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1 / 1)

與躺在地上的山羊胡子相比,橫肉中年自始至終都坐在朝輕岫面前,看起來十分正常,可隻有他自己知道,在紮針期間,自己胸口處似乎被壓上了一堵巨石,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移動,也無法說話,最多隻能睜看。直到朝輕岫慢條斯理地拔出銀針,從手指出處來的劇痛讓橫肉中年全身一陣痙攣,彌漫在他胸口的沉悶感才漸漸消散,心中也隱隱浮現出一個念頭——面前這位頗有讀書人風範的小姑娘,或許正是一位江湖高手。

他忍了又忍,低聲道:“尊駕是何方神聖,怎的會到陽英來?”

圍觀人群有些驚訝——何三是本地有名潑皮頭頭,居然會在外地人面前放下身段。

朝輕岫:“在下隻是路過一遊方郎中罷了,全因囊中羞澀,才不得不過來給人看病,借此混口飯吃。”

她說的倒不是謊話,隻是這個“囊中羞澀”存在極大的主觀因素……

橫肉中年顯然不怎麼相信,他覺得對方在敷衍自己,又道:“還未請教姑娘尊姓大名。在下陽英何三,在本地做些買賣,與白河幫的周無敵周大俠也有些交情。”

“……”

朝輕岫頓了一下,笑:“白河幫?”

橫肉何三:“正是。”

朝輕岫感歎:“沒想到兄台交遊竟如此廣泛。”

許白水看著正在狐假虎威的何三,移開視線,心中情緒十分微妙。

出門遇見拿江湖勢力為自己充聲勢的人很正常,隻是沒想到對方的選擇居然如此特彆。

許白水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多言一句,提醒對方最好把白河一字換成自拙,否則很容易因為對江湖谘詢缺乏了解而翻車。

不過單以社交關係論,何三也有占上風的地方,就比如周無敵這個人,就算當真存在於以前的白河幫中,朝輕岫也確實從未聽過——原先的白河幫人員太多,朝輕岫又剛吞下那些地盤沒多久,香主以下的人都難記得清楚。

何三看見面前的三個陌生人同時沉默,還以為自己的震懾起了效果,卻看見年齡最小的那位大夫目中掠過一絲笑意,她拉了許白水一下,一本正經道:“原來足下認得周大俠麼?那倒很巧,我身邊這位姑娘與丘垟的王香主認識。”又道,“王香主曾說,近來不少壞人打著幫派的旗號招搖撞騙,朋友們若是遇見了,可得替她肅清一一才是。”

何三聞言,面色微微鐵青,片刻後道:“在下認得周大俠,姑娘這邊就認得王香主,的確是很巧。”

他此刻有一種強烈的被戲弄感——何家與周無敵認識,此事並非謊言,至於面前的騙子團夥,多半隻是隨意扯了個有名的香主出來仗一仗勢。

何三心中氣苦,卻難以分辯,畢竟原先白河幫的分舵不在此地,他無法證明對方是在說謊。

許白水毫不客氣道:“難道江湖上的好朋友隻許足下認識,旁人便不能認識?”

她這話說得也是理直氣壯——雖說朝輕岫還未去過丘垟分舵,也從未沒見過

那個分舵的人,分舵中的王香主更是多半沒準備對許白水說這麼一段話,好在不管是許客卿還是王香主,都必然會遵照幫主的命令行事,所以也不算朝輕岫哄人。

何三沉默好一會,末了還是決定暫忍一時之氣,免得接受面前大夫的一次治療,然後低聲道:“既然大家都是白河幫的朋友,能夠在此相見,也算緣分,”

徐非曲:“確實是緣分,而且足下的兄弟本已沉屙難起,若非今日相逢之緣,又怎會一朝病愈?”

何三瞠目。

……她們好意思管半死不活叫病愈?

這要是能算病愈,那世上的大夫都可以靠揍人來妙手回春了!

徐非曲繼續:“既然已經醫好了病,想來一位自然不會賴掉診金不付。”

何三忍不住握拳,習慣性做出毆打的姿勢,卻覺得手指一陣劇痛,他艱難壓下湧到嘴邊的話,恨恨道:“不知要多少診金。”

徐非曲:“閣下方才親口所言,說是重謝,那多重才算重謝,閣下自己心中自然清楚。”

何三雙手抖了一下,緩緩地從身邊摸出兩隻十兩重的金元寶,又緩緩地放在朝輕岫面前,肢體語言中充滿了對於金錢的眷戀。

徐非曲收回元寶,點點頭:“承蒙惠顧,下次再來。”

何三:“……”他站起身,道,“多謝神醫,在下今後必然記得神醫的恩情。”

他猜到面前的遊方郎中必然學過武功,否則不可能讓山羊胡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能讓他挨上那數下針灸,隻要暫且忍氣吞聲。

何三想說狠話,看著對方的眼睛,卻又不敢。

朝輕岫:“兄台好生大方,既然如此,今後你這兄弟若是舊疾複發,隻要捎個信來,在下也可以上門看診。”

眼看何家人已經退了一步,對手依舊咄咄逼人,此情此景實在難得一見,不少人都伸長了脖子,等著看何三如何回應。

何三的眼睛因為憤怒而變紅,他咬牙半晌,卻還是不敢硬剛,道:“他身體已經大好,既然大家錢貨兩訖,咱們就此無乾。”

朝輕岫似笑非笑:“若是當真就此大好,那自然彼此無乾。”

遠處。

一個穿著蓑衣的漁人盯著自己的魚乾,微微搖頭,低聲:“那人已經糟了。”

旁邊的小孩子好奇詢問:“姑姑說的是何三老爺?”

漁人點頭,又道:“那個妙手回春的姑娘……她若是武林名門弟子,倒還好說,不過小懲大誡而已,倘若是道上巨擘,那何三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小孩子咋舌,還想再想問問那個大夫的來曆,漁人卻已不肯出聲,專注感受著水下的動靜。

*

在為山羊胡子治療期間,胡大郎一直站在旁邊圍觀,等何三走了,旁的病人也都陸續走了才上前,他注視著朝輕岫,目光顯得有些遲疑。

朝輕岫問:“胡兄是不是找我有事?”

胡大郎先拜了一拜,然後才道:“不瞞神醫

,我祖母身患重病,沒法出門,能不能請您屈尊移步,過去瞧瞧?”

朝輕岫的視線在胡大郎的攤子上一轉,指著一條鹹魚道:“先將那條魚給我。”

胡大郎不明其意,隻覺得外地人沒見過這些才有些好奇,於是趕緊將魚捧了過來,道:“這魚不算好,神醫就當是嘗嘗陽英的本地風味。”

朝輕岫點點頭:“既然已收了你的診金,那就過去瞧瞧。”

胡大郎面露喜色,又低聲道:“如今天色已晚,我家有些偏,現在回去,還得走小半個時辰。”

朝輕岫:“並不要緊。”

胡大郎:“而且陽英本地店家,不少都與何家有關係,姑娘千萬小心。”

朝輕岫並不在意,隻道:“多謝,在下省得。”

胡大郎的家靠近水泊,遠處依稀有幾l點竹筏的影子,周圍人煙不密,蘆草叢生,顯得極為荒僻,三間房舍呈品字形靠在一塊,門口都掛著鹹魚。

河風吹過,遙遙帶來一陣鹹魚的氣息。

胡大郎有些不好意思,因為這三家人都做醃魚的買賣,身上一直有些味道,連家裡的氣息都不好聞,實在慢待客人。

朝輕岫仰頭,眺望遠處河景。

此刻秋意已濃,蟲聲斷續,顯出一種淒涼清曠的氣息。

就在眾人距離胡家的房子還有五六百步遠的時候,一位穿著蓑衣的人正手持長篙,乘著竹筏從蘆叢深處遙遙駛來,等靠近岸邊時,她長篙一撐,輕輕一躍就跳上了岸,雖說腳步虛浮,應當沒有武功根底,動作卻十分伶俐。

胡大郎站住,跟人招呼:“孫大姊,你好。”

那位被稱為孫大姊的人停下腳步的,點了點頭,又問:“今日你家有客人上門麼?”

胡大郎:“這是是我請來為祖母瞧病的大夫。”又介紹,“孫大姊跟馬大哥是一家人,就住在我家隔壁,她妹子也住那裡。”又道,“最右邊那一家,住的是章大哥兄弟。”

孫大姊瞧了朝輕岫等人一眼,好似不大相信這麼年輕的人會是大夫,不過並不開口質疑,隻是點了點頭,也向人問了句好。

兩撥人碰面的地方距離胡大郎的住處已經不算太遠,若是運起輕功,片刻功夫便能抵達,可惜胡大郎身無武藝,身上還背著今天沒賣完的魚乾,朝輕岫三人配合他的速度,慢慢往河邊走。

陽英本來就是小鎮,風氣相對淳樸,而且現在是大白天,胡、孫、章三家的大門都敞開著,以朝輕岫的目力,能看見靠左那間屋子旁邊此刻蹲著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

女孩子手裡拿著砍刀,刀刃上隱隱可以看見鮮紅的血跡。

胡大郎遠遠瞧見,喊了一聲:“你又在剁魚!小心刀!”

原本正在全神貫注處理食材的女孩子聽見哥哥的聲音,笑嘻嘻站起,抱著魚跑了,旁邊拉下了一團待修補的漁網。

右邊的那間屋子的地上放著一個酒壇,兩個兄弟可能是多喝了點,就躺在屋內的地板上納涼,年長的那個身量與胡大郎相似,頗為魁梧,年輕的那個比哥哥乾瘦些,個子卻更高。

孫大姊看一眼自家的方向,皺眉:“我家裡那個死鬼呢,怎麼不看著門?”

胡大郎:“馬大哥多半去了河上。”

孫大姊冷哼:“我看是偷懶去了,說不定還是在跟人賭錢。”

她有些不滿,不過當著鄰居跟陌生人的面,也忍住了沒有多話。

朝輕岫三人也無意了解孫大姊的家事,道彆後就跟著胡大郎去了他家裡,胡大郎力氣不小,直接將祖母連人帶椅子端到朝輕岫面前。

胡大郎:“奶奶,這位是我今天遇見的神醫跟她的朋友,我請她們到咱們家來,給您也瞧瞧。”

胡奶奶雖然面有病容,依舊笑嗬嗬道:“辛苦小大夫跑這一趟。”

朝輕岫看過胡家的生活環境,目光再從胡老太面上掃過,就隱隱猜到其中緣故,又診了回脈,才道:“我先給老夫人施一遍針,其他問題稍後再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