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蘭悠連拖帶拽地把人帶回躍金樓。
室內溫香,四肢百骸以極快的速度回暖,菩蘭悠撐著他身子,環繞一圈,絕望地發現她這一室一廳沒有彆的房間可以安頓賀蘭闕。
她側頭,睨少年身上血汙臟汙,方從雪洞而歸,一身冰冷寒氣還未褪儘,面容是無血色的白,嘴唇緊抿,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眉梢耷著,見菩蘭悠複雜難言的神色,順著她目光望向自己,臟汙的身子上,許多傷口還在滲血。
他看出了,菩蘭悠不知道把他安置在哪處。
嫌他臟。
賀蘭闕嘴角扯動,方才某一刻,他竟然覺得菩蘭悠有點好……
他真是瘋了,彆人一點溫和情緒,他就胡思亂想?
將手臂自她掌中抽出,不明情緒作祟,賀蘭闕拒絕攙扶——
菩蘭悠方才一路撐著他,此刻他自己強行站直,失去依靠,賀蘭闕身形一僵,不受控製地往前栽。
兩人身前,嫋嫋輕煙自蓮花小爐中騰起,對著他的,是蓮花爐一瓣尖銳的葉。
菩蘭悠眼疾手快地,趁他撞上香爐前將人扯回來,箍的更緊,“乾什麼乾什麼,硬撐什麼,沒人笑話你。”
弱的雞仔一樣,路都走不直,倒有精力折騰。
她也不管少年驟然陰冷的臉,這根本嚇不到她,徑直扯著人往床榻方向走,“我天生怕熱,這床靠窗,會有風進來,但我睡著還好。”感受著攙扶的手臂冷硬,“你好冰,睡在這會不會冷?”
她方才沉思,原是在想這事……
將人扶到床邊,菩蘭悠按著他坐在床上,視線在床上轉了一圈,難得有些不好意思,“啊,有點兒亂,你將就一下。”
她起床從來不疊被褥,偏她床上又有許多東西,塞滿了柔軟棉絮的大抱枕便有三四個,菩蘭悠指著幾個造型怪異的抱枕,“你需要嗎,不要的話我就撤走了。”
賀蘭闕自然不要。
於是少女便忙活起來,將床上被褥換了個遍,又將抱枕收起來,她動作利索,抱著一隻大鵝抱枕跑遠,想起什麼似得回頭望向他,“對了,你要不要沐浴?”
他身體應該是不太舒服的,這樣子睡下去也睡不好。
少女面孔白膩,唇微張著,一縷發絲黏在她臉上,懷中的大鵝抱枕造型詭異,一隻眼珠子往上翻,和少女一起,都望向賀蘭闕。
她將他帶回來,到底是什麼目的?
賀蘭闕微微錯開視線,扶著床沿起身,頓了頓,抬腳徑直出了門。
菩蘭悠衝他喊:“熱水在一樓奧。”
留給她的,是少年孤瘦背影。
菩蘭悠做了個鬼臉,她忙了這一小會兒,有些渴,便放下手裡東西,坐在桌邊給自己倒茶,賀蘭闕出去的時間很短,也不過是兩刻鐘的光景,門扉再次張開,一個人影走回來。
“噗——咳咳咳咳咳——”
菩蘭悠擱下茶杯,幾步走到賀蘭闕身邊,看著落湯雞一樣的少年,瞪大眼睛,“你乾什麼去了?”
他臉上血瘀洗淨,漏出一張完整的臉,脆白的像瓷器,上面幾道綻開的血口,因為沾了水,此刻有些腫。
長發濕答答的垂在身後,洇透他的衣裳,整個人跟一隻掉在水裡的小狗一樣。
唯有一雙眼,冰涼涼的,像是黑珍珠,沉默望著她。
菩蘭悠:“你去哪兒沐浴的……”
看著不像是她備好的浴桶裡……
她皺皺眉,湊近他,冷氣鑽進鼻腔,狐疑道:“你不會跳河裡洗的澡吧?”
“……”
沉默代表肯定。
“哎呀,真是瞎搞。”菩蘭悠登登兩步跑到櫃子裡,翻出一條巨大的毛絨毯子,賀蘭闕轉個身的功夫,那條毯子鋪天蓋地的罩在他身上,扯的他一晃。
暖烘烘的,卻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長發在滴水,菩蘭悠墊腳,用毛毯在他頭上囫圇地擦著,“你怎麼能去洗冷水澡?你的傷加重了怎麼辦?”
這人怎麼一點都不會照顧自己。
賀蘭闕望向她的目光,罕見的有些呆。
他習慣受傷,不習慣被照顧,他討厭這樣虛偽的關心。
他方才明明打算走的,可為什麼又回來了?
或許是室外寒冷,而這裡實在太暖。
前兩日還要殺這個殺那個的少年,此刻卻一直沉默。
“夠不到……你好高啊……”菩蘭悠沒察覺他異樣,少女墊腳,毛毯還在賀蘭闕頭上揉來揉去,“你能不能低一點?”
他們離得很近。
“……”像是被按開了開關,賀蘭闕皺眉退開一大步,抬手扔了那裹著他的毯子。
菩蘭悠:……真的搞不懂你們喜怒無常的人。
不擦就不擦吧,難受的又不是她。
折騰半天,她甩了甩發酸的手,讓賀蘭闕在床榻上休憩,“你休息會兒,我去抓藥。”說完幾步出了房門。
室內頓時安靜下來。
身下是柔軟床鋪,尋常女兒家怕冷,床榻位置都遠離窗戶,但菩蘭悠偏把床榻搬到了窗邊,床榻很高,幾乎比窗台還要高。窗子開著,轉頭能望向樓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暗海。
置身於床上,有一種翻身就會墜入海裡的錯覺。
一條窄窄的窗幾上,還擺著幾個小花盆,花枝細瘦,卻也頑強抽出幾朵素白花苞,窗邊掛著貝殼做的風鈴,海風拂過,叮當作響。
室內隻他一人,菩蘭悠把他扔在這,自己跑到樓下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
賀蘭闕靠在床邊,手指漫不經心地揪下一朵乳白色的花苞,隨手扔進了窗外的海裡。
花朵輕飄,又被一陣風吹了回來,落在賀蘭闕身邊。
賀蘭闕:......
_
約莫一個時辰後。
“藥來了——”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菩蘭悠走向他。
淡藍色液體被一隻木質小碗盛著,菩蘭悠製藥獨特,藥汁顏色漂亮,甚至散發著甜甜的香。
賀蘭闕皺著眉,見菩蘭悠神態自若地端著藥碗坐在床邊,一點都不怕他是妖,肆無忌憚地舉起碗向他嘴邊湊,“喝了。”
他討厭她無所畏懼的模樣。
“五百年。”賀蘭闕終於說了來到這裡後的第二句話。
“啊?”剛想把人拎起來灌藥的動作一頓,菩蘭悠對上那雙妖瞳,裡面幽幽燃起細弱的焰,透出淺淺的紅,“什麼?”
“你今日不殺我,五百年。”他注視著少女的眼睛,“最多五百年,我一定會變強,會殺光這裡所有的人。”
他坦坦蕩蕩的讓少女看到他眼底殺意,賀蘭闕憎惡這裡的一切,這座山,這山上的每一寸土地。
菩蘭悠聞言垂下目光,話裡是賀蘭闕聽不懂的情緒,少女似乎勾起一個笑來,“我相信你。”
“……”賀蘭闕一僵。
“五百年不夠的話,你也可以六百年為限。”
六百年後,人間傾覆,修仙界崩塌,血戮印遮天萬裡,人間再無一絲日光。
“但是賀蘭闕。”她聲音悠然,仿佛從亙古傳來,夾著藥香,飄入他耳畔,“我這人愛賭,賭等到那日到來,你會心軟呢。”
心軟?
“……你是不是有病。”賀蘭闕嗤笑,看她的目光如同看一個傻子,“你到底要乾什麼。”
菩蘭悠海潮般思緒漸漸消退,她歪了歪頭,眼中明媚澄澈,“哎呀我亂說的。”
“棲霞鎮有妖物作祟,我要去查明原委,你和我一起去吧。”
“與我何乾?”木碗被賀蘭闕接過去,他隻看了一眼,便一口氣全倒進自己嘴裡,然後被奇怪的味道逼得差點吐出來。
菩蘭悠的藥,色香俱全,味奇差,太阿山人人知曉,但賀蘭闕顯然不知。
他被惡心的眼底都帶了水汽,聽到菩蘭悠口中棲霞鎮之事,一口氣憋了半天,眼尾熏紅,被苦蒙了,半晌也沒說出話來。
“你怎麼了?”菩蘭悠壓抑嘴角,佯裝鎮定。
賀蘭闕偏頭,咬著牙,“你看我這副樣子,能殺妖還是能救人?”全身是傷,戰鬥力下降很多。
還有,什麼東西這麼苦?她到底放了什麼?
這是給人喝的藥?
賀蘭闕眼底瑩潤,舌根發麻,即便眼神依舊凶狠,但被苦的話都說不利索了,見少女努力憋笑的樣子,賀蘭闕更覺得自己被耍。
他好好的跟她回躍金樓做什麼?
她和那些戲弄他的太阿山弟子有何區彆?
少年白皙的臉龐因怒染上緋紅,自眉下而起,一路氳到頰邊。
幾縷濕發滴水,在他臉上留下漬痕。
像淚。
菩蘭悠眨眼,鬼使神差地喃喃,“你怪好看的……”
她說的是實話。
少年眉眼鋒利,長睫鴉黑,論這面皮,絕非尋常人可比。
眼見著賀蘭闕因她的話明顯身子一僵,而後眼裡澄然,抬眼看她。
“……不好意思,冒昧了。”
菩蘭悠咳了一聲,“師父說,棲霞鎮有古怪,尋常妖物不能在軒轅台有如此大的動作,除非,可能有神器幫助他們。”,頓了頓,繼續說,“你應該,很需要吧?”
賀蘭闕轉身望向她。
菩蘭悠立在床邊,四方窗子將她和無垠夜色框在一起,暗夜無星,她卻散發著淡淡金光,賀蘭闕見她將剩餘藥汁澆在窗邊的花盆裡,‘咦’了一聲,“我花苞怎麼少——”
她未說完的話被一股大力遏住,賀蘭闕手掌成爪扣住菩蘭悠的脖子,一瞬間把她按進柔軟的床上。
窗台上,萌芽的花朵顫了顫,沒開。
“你說的當真?”他毫不避諱地懸於菩蘭悠上方,目光定定地鎖著她,辨她話中真假。
神妖血脈,除非找到破解之法,若任由兩股力量在體內撕扯碰撞,早晚有一天會爆體而亡。
破解之法,便是用神器滌清他體內的某一股力量。
這辦法並非密辛,隻是顯而易見有個弊端。便是無人知曉,神器淨化掉的,究竟是哪一股力量。
是危害極強的妖力,還是充滿佛性的神力。
菩蘭悠被他按著脖子,纖細脖頸脆弱地仿佛一掐就斷,她蹙眉,抬手一刀劈在少年脖頸旁,自然是劈不暈的,隻是趁他吃痛,菩蘭悠一個翻身將賀蘭闕壓在身下。
位置反轉。
他身上傷口又迸出血來,未乾的頭發在床褥上留下水漬。
菩蘭悠咬咬牙,“你愛信不信。”
話雖如此,菩蘭悠知道,賀蘭闕一定會隨她去。
畢竟,那可是關乎他性命的東西。
賀蘭闕垂眼,唇邊噙著嘲諷,半晌刺道:“以他人性命攸關之物來威脅,你們所謂的神道又有何高尚之處?”
“......”怎麼辦覺得他說的好有道理。
菩蘭悠僵了僵,垂頭看著少年,乾巴巴道:“你不要這麼瞧不起神和仙,你忘了嗎,你的母親也是古神。”
母親?
賀蘭闕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自他有意識起,周圍充斥著的,便是妖族的不屑,人族的懼怕,修仙之人的唾罵。
他體內兩股神妖之力昭示著,他是那對活在傳說中的兩人之子。
可他從未因他們得過什麼好處,卻隻因是沾染了他們的血脈,便自出生起便低人一等,賀蘭闕譏誚諷道:“你以為我願意?”
若有得選,他寧願剜開一身骨血,悉數還給他們。
“......”
還是不聊了。
菩蘭悠起身,見他因這一番折騰又開始滲血的傷口,“我說你這一身的傷——”頓了頓,“你確定不會死嗎?”
都說神妖血脈為不死之身,可這是誰發現的?準不準啊?畢竟神和妖自己都會死,他們的孩子為什麼就可以不用死?
“......”賀蘭闕不想回答。
想這些也沒用,“把藥喝乾淨。”花不澆了,菩蘭悠把藥碗端過來,仗著賀蘭闕此刻妖力不濟,直接上手捏開他的嘴巴把剩下的藥灌下去,賀蘭闕抵抗不濟,被迫悉數咽下,舌尖直接喪失了味覺。
“……”
菩蘭悠想起明日的正事,打破僵硬氣氛,“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們便出發去棲霞鎮。”說完,她望著少年未乾的發,半晌後退出房門。
少年目光落在遠海,靜默不語。
窗外,海潮拍打著礁石,無數海魚順勢躍起,而後沉入水中肆意奔遊,陰雲壓低,仿佛觸手可及。
陰霾漸漫,明日又是雨天。
然而黑雲在躍金樓角幾十丈外停住,再未向前。
不知過了多久,賀蘭闕終於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