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都在上船當日,就已經了解過船上客人的情況,此刻壓低聲音回稟:“那位老夫人性子有些嚴苛,我曾聽見她教導這位張姑娘。”
朝輕岫聞言,緩緩點了下頭。
這樣一個人,如果恰好跟偵探坐了同一艘船,而且還準備帶著錢回老家,擱推理裡都不容易活到第三章。
朝輕岫:“既然是在船上出了事,咱們總該負責到底,先安撫下張姑娘等人,我去瞧瞧屍體。”
這個時候,侄孫姚彥文也過來了,他瞧見不少人站在房間門口,趕緊走上前,攔住眾人,有向前一禮,道:“姑祖母不幸過世,還請各位不要靠近,待會停船後,我等自會通知縣衙。”
朝輕岫淡淡:“何必等到停船之後?
姚彥文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道:“人命關天,不等停船後請縣衙中人來此查看,又該如何處置才好。”
他的話在情在理,哪怕幫派出身的船工不想跟官府打交道,也覺得姚彥文的安排沒甚值得指摘的地方。
徐非曲摘下上司腰間的荷包,從中取出六扇門客卿的令牌,拿起來在眾人面前展示了一下:“六扇門辦案,郎君可以放心。”
“……”
原本還想說話的圍觀群眾都閉上了嘴,船工則忍不住悄悄去看穆玄都——這位不應該是咱們幫裡的人嗎,怎麼又成了六扇門的捕頭?
穆玄都頓了頓,隨後不易察覺地遞了個眼色,意思是讓船工配合老大行事。
他此刻面色冷峻,用鎮定的表現掩藏住了心底的驚異。
……原來新老大還是六扇門的客卿?
在將穆玄都派到幫主身邊之前,焦五曾經數次告誡對方,好讓穆玄都明白,朝輕岫此人城府極深,武功高明,平常萬不可出言違逆。
穆玄都想,焦五爺說的並不全面,竟沒有提到老大手中還掌握著屬於六扇門的力量。
不愧是少年時便能直接統轄兩個幫派的厲害人物。
與旁人相比,姚彥文明顯將驚訝表現在了臉上,過了會才道:“原來是六扇門的大人?草民失禮了。”隨後再度一禮,隨後小幅度往旁邊移動兩步,慢慢讓開道路。
其餘圍觀路人也隨之施禮,一位後面趕來的不知情船工還賠笑道:“大人出行簡樸,竟選了咱家這樣尋常的河船。”
朝輕岫:“我倒覺得這船很是不錯。”
船工不太走心地隨口討好:“哪裡哪裡,區區民船,配不上大人的身份。”
朝輕岫含笑看了那人一眼——六扇門的令牌是她的,這條船理論上也是她的……
無論是平民還是幫派成員,明面上都不愛跟官府中人起衝突,哪怕是數月前面對黃為能的朝輕岫,也沒有光明正大地將人拎出來毆打,給足了花鳥使的面子。
此刻不管是船工還是姚家的人,都不再出手阻攔,朝輕岫走進去簡單檢查了一下。
姚婆婆的年紀挺大,雙手保養得比其它部位更加仔細
,她的頭發大半變成白色,即使擦了油,也顯得過於乾枯。
朝輕岫身上帶了魚皮做的手套,她翻了翻屍體的眼皮,又查過軀體的其它部分,連口腔都沒有忽略。
從舌苔、指甲、眼睛的樣子都能看出,姚婆婆生前不是特彆健康,她牙齦略紅腫,還有些細小的潰瘍——飯食吃得太辣,難免會影響健康。
當然明明會覺得疼,還在菜色的味道上如此堅持,隻能是因為真愛。
除此之外,姚老太太面色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青黑,她外表沒有明顯傷痕,除了右手食指指腹——那裡有一道刀傷,血液尚未凝固,流出來的顏色卻是黑色的。
至於手指上刀口的來源也很好判斷——屍體旁邊就有一個落在地上的線卷,線卷裡面埋著一枚普通的刀片。
朝輕岫覺得魚皮手套的保險性還是不夠,隔著手帕拿起刀片觀察了一會,又用銀針取樣檢測。為了保證準確,她統共檢測了兩次,一次裝備了《藥脈醫略》,一次沒有,兩次檢測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藏在線卷裡刀片上塗了相當厲害的毒藥。
當然這種厲害是對姚婆婆這樣的亞健康人群而言,倘若中毒之人不像她這麼年老體弱,大約隻會大病一場,若是朝輕岫這樣修煉過內力的人,則多半能自行將毒質逼出傷口。
朝輕岫向著船工一點頭。
後者也非常自然地過來回稟:“小的已經按照大人的吩咐,將姚家的人聚在了一起。”
朝輕岫:“有勞。”唇角微翹,聲音溫和,“我姓朝,其實不必喊我大人。”
旁邊船工先應了聲“是”,又露出思考的神色——不知為何,總覺得“朝”這個姓氏有些耳熟,仿佛在哪裡聽過一般。
船工都是幫派底層人員,上層再如何風雲變幻,在新幫主沒對幫派成員的薪資水平以及工作內容進行大幅調整之前,他們對這些事情的好奇便十分有限。
穆玄都不忍卒視地轉過頭,感覺原白河幫的成員,對新幫主的名字實在缺乏應有的敏感性……
因為最近這段時間都沒在附近的碼頭處停靠,碧濤十一上面沒有新的船客,最上層空房極多,很適合騰出數間來安置嫌疑人。
朝輕岫按著船工的指點,過去那間船艙時,姚家的人果然已經被召集到了一起。
張千針一個人坐在角落裡,顯得與其他人格格不入,她雙目紅腫,神態萎靡。邊上一個穿著錦衣華服的少年男子時不時用惡狠狠的目光盯著她看,根據之前獲得信息使用排除法,應該就是孫子姚彥義。
方才見過的侄孫姚彥文起身,向著朝輕岫一禮:“學生姚彥文,不知大人怎麼稱呼?”
朝輕岫也客氣地欠一欠身,並重複了一遍剛剛與船工間的對話。
既然不能喊大人,姚彥文就喊了聲“朝姑娘”,又試探道:“姑祖母那邊……”
他面上有憂慮,也有疑問跟好奇。
朝輕岫:“姚婆婆是被塗了毒的刀片劃破手指而死,刀片就藏在線卷裡面。”
眾人皆把目光投向張千針,後者顫抖了一下,囁嚅道:“不是我。”
姚彥義大聲:“那些線卷除了你跟祖母,還有誰會使用?不是你又能是誰?”
姚家的其他人並沒像姚彥義一樣大聲指責張千針,然而沉默也是一種態度。
朝輕岫的目光在眾人面上掃過,道:“如今說誰有嫌疑還為時過早,為了洗清諸位的冤屈,我先讓人查一查諸位的行李如何?”
她問得很客氣,不過在場眾人都明白,此事並沒有商量的餘地,連孫子姚彥義也隻是不大愉快地哼了兩聲,隨後便閉了嘴,把臉轉向一邊,並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穆玄都看著這一幕,深覺新幫主對不知內情的人還是挺寬和的,像焦五爺,直到現在也會在聽到朝輕岫名字的時候微微顫抖。
既然大家在搜查行李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朝輕岫便派穆玄都過去,帶人仔細搜查姚家眾人的住所。
姚彥文猶豫一下,開口:“船上客人不止咱們這幾位,說不定是外人看出姑祖母身有餘財,於是想要對她下手,所以其它地方也得查一查才好。”
朝輕岫沒有否定這個可能,隻是問道:“令姑祖母在船上還與旁的什麼人有過接觸麼?”
姚彥文卡殼了一會,道:“這兩日吃飯的時候,好像都跟旁的客人互相贈送過一些家常菜肴。”
“……”
朝輕岫默然片刻,站到旁觀者的視角上給出評價:“聽起來倒不是什麼能夠引動殺機的接觸。”
她穿的又不是美食番劇,總不至於因為對烹飪口味方面的理解存在偏差就對旁人痛下殺手。
當然朝輕岫並不認為此事絕對不可能是外人所為,隻是按照命案的一般規律,凶手是自家人的可能要遠比是外人的可能更高。
所以朝輕岫在調查時,也會優先考慮姚婆婆身邊的人。
姚彥文想了想,遺憾道:“朝姑娘所言不無道理。”
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保鏢李格永冷冷道:“既然老夫人是死在張姑娘房中的,那直接從張姑娘身上查起來,豈不更容易一些。”
朝輕岫點頭:“也好。”她將目光轉向張千針,道,“請姑娘先隨我過來。”
面前的“六扇門捕頭”流露出想要單獨交流的意願,張千針也不敢拒絕,隻好戰戰兢兢地站起身,跟著對方到了另一間空艙房中,詳細交待了跟姚老夫人有關的問題。
張千針的聲音有些微弱:“老夫人……老夫人常跟我在一塊做針線,我們做針線的時候,彆人不會待在旁邊。”
姚婆婆曾在針王莊學藝,教導學生的時候,肯定不會讓無關之人旁觀。
朝輕岫記得在案發場所看到的線卷,那些線卷大部分就是普通的線,藏了刀片的那一卷卻是昂貴的蠶絲線,表面很有光澤。
“那些線卷,是你們都會用嗎?”
張千針猶豫一下,回答:“蠶絲線我用的少,不過不是完全不用。”
朝輕岫:“上次用針線是什麼時候?”
張千針:“是昨天,然後我就一直陪在老夫人身邊。”又道,“我不怎麼在房裡待著,一定是旁人趁機進來做了手腳。”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艙房的鎖都是最簡單質樸的那種,用鐵絲一挑就能挑開,乘客若是覺得不安全,可以支付兩貫錢,問船工要把鎖掛上。
可惜張千針囊中羞澀,當初沒有購買額外服務。
朝輕岫客客氣氣道:“我還有些事情想問,不知老夫人與兩位公子的關係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