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闕2(1 / 1)

離各派俱滅,四洲崩塌,賀蘭闕以玉石俱焚之勢屠了這個飄搖的世界,還有六百年。

菩蘭悠眨了眨眼,緩緩走向少年。

白雪將他鋒利上揚的眉宇染成冰冷的霜色,臉色灰白,唇色卻穠彩血紅。

他們於風雪中這樣對視,少年如同黑水河邊垂敗但侵略力極強的枯槐,細瘦卻堅韌的枝條深深刺入汙濁的泥壤,不顧凜冬對他的奪取,隻一心吸乾這大地所有養分來活下去。

他想活下去,這是菩蘭悠對他的第一印象。

菩蘭悠走到莊紹坤身邊蹲下,層層疊疊的裙擺鋪開,少女腰肢纖細,腰上還環著一柄精致的軟劍。

修仙之人在成年時皆會有山主替他們擇一種趁手的法器,軟劍上篆刻‘破軍’二字,是上古的神器。

少女步步生蓮,葳蕤如花,乾淨聖潔的仿佛和他二人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莊紹坤見菩蘭悠過來眼睛一亮,立馬伸手抓住菩蘭悠輕軟的裙擺,像立刻在上面印上肮臟的手印,“蘭悠師妹!我的腿,快救救我!賀蘭闕這個妖物竟然驅蛇害我!”

靈愈術讓菩蘭悠面色安恬溫柔,舉手投足皆是善良仙家小姐的風度,她伸出手,掌心朝上,一律金色的靈力緩緩化成一隻翩躚的螢蝶,螢蝶身上落下淡淡的金粉,隨後振翅飛向莊紹坤被毒蛇啃食的雙腿。

靈愈術可活死人,肉白骨,猶如枯木逢春般,莊紹坤的雙腿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愈合。

賀蘭闕陰沉沉地盯著菩蘭悠給莊紹坤治療,眼中滿是防備。

不愧是靈愈術弟子,她身上仿佛帶著一股天生吸引人的魔力,讓人忍不住覺得她可靠,想要親近,即便是賀蘭闕對太阿山恨之入骨,也無法對菩蘭悠生有殺心。

世間功法大成為九重,四洲各宗主雖然修習的術法種類各異,但皆為八重境,如太阿山山主卿道定便是淬火道八重境,隻差一個契機便可突破九重。

而菩蘭悠因天生善根,不能修一些傷害力強的功法,但恰恰因此更適合修習靈愈術,也正因善根的緣故,即便她此刻年紀尚輕,靈愈術已經快要突破八重。

靈愈術,可醫天下毒,淨妖魔氣,隻要她菩蘭悠想救的人,就一定能活。

......

莊紹坤嘴裡含著少女剛遞過來的清毒丹,沒過一會兒,原本纏在他腿上的紅色小蛇紛紛化成血水,在雪地上發出‘滋滋’聲。

風吹過,變成一地的紅梅。

蛇是紅梅幻化而成。

菩蘭悠一愣,而後彎唇勾起一個俏皮的笑,“呀?你這蛇……要消耗不少靈力吧?”

還真是仗著自己死不掉,就不心疼。

“……”

賀蘭闕眉眼冰冷,聲音嘶啞如同吞了沙礫,他抬手抹去唇邊溢出的血,動作粗暴地不在乎唇上裂開一道又一道的血口,“你要救他?”

他克製那股因對方靈愈術而產生的依賴信任感。

真是令人惡心的術法。

賀蘭闕撐著身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而菩蘭悠保持著方才蹲在地上的姿勢,被迫仰頭看他。

少年身量修長,北風把那一身破敗的衣服刮的作響,枯長的頭發在他身後飛舞,垂眼掃向她竟然帶著一絲睥睨,菩蘭悠又驀地笑了,她眨了眨眼,面孔靈動,笑容良善,然而吐出的話卻不是,“若我要救呢?”

“......”賀蘭闕周身氣壓驟低,他俯視著少女,冷笑,“那你今日和他一起死。”

凶得很。

儘管雙腿恢複了許多,但莊紹坤現在還是站不起來,如今聽了這話,陰狠道:“賀蘭闕,你要不要照照鏡子看看你的樣子,就憑你也想傷蘭悠師妹?”

身受重傷,咒術反噬,賀蘭闕如今不過強弩之末而已。

“那就試試。”賀蘭闕話音剛落,周圍空氣瞬間變得滯緩,他袖中冰淩刺瞬時間射向蹲著的菩蘭悠,目標是她的雙眼。

乾淨的讓人想毀掉的一雙眼。

那股殺招撲面而來,菩蘭悠毫不懷疑,賀蘭闕此刻是真的想要了她的命。

耳邊罡風乍響,菩蘭悠拍地而起,靈巧地快速側身,她禦風而退,飄逸裙擺如同盛放的薔薇,動作很快地避開賀蘭闕的攻勢,還不忘把留在原地的莊紹坤一起帶著往後撤了十幾米。

“砰——”

“砰——”

“砰——”

幾聲巨響後,他們原來所處的位置被冰淩炸開一個巨大的雪坑,漫天的雪粒飛起,然後——

坑旁邊的賀蘭闕掉了下去。

???

一切發生得太快,菩蘭悠驚呆了。

他自己的術法,把他自己炸進去了?

那人在墜入雪坑時,一雙毒蛇般的眼死死盯著菩蘭悠,隻一瞬便墜下。

“喂!”菩蘭悠頭痛極了,她一把扔開了莊紹坤,聲音急促,“你先等等我!”一邊跟著賀蘭闕跳了下去!

神妖之力如今本就僅僅保持著微妙平衡,賀蘭闕如今看起來狀態不對,怕是要出事。

*

然而剛跳下去,菩蘭悠就後悔了。

賀蘭闕此人格外陰險狡詐,他自己的術法炸出來的坑,怎麼會讓自己有事。

果然,漆黑地洞看不見光,四處暗藏的冰冷殺機大有要命的勢頭,甫一落地,菩蘭悠便想禦風出去,此刻腰間便多了一雙手死死扯住她的身子將她拽向那人,菩蘭悠憤然轉頭,簡直想給那張蒼白的臉踹上一腳,“放開!”

“你要救他。”

“我當然要救他!他被你傷成這個樣子,若是他死了,你的罪孽便更重,離入魔就——”

“閉嘴!”賀蘭闕驟然發怒,一雙黑瞳漸漸染上血紅,他靠在洞底壁岩上,陰戾地盯著菩蘭悠,聲音詭異,“你怎麼會知道?”

怎麼會知道,神妖血脈,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全在個人取舍。

殺戮太重,他便注定墜入魔道,再無翻身可能。

賀蘭闕在太阿山的日子吃喝用度並不好,一身骨頭沒有一點肉,菩蘭悠被他按在身前,血腥味衝上鼻頭,她被咯的心口一跳,“我怎麼不能知道?天下醫書古籍我都看過,我什麼都知道!”

她這話倒是不錯,靈愈術即便突破九重也不含殺招,反而治病救人的本事大大增加,各宗巴不得這樣的人多些,不和他們競爭,卻又有益於各宗。是以各種奇怪的古書,隻要菩蘭悠想要,自然有人替她尋來。

少年聞言一怔,下意識鬆了鬆抓著菩蘭悠的力道,喃喃低語,“那你知——”

“拜拜了您!”趁他怔愣之際,菩蘭悠趕緊結印攻向賀蘭闕,她的術法不能殺人,不過折磨人還是可以的,賀蘭闕隻覺眼前一陣刺痛,他下意識抬手捂在眼睛上,懷中一空,少女如同靈巧的鳥兒瞬間從他的桎梏下掙脫,裙袂紛飛,一個漂亮的禦風而起,一瞬就回到了地面上。

劈裡啪啦的雪塊掉進洞裡,砸了少年一身的狼狽,賀蘭闕抬頭,無言盯著菩蘭悠。

天色變暗,遠處最後一絲餘暉照清賀蘭闕的樣貌,他睜著一雙妖瞳,瞳仁攝人心魄,裡面仿佛藏了漩渦,正倒映出菩蘭悠的臉。

黑發白雪,孤冷的少年如同一把銳劍。

菩蘭悠垂首,注視著賀蘭闕血紅的眼。

她方才揚出的粉末是采來的野辣椒磨成的,製作過程不易,聞一下都能讓人睜不開眼,可菩蘭悠方才朝著賀蘭闕的眼前一揚,此刻他竟然強行睜著眼睛,任由眼底血紅。

可真是,一絲都不肯示弱。

無懼無畏,才能在自焚己身之時,毫不留戀。

“你們修仙之人,真是讓人惡心。”他仍仰頭注視菩蘭悠,嫌惡寫在他臉上,卻依然擋不住他逐漸灰白的臉色。

狡詐偽善,令人作嘔。

菩蘭悠聞言蹙眉,“我和他們不一樣。”

人性醜陋之處比起妖來更加可怖,賀蘭闕似乎笑了下,仰起頭看她,眼底紅色瀲灩,光潤的讓菩蘭悠忍不住錯開目光。

“哪裡不一樣?”他嘴角翹起,嘲諷滿滿。

“我比他們美。”菩蘭悠忽然又跳下雪坑,走到賀蘭闕面前,似乎是想讓他看清自己的臉,非要跟他確認一下,“你看看?我是不是比他們好看?”

“……”

有病吧。

菩蘭悠見他臉色鐵青閉了嘴,舒心地笑了,不再逗他,少女伸出手,掌心螢蝶飛出,隨後她握住少年枯瘦的胳膊,緩緩將修複的力量渡進他體內。

賀蘭闕一僵。

她在用術法,整個人散發著淡淡的金綠色光芒,將昏暗的雪洞內照成一方暖橙色。

妖體不受控製地貪婪吸吮著甘霖,身體內大大小小的暗傷在二人看不到的地方迅速修複愈合,賀蘭闕不受控製地向她的方向靠。

菩蘭悠一愣,後退一步,謹慎地隻捏了他衣服一角,她在儘可能地避免接觸到賀蘭闕的身體。

察覺到菩蘭悠的動作,少年原本面無表情的臉頓時陰沉,眼底如同蘊藏著惡毒嗜人的詛咒。

什麼靈愈術,什麼善良的仙子,不過是仙門中偽善惡心的一種,她對身為妖物的自己避之不及,骨子裡的憎惡做不得偽。

儘是醜惡之輩。

察覺到他體內氣息暴動,菩蘭悠蹙眉輕斥,“靜心!你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他這一身沉屙痼疾不是一兩次能治好的,菩蘭悠隻能先草草整理個大概,她還是用那根手指在賀蘭闕的手臂上源源不斷輸送靈力,口中嫌棄道:“臟死了,你身上都是土。”

還有結成塊的血,此時正散發著難聞的味道。

“……”

“……?”

靈力溫熱又舒緩,像一條綿柔的錦布包裹著他。

賀蘭闕看向少女巴掌大的臉。

嫌棄是真的,為他療傷也是真的。

而且……她的嫌棄……好像並不是因為自己是妖物……

她是真覺得自己太臟了。

賀蘭闕偏了偏頭,菩蘭悠身上特有的溫和氣息破天荒的讓他嗓音低了下來,帶了些疼痛後的疲憊,淡淡開口,“你為什麼救我?”

在此之前,他們從未見過。

“積德行善,多做好事總不會錯。”雪光將她的臉映出溫潤的亮,她半調笑半認真地道:“希望將來有一天,若有人性命係於你一人之時,還望你能伸出援手,救人於危難。”

賀蘭闕垂眸,眼裡那股嘲諷淡了下去,他不帶任何情緒時,眼睛純粹的和普通少年沒什麼兩樣。

“你認為我能舍己救人?”他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臉上的玩味壓都壓不住,原本懨懨的一張臉竟帶了些血色。

這世間對他從來都是惡意淒苦,這女子卻讓他有朝一日舍己救人,簡直荒唐。

菩蘭悠被晃了一瞬,裝作沒聽出他話中嘲諷,表示相信他的能力,“你是神妖血脈,必要之時,自然比其他人更有能力救人。”

雖然她沒指望著賀蘭闕有一天能救人,她隻盼望著他能當個正常人,在他發瘋想要炸翻全世界之前,稍微冷靜冷靜。

風雪停了,圓月升空,子時將至。

賀蘭闕隨口說,“行啊。”

冷月之下,遠處仿如自亙古傳出的鐘聲悠悠傳來,菩蘭悠驀然抬頭,在黑暗中尋找那雙刺骨的冷眼,“你答應了?”

這麼簡單就答應了?

少年看向她,默不作聲。

不過一瞬,菩蘭悠便知道這人在耍她。

菩蘭悠和一雙充滿譏笑的眼睛對視,像是有千百個惡毒小人兒在賀蘭闕眼底齊齊抬頭,用充滿惡意的目光嘲諷著她的話,他向前走幾步,菩蘭悠被迫向後退,一雙眼卻不服輸地始終看向賀蘭闕,少年比她高出大半個頭,如今慢條斯理地向她施壓,即便是身受重傷,上古之力的壓迫仍然不可小覷,賀蘭闕似笑非笑,等著菩蘭悠開口求饒。

然而她沒有。

菩蘭悠挑眉,“嚇不死我吧,是不是很氣?”

“……”

一雙眼圓而明亮,冰珠子似的明潤。

雪壁迎著月光,她衣裙顏色淺,整個人被映的暖亮,像會發光似的。

賀蘭闕抿唇,皺著眉頭不語。

“……”

靈愈術毫無殺招,也能化解大部分殺招。

賀蘭闕如今身受重傷,便是他有力氣向她釋放出上古威壓,還得多倚靠自己給他輸的靈力呢。

少女收回給他治傷的手,眼看著對方因為她的動作而踉蹌幾步靠在牆壁上,菩蘭悠再次和那雙冷漠的眼睛對視,強忍著忽視他眼底的冷意道:“我走了,你好好療傷,明日我尋你有事。”

不等他反應,說完最後一句,菩蘭悠動作利索地出了雪坑,她像個會發光的燈籠似的,剛出去時空氣裡還留著未散的金色熒光,沒過一會便漸漸消散。

隻剩一地月光。

賀蘭闕聽到她在憂愁地地對莊紹坤說不要把今日之事說出去,她如今正是閉關之時,若是被山主知道了定是要責罰她的,她如同一個害怕被父親責怪的小女兒家姿態,莊紹坤本來不想答應,可以想到今日之事皆由他而起,竟然害死了兩名弟子,此刻也後怕起來,隻得艱難點頭,“師妹放心,我知曉其中利害。”

菩蘭悠見此總算鬆了口氣,她給莊紹坤留下治療腿傷的藥,又走到不遠處那兩名弟子身邊,她看了眼兩人慘狀,默然片刻。

本不想管的,這兩人的下場也算是咎由自取,可一想到賀蘭闕因此多造殺業......菩蘭悠抬手,將兩人漂浮在半空中的靈魄收進錦繡囊內,打算等下山再親手放入忘川,希望這二人怨氣能少些。

真是操碎了心呐。

賀蘭闕不知菩蘭悠心中想法。

他在太阿山無住所,趕回來也不過是找卿道定要咒術的解藥,如今傷勢被菩蘭悠穩定下來,他索性靠坐在雪洞地下,不急著出來了。

蒼白的月亮孤吊在天空上,賀蘭闕抬頭隻能窺見它露出的一角瑩白。

除此,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