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阿山,明德樓內。
細膩厚重的檀木香正緩緩從銅鼎內飄出,一位身著白色長袍的老者立於桌案旁,他長著一張不苟言笑的方正臉,此刻正皺著眉頭,看著掌中卷軸上密密麻麻的稟示,神色凝重。
“軒轅台發來求助信,言道半月前棲霞鎮突發洪水,一夜之間淹沒了整個村子,竟無一人生還。”
如今天下分為四洲二水,太阿山與軒轅台同處四洲之一的滄州,滄州氣候多變,少水而多山林,如今軒轅台卻因水患而求助,想必其中定有妖物作祟。
軒轅台修傀儡術,可傀儡在水裡很難施展,獨門秘術不能用,能力便少了一大半,天下宗門除魔衛道本為一體,如今有難,向就近的太阿山求助也屬正常。
菩蘭悠一大早就在師父殿內聽他說教,什麼擅自從軒轅台跑回來就算了,什麼閉關也三心二意的往外跑,一上午過去,菩蘭悠聽的耳朵都快起繭子,才終於聽到一件大事。
她坐在桌案一邊,給自己倒了杯茶,外頭的陽光透過窗子,打在茶杯嫋嫋升起的霧上,“師父懷疑是什麼妖?”
“還未確定。”卿道定沉聲道:“若隻是尋常妖物倒也無所為懼,隻是能將一整個村子淹沒,軒轅台也無可奈何,不像是尋常妖物能完成的,想必是有神器的幫助。”
這些年各派使勁渾身解數的殺妖,不管什麼靈怪妖魔,都逃不出這海一樣的天羅地網,如今四洲妖物數量遠不如上古時期,能有這樣妖力的妖怪也著實不多。
菩蘭悠也想不出什麼頭緒,若說這神器,四洲二水上更是沒有幾個,畢竟古神已經隕落地寥寥無幾,若真有,那定是要尋回以免被妖物所用,危害人間。
“弟子去看看。”菩蘭悠托著下巴,見師父望向自己,又歪頭嬉笑著給自己加碼,“弟子在軒轅台呆過三年,也算有些了解,正好也可以借此機會曆練,說不定能突破靈愈術九重。”
她的靈愈術離第九重一直差一個契機,不然卿道定也不會讓她去軒轅台呆了三年,最近才返山。
傳聞軒轅台多秘術,可惜對她的修為並無增益,白白浪費三年時間。
最後一句,成功讓卿道定閉了嘴,菩蘭悠一直是他最不放心的弟子,隻因她的術法自保能力弱,除非靈愈術精修道第九重,隻因第九重的靈愈術相當於修習者的第二條命,生死關頭時可以保命。
可棲霞鎮情況未知,卿道定想了想,還是有些不放心,“那讓你幾位師兄陪你同去。”
太阿山弟子下山曆練皆是單獨行動,很少有成幫結對的時候,可菩蘭悠不同,她的靈愈術佛性太強,無法對彆人造成致命傷害,獨自一人前往棲霞鎮,實在是太危險。
“師兄?”菩蘭悠笑著提醒,擺擺手拒絕的乾脆極了,“幾位功法高強的師兄如今都曆練未歸,山上隻剩下了紹坤師兄。”沉默一瞬,菩蘭悠給自己添了茶,漫不經心道:“紹坤師兄師承師父淬火道,此次妖物古怪,善用水術,怕是淬火道傷不了它。”
況且剛見識過莊紹坤對賀蘭闕的行徑,菩蘭悠不太願意搭理此人。
話雖如此說,可山上確實沒有能陪菩蘭悠一同下山曆練的合適人選。
菩蘭悠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茶杯蓋,卿道定喜茶,這是她幼時拿了陶土自己做著玩的,還有模有樣地配了一整套茶具送給了師父,老頭嘴上說她眼光差挑的不好,沒想到十來年一直在用。
見老者沉思不語,皺著的眉頭都快擰成川了,看著她的目光充滿擔憂,菩蘭悠心軟了軟,貼心地提議,“要不,讓賀蘭闕陪我去吧。”
之前也有弟子下山除妖,卻被對方纏上,好不容易脫險回到太阿山,又點名讓賀蘭闕陪他再次下山除妖,畢竟弟子再強也是肉體凡胎,哪有賀蘭闕這種死不掉,戰鬥力又強的妖怪好用。
若說降妖的能力,賀蘭闕確實是合適人選,可他的身份……
卿道定沉聲道:“他乃大妖血脈,這些年來我用咒術控製他為太阿山所用,可並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卿道定覺得此事不妥,“不如為師陪你去。”
“師父您彆開玩笑了。”茶盞被她擱下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菩蘭悠站起身來走到老者身邊,“您放心,大不了,您給我準備點防身的東西。”
卿道定見她神態輕鬆,一點沒把賀蘭闕的危險當回事,肅聲道:“阿蘭,若要他陪你同去,你定要萬事小心,賀蘭闕此人天性陰險毒詐,若有萬一,不必心軟,直取性命即可。”
妖類天生嗜殺,暴戾殘忍,菩蘭悠又是修習靈愈術,真要到性命攸關之時,怕是無法對付賀蘭闕。
卿道定從袖中拿出一枚火紅神珠,菩蘭悠見這東西一愣,這是淬火道的東西,一顆便能炸開一座百丈的高山,卿道定將東西放入菩蘭悠手裡,“危及性命之時,便了結了他。”
菩蘭悠神色怔然。
不管在誰心裡,一個妖怪的命遠遠比不上一個宗門弟子。
是以所有人都忘了,除了那一半的大妖血脈,賀蘭闕身體裡也流淌著古神女的血。
菩蘭悠抬手接過那顆神珠,她知曉師父的意思,自己修習的靈愈術法沒有殺氣,傷不到賀蘭闕,可這顆神珠輕而易舉便能要了賀蘭闕的命。
危急時刻扔出去,賀蘭闕即便不能當場爆體而亡,也能元氣大傷。
她緩緩收緊那顆神珠,輕聲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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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卿道定那出來,菩蘭悠便回了自己的躍金樓。
她打算明日便啟程前往棲霞鎮,時間緊急,菩蘭悠得研究下需要帶些什麼。
推開躍金樓的門,窗邊立著由古檀木製成的巨大多寶架,菩蘭悠從櫃子中拿出一個木匣,裡面擺滿了卿道定給她的各種法器,菩蘭悠翻來翻去,覺得都不如自己的破軍劍適合自己。
其實能讓她用劍的場合不多,但帶把武器防身已是菩蘭悠多年習慣,何況此次她打算帶賀蘭闕一起下山,變故難以預料,還是多些準備才好。
菩蘭悠準備好了一應丹藥咒符,將行李塞得滿滿當當,她拎起來晃了晃,裡面各式各樣的發飾首飾還發出叮叮當當的悅耳聲響,她一臉滿足。
女兒家嘛,出門也要漂漂亮亮。
將東西都放在錦囊內,菩蘭悠才想起自己還有最後一件行李。
她此次的下山搭子,賀蘭闕。
在哪呢?
菩蘭悠視線落在撐開的窗子外,太阿山已經是深夜,雪夜裡沒有星星,天空泛著暴風雪來臨前的橙紅,太阿山的夜晚燈火不旺,積厚的雪映出一點點光亮來,勉強可以視物。
菩蘭悠夜視能力差,她翻出一盞珠燈提著,又在衣裙外裹了一層鬥篷,才慢悠悠往白天賀蘭闕待著的坑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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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坑底向上往望去,隻有一方窄窄的天地。
賀蘭闕還保持著昨日菩蘭悠離開時的姿勢,他如今體內咒術被菩蘭悠的靈力壓下了些,此刻沒有剛返山時痛苦,隻是他精神很不好,沒有力氣出了坑洞去尋卿道定要解藥。
少年屈腿坐著,緩緩將收緊抱著身子的手臂,眼底空洞血紅。
他將臉埋進臂膀,死死克製住想要殺戮毀滅的欲望。
賀蘭闕腦海中又出現那些場景。
“怪物,他就是個怪物!你們看看他!那雙妖瞳昭示著他早晚會成為禍害!”
“殺了他!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
賀蘭闕靠著冰冷的牆壁,感受背後那塊尖銳的石頭正抵著自己的背脊,冰冷刺骨地讓他打了個寒顫,意識卻清醒了一些。
不能死在這。
他還沒有實現自己的願望,還沒找到神器......
不能死……不能死在這……
“嗯……”
賀蘭闕咬牙,抬手為刀,瞬間向自己的手臂砍下去,上面疤痕縱橫,剛愈合沒多久的傷口再次有汩汩的血流出來,他任由著自己的血流了滿地,臉色麻木地盯著那片鮮紅。
他為不死之身,流血隻為保持神誌清醒,除了越來越模糊的視線與鼻腔裡冰冷的空氣,他五感慢慢變弱,直到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是以抬頭看到那道纖細的人影時,他竟然毫無情緒波動,隻是茫然地盯著突然出現在雪洞外的人。
......
菩蘭悠剛到坑洞邊上,向下望去,看到的就是這個場景。
雪夜,蜿蜒滿地的血,虛弱的少年,和仿佛命案現場的坑洞。
“......”
不想活了這是?
菩蘭悠利落地向坑底扔出破軍劍——
冷白鋒刃泛出的寒光照亮少年冰冷的臉,他察覺到劍意,本能地抬手回擋,然而多日捉妖剛返山便遭到咒術反噬,白天又被莊紹坤幾人折騰一通,此刻後背又被冰錐掛著,他的反應便慢了。
這一慢,破軍便乘機環上他的腰,還未等賀蘭闕反擊,軟劍把他瞬間向上甩去,帶出了坑洞。
一瞬間天旋地轉。
血腥味彌漫,他被扔向外面的人身前。
菩蘭悠早就等著,人剛出來,她便穩穩扣住賀蘭闕肩膀,然而對方根本沒有站著的力氣,剛到菩蘭悠身前,還沒站穩便直接向她身上栽過去。
雪正密,風正寒,黑雲如蓋,接天無窮,望不到黎明的希望。
少女一身白衣,持劍而立,眉目恬淡。
“欸——”
耳中因為疼痛而產生的蜂鳴聲漸漸遠去,一道不屬於他的世界的聲音傳來。
少年再次墜地之前,菩蘭悠穩穩地接住了他的身體。
他面色冰寒,如同極北之地暗河上結成的一層冰層,即便是打碎了,冰晶裡也是纏繞著成千上萬的暗河中數不清的古老痕跡。菩蘭悠扶穩他,嗓音溫膩的像薔薇細弱柔軟的花瓣,“你在表演花式自殺嗎?”
溫和,沒了白日的調笑,不帶有攻擊力地問詢。
提著的燈掉在地上,砸出一個淺淺的雪印,裡面的燭火快速閃動幾下,戛然熄滅,黑暗中,隻剩下一輕一重的呼吸聲。
“你來乾什麼?”他嘶啞開口。
“不是和你講過嘛,找你有事呀,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