處,還請你為我指出指出。”
李歸弦:“在我看來,並沒太大不同。”
朝輕岫點頭:“荒郊野外,交流到底不便,要是少俠方便的話,勞煩為我們指一下去鎮子的路。”說到這裡,又補充了一句,“要是少俠還想再待一會……”
李歸弦欠了下身:“不必。其實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原本我也隻是想來瞧瞧,看能不能碰巧找到點線索,為二哥儘力。”
許白水看李歸弦,覺得此人運氣實在很好,大有心想事成的風範,才剛準備過來找新線索,就直接遇見了迷失在前進道路上的朝輕岫。
——如今的她對幫主存在近乎盲目的信任,總覺得隻要有對方在,任何線索都能手到擒來。
朝輕岫溫聲道:“既然李少俠不打算多待,那咱們就換個地方說話。”
山穀與李歸弦說的那個鎮子間其實有些距離,哪怕四人運起輕功趕路,也走了近一個時辰。
其實朝輕岫在帶路時,發自內心覺得自己一定能從山林找到一條道路。
畢竟按照偵探的職業設定,自己輕易不會迷路,就算迷路,最後也總能找到合適的住宿地點,比如某些遠離人煙的洋館、城堡、山莊等等,而且這些被選中的投宿地點的主人,總會缺乏警惕心地將偵探放進們並提供免費食宿,除了已經發生過案件跟接下來必然會發生新的案件外,堪稱服務周到,沒有任何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