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1 / 1)

李歸弦:“是。據事後調查,事發當日才十二歲的簡小妹落入河中,順流飄到了穀外,才逃過了殺戒。隻是不巧在河中漂流時磕到了頭,因此智力受損,一直沒有恢複過來。她身上的外衣是母親的舊衣服,被簡三哥認了出來,截了一段袖子埋進墓中。”

朝輕岫點頭。

這就能解釋為什麼簡雲明隻能選擇性地為親人建立衣冠塚了——都是一家人,生前合適的衣服自然交換著穿,意外發生後,直接充當喪葬用具。

她先過去簡雲明家那邊查看。

廢墟之上,朝輕岫身立如竹,顯出一種帶著雪意的孤秀,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然而就是像鏡子般清亮的一雙眼睛,卻總讓人無法分辨她所看的究竟是什麼。

似乎是舊案現場,又仿佛不是。

朝輕岫撥開雜草,從殘存的第幾斷垣的輪廓可以辨認出,此處應該有五間房間一間廳,還有一個廚房,整體呈現“冂”字型。

大廳左右兩側連著一間臥房一間書房,都是簡雲明父母的居住,豎向的臥房旁還連著一間小屋,對面是廚房,廚房旁也有一間小屋。

因為後面就是河,院子裡沒有打井。

李歸弦在旁邊介紹:“簡三哥的父母住一間,他們兄弟住一間。另有一間雜物室,廚房邊的小屋是老仆所居。書房則被隔成兩部分,靠前的位置做出了茶室,據說簡老爺子常在那看書喝茶。”

朝輕岫點了下頭:“不知簡三爺一家在此住了多久?”

李歸弦回答得很快,顯然:“簡三哥的家人早在三十年前就定居於此,他本人更是從出生起就一直住在山穀當中。”

血案發生在七年前,定居則是三十年前——也就是說,遭遇屠戮之時,簡雲明已經在山穀中住了二十三年。

朝輕岫算了一下,彎起唇角,對身邊人道:“所以說,岑門主的三弟比他還要大五歲?”

李歸弦很鎮定:“金蘭之交並非完全按照年齡排行,就像朝幫主年紀未滿二十,江湖朋友私下提及時,也多用尊稱。”

——隨著自拙幫威名日盛,常有人過去總舵,說要“向朝幫主她老人家問好”,可見在江湖中大的未必歲數,也可能是名望與輩分。

朝輕岫瞥了李歸弦一眼:“李少俠不愧是問悲門的李少俠,旁人私下提及之事,你也能夠知道。”

李歸弦:“朝幫主威名赫赫,江南武林中誰人能不聽聞。”

朝輕岫若有所思:“這句讚賞可不像李少俠的口吻。你轉達的是誰的話?”

李歸弦回答:“諸二哥提了一句,他說陸公子對你也是多有稱讚。”

朝輕岫微笑:“我還以為是岑門主所言。李少俠,你可知道岑門主說過我什麼沒有?”

李歸弦:“岑門主現在很少說話。”看著朝輕岫,又道,“他說朝幫主應該聽師少居主的,勤修武功。”

朝輕岫:“……少居主還在信中提過此事?”

她跟師思

玄保持著筆友的關係,時不時就通一封信。因為師思玄依舊在重明書院中讀書,所以朝輕岫便向對方轉達應律聲的提醒,要師思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有空還可以把考卷寄來讓曾經的山長幫忙看看。

看著朝輕岫在信裡寫的“應山長讓我問問師姑娘,最近成績如何,是否考入五甲,做了什麼文章”一類的問候,師思玄甚為感動,差點捏碎了信紙。

江湖人義氣為重,彆人掛心自己,師思玄當然要投桃報李,於是也在信中勸說朝輕岫好好習武,倘若在郜方府靜不下心,就來貝藏居靜坐幾年,否則以朝輕岫的武林聲望,很容易一離開自家勢力範圍就遭遇敵人的大規模暗殺。

李歸弦微笑:“其實並非少居主所言,而是見空師太寫信給紅葉寺時提及江南武林情勢,正好說到幫主與少居主交情深厚,十分牽掛彼此的學業與武功。我當時在旁邊,碰巧看了一眼。”

朝輕岫:“李少俠近來倒不怎麼在重明書院中待了。”

李歸弦:“應山長離任後,門中就另外派了高手過去。”

朝輕岫點點頭,她雙手籠在袖子裡,在簡宅的廢墟上緩步行走,偶爾還會撥開草叢俯身查看。

無論多麼有名的高手,隻消十年不問世事,江湖上多半就不再提起此人。

而簡家已經在山穀中住了二十三年,怎麼還突然遭到滅門之禍?

朝輕岫:“不曉得有多少人知道簡三爺一家住在此處?”

李歸弦:“簡伯伯跟簡姑姑兩人雖然闖蕩過江湖,交遊卻不算廣闊,隱居後更是隻跟寥寥幾人保持著聯係。”說到此處,又補充了一句,“那些人也都是值得信賴的好朋友,比如素問莊的‘不死神醫’向長老,還有曾經身為紅葉寺伽藍堂首座的明渡大師。”

朝輕岫明白其意。

李歸弦會說那些人都是值得信賴的好朋友,一方面是因為信任,另一方面則是是簡雲明加入問悲門後,動手調查過以前跟家中長輩保持聯係的人。

朝輕岫:“這兩位前輩現在都還在門派當中?”

李歸弦搖頭:“兩位前輩都已故去,向長老去世的時間是九年前,明渡大師是兩年前。”

朝輕岫:“兩位前輩的死因可否告知。”

李歸弦:“都是壽終正寢,事後也並未找到可疑之處。向長老當時已經去世了有一段時間,查不出問題還可能是條件所限,但明渡大師的事,我可以確定沒有異常。”

朝輕岫反應過來,眨了下眼:“看來明渡大師與明相大師一定關係密切。”

李歸弦:“是師兄弟,也是好友。”又補充道,“而且即使簡伯伯與友人保持聯係,聯係的頻率也很低,隻是偶爾會寄些茶葉出去,一年最多隻有一兩回。”

朝輕岫:“簡老前輩喜歡品茶,能被他看中寄給友人的,一定不是凡品。”

李歸弦:“據說那是簡伯伯跟簡姑姑在山穀裡發現的野生茶樹,雖然不知是何品種,味道卻十分清冽,於是每年都會采摘一些,寄給以前的

朋友。那些隨茶葉附送的信件上也隻有對茶葉的描述,連家常都不提一句。”

朝輕岫:“書信都是簡老前輩寫的,旁人隻怕不好確定。”

李歸弦:“三哥說能確定。他小時候好奇穀外的內容,會跟兄長一起翻看父親的信件,簡老伯知道後並未禁止。”

朝輕岫:“如今簡老前輩一家大多去世,那些茶葉不知是被移栽而去,還是留在原地?”

李歸弦:“倒也算不上留在原地。茶樹本來長在院子裡,因為離火源太近,在大火中被燒成了灰燼。”

朝輕岫思考著獲得的信息,她的目光在李歸弦臉上一轉,緩緩開口:“其實我還有一事好奇——既然簡家人的住址如此偏僻,又很少與外人接觸,岑門主又是因為什麼原因路過的此地?”

話音方落,周圍的空氣似乎微微緊繃。

許白水看著幫主的背影,覺得朝輕岫有時候當真坦率得令人心底發顫。此刻月黑風高,周圍荒無人煙,要是李歸弦翻臉動手,她都不清楚母親事後能不能找到凶手為自己報仇。

幸而李歸弦並沒有突然發難的打算。

他很認真地想了一會,道:“當日應該是覺得有人煙的地方麻煩事太多,於是離開官道,隨意而行,不知不覺就遠離了城鎮。”

許白水:“……”

相同的經曆讓她相信李歸弦的說辭。

朝輕岫點點頭,又去簡姑姑的住處查看。

簡姑姑的住宅總體格局與隔壁基本一致,隻是後面多了一個馬廄,五十步外還有一間早已經被焚毀的倉庫。

朝輕岫看著李歸弦,道:“既然與李少俠在此相遇,也算天緣湊巧,橫豎現在離天亮還有些時候,倘若少俠不介意,不妨將當年的事情仔細說一遍。”

李歸弦聞言,臉上那種柔和的神情稍微收斂了一些,他向前微微欠身:“恭敬不如從命。”

*

時值深秋,太陽下山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早,簡雲明覺得自己再不快點趕路,隻怕連晚飯都會錯過。

他將手伸到衣襟裡摸了摸,那裡正放著一個準備送給小妹的新毽子。

山穀幽居,能玩的東西太少,簡雲明想著要不要摘點草藥,去集市上換錢,然後買兩本話本回來跟哥哥看。

他一面走,一面想著下半月的計劃。就在路途還剩一小半的時候,簡雲明莫名覺得有些不對。

回家的一路上,周圍的鳥鳴聲越來越稀微。

簡雲明聽姑姑講過故事,以前姑姑去捉拿一個大盜時,就是通過鳥鳴聲發現了異常。

——鳥雀容易受到驚動,所以有人埋伏或者有野獸出沒的地方,許多動靜就與旁的區域不同。

他家裡的人每隔些日子都會在附近巡視,驅逐掉可能傷害老人跟小孩子的猛獸,簡雲明上次瞧見狼,還是在距離自家五十裡外的深山裡。

作為一名剛滿十八歲的年輕人,簡雲明並不害怕野獸,哪怕隻用柴刀,他也能一刀剁去野狼的頭。

他敢在深夜裡爬山,也有膽子荒草與毒蛇的包圍中睡覺,但不知為什麼,此刻面對距離自家住處不足五百步的山林,簡雲明感到了一股無法驅散的強烈寒意。

簡雲明看不見自己的臉色,否則就會知道,他的面孔漸漸蒼白了起來,仿佛是一個死人。

姑姑曾經說過的話再度浮現於他的心頭——

“小大、小二,還有小寶。”姑姑喊著三個孩子的名字,將烤熟的野山栗分給他們,又在小孩子的央求下,開始講述過去的故事,“好,咱們就從上次那個故事開始往後講——外出時經常遇見意外,如果我覺得前面有危險,不會躲開,也不會直接衝上去……我會先藏起來,從小路繞到前面,先打探一下情況,再決定該怎麼做。”

火堆邊,正在給家中晚輩講故事的簡懷景面孔上露出一抹懷念與一抹英氣,在這一刻,她仿佛不再是深山內的隱者,而再度變成了當年提劍闖蕩四方的江湖女兒。

她講故事的能力其實很一般,好在自幼住在山穀內孩子沒去瓦肆內見過世面,再加上簡懷景說的都是自己親身經曆的冒險,所以還是牢牢吸引了小孩子們的注意。

簡雲明曾經想過,倘若自己也能闖蕩江湖,心情該有多麼振奮。

如今幻想成真,簡雲明卻隻覺得沉重和恐懼。

他閉了閉眼,強行按下所有紛雜的思緒,然後運起輕功,從側面兜了個不大的圈子,從山壁那邊飛快繞回到山穀當中。

“……”

距離家隻剩一百步。

簡雲明在草叢中匍匐前進,整個人的身體越繃越緊,冷汗從頰邊流下——他聽見了許多不應該在山穀內出現的聲音。

人群走動聲,刀劈劍砍聲……還有令他心臟緊縮的慘叫聲。

那似乎是姑父的聲音。

尖銳高昂的嚎叫讓簡雲明覺得刺痛與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