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闕1(1 / 1)

太阿山頂,白雪與烈風裹挾著發出迸鳴,脆斷的紅梅枝乾淩亂一地,如同一片紛飛血紅的海。

一棵紅梅樹下,少年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暴雪不到半刻鐘就把他掩埋了大半,隻漏出半張臉。

他單薄成薄薄一片,身上破碎的衣衫裡,泛著死白的傷口可怖詭異,傷口正汩汩地流著血,氣溫太低,血又在身上結成了一片片深紅色冰茬,少年一身紅白,正簌簌發抖,瞧著十分可憐又刺眼。

“哈哈哈哈!古神血脈也不過如此,如今還不是被我踩在腳下!”說話的男子穿著一身太阿山弟子服,此刻他叉著腿,一隻被厚靴包裹著的肥厚腳掌正踩在地上少年胸口上。

賀蘭闕胸口一窒,悶哼出聲,鴉睫下一雙黑沉沉的瞳仁孤冷幽深,他偏頭噗地嘔出一口血來,咬牙沒有痛叫出來。

桎梏於人,他的命比被壓斷的梅枝更加低賤。

“不是說古神血脈皆為不死之身嗎?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能不能從我的手裡活著離開!”

被他欺負的少年始終未發一言,隻是眼神逐漸渙散,瞳孔緩緩放大失焦,是將死之兆。

‘轟隆隆——’

長而沉悶的雷聲接踵炸開,賀蘭闕目光看向天空中破不開的濃重黑雲,裡面黑雷翻湧,暴雪未停,卻有暴雨之勢,太阿山一向如此,氣候詭譎,即便是人間四月也是大雪滿山。

賀蘭闕聽見自己牙齒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聽見大雪簌簌落下的聲音,也能聽見莊紹坤幾人的聲音。

他的身世,在太阿山,並不是秘密。

“山主說過,賀蘭闕是古神女血脈,可他的父親卻是大妖......”

另一名弟子跟著點頭,“我聽說,神妖結合自古就是被詛咒的存在,他們會帶來災厄,不知山主為何要留著賀蘭闕的命......”

如今四海動蕩,妖魔頻出,賀蘭闕留於太阿山,已經引起許多弟子不滿。

莊紹坤踹了那說話的弟子一腳,嗤了一聲,忿聲道:“要我說,山主就是婦人之仁!不過是看這怪物可憐,不願殺生罷了!”

不願殺生......嗬

賀蘭闕闔目不語,他勾起譏諷冰冷的笑,不知是在笑誰。

血越流越多,他面上緩緩爬上一層妖冶穠色,眉眼迤邐,冰涼的雪花漸漸覆滿眼窩,絕望時刻,賀蘭闕竟覺得自己聞到了一絲冷香。

……

幾個弟子如此欺負賀蘭闕,便是仗著不會有人替他出氣。雖然賀蘭闕在太阿山長大,可山主從未教他術法,他一身殺人的本事,皆是他一次次置之死地而後生時學來的。

賀蘭闕體內流著古神女的血,所以凝不出妖力高強的妖丹,可他同時也是大妖的血脈,更不能結出純粹的神魄。

他注定被人唾棄,一生無容他之所。

梅花紛飛,雪落得更急,天地間蒼茫一片,隆冬時節,太陽吝嗇地鎖住所有溫暖,山野寂靜。

“你們看他的樣子,像不像一隻野狗?哈哈哈哈哈哈!”

莊紹坤用腳踢了踢地上少年冰冷蒼白的臉,羞辱道:“賀蘭闕,不如你替我把鞋上的雪都舔乾淨了,我們今日就給你留個全屍如何?”

他大笑著說完,見少年又用那雙陰狠的眼睛盯著自己,莊紹坤一腳把人踹出去,嚷嚷道:“真晦氣,那雙眼睛我也得給你挖了!”

“咯咯——”

“咯咯——”

破敗肌骨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賀蘭闕虛弱地趴在地上,被莊紹坤踹到的地方發出火辣辣的痛,他卻面色不改,一隻斷碎的手掌以一個扭曲的姿勢在虛空輕輕一握。他四周的空氣有一瞬的凝滯,紅梅劈裡啪啦地墜落砸向地上的賀蘭闕,樹乾震顫一瞬,片刻後恢複寧靜。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動作。

樹上紅梅落得更急,然而莊紹坤幾人並未發現異樣。與此同時,幾人所站的地面出現了幾道細微的裂痕,一陣輕微的震顫後,裂痕如同蛛網似的緩緩在地面上蔓延。

莊紹坤依舊睥睨著賀蘭闕,見他容色瀲瀲,風雪竟然給他附上一層冰冷的美,明明他們任意一個人都能隨意折辱他,賀蘭闕也不知投機賣好,每次都是強撐著,臉上掛著令人討厭的神情。

弟子們想到什麼,搓了搓手,又想到了一個新主意,盯著賀蘭闕興奮開口,“聽說妖怪的肌骨格外光滑細膩,不如我們扒了他衣服看看,到底有什麼不同!”

傳聞中,古神女容顏傾世,而大妖卻面孔難看醜陋,但妖力極為強大,活著的時候從未現過本體,隻有死後才露出真身,是一條青金鱗片的巨蟒。

太阿山弟子每年都有下山除妖的任務,被剖丹顯型的妖怪不在少數,但不過都是些叫不上名號的小妖,要說神妖的後代,更是沒有見過。

賀蘭闕的本體是什麼?

對生命的掌控感讓弟子們越加興奮,想法也大膽起來,“我們剖了他的妖丹,再把他扔入妖鬼塚!那裡有許多靠吸食同類修煉的大妖!賀蘭闕定會十分痛苦!到時候現出本體,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另一邊的一名弟子有些擔憂,“要是被山主知道了會不會責罰我們?”剖丹無異於要賀蘭闕的命,山主可是明令過,山中弟子決不可取賀蘭闕性命。

莊紹坤聞言臉色一沉,暗罵了一聲沒出息,“一個妖怪血脈,誰會在意?這麼多年,太阿山上的弟子誰敢說沒欺負過賀蘭闕,山主不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苟活這麼多年,已經便宜他了,不過是一個妖怪的命,死了誰會在意?

說的也是。

三年前,山主將受了重傷渾身是血的賀蘭闕帶回太阿山,言道此人乃神妖血脈,體質奇特,尋常刀劍術法不能傷其分毫,當妖奴養著,以後說不定還能派上用場。

幾年過去,山主的確所他自己所言那般,凡是山下有難纏棘手的妖怪,便令賀蘭闕去平亂,同時,山主在賀蘭闕身上種下太阿山咒術,讓他隻能聽山主的話行事,否則便會經受萬鬼蝕骨之痛。

每次領任下山,賀蘭闕都需要告知返回之日,若他未能按時返回,咒術便會反噬,讓他嘗儘百蟲噬心的滋味,半月前,賀蘭闕領命下山製服作亂的妖怪,沒曾想中計受傷,賀蘭闕費了好些功夫才將其斬殺,卻也超過了原定的返回時間,今晨才剛剛抵達太阿山。

超時返山,咒術發作,賀蘭闕生不如死,他一路浴血登山,體力耗儘,不然莊紹坤幾人也不會輕而易舉便把他抓了過來。

“剖丹還不簡單,他如今重傷,我們幾人聯手,取丹輕而易舉!”

太阿山弟子常年下山除魔衛道,剖丹殺妖並不是什麼難事。

幾人說完便開始動手,三人手中結印畫幡,不多時,一張金色咒幡便緩緩騰空,將賀蘭闕整個身體罩在金幡之下。

少年躺在地上,目光自鴉黑濃密的睫毛下落在那張金色咒幡上,極輕地笑了下,獰嚎的冷風變得更加刺耳,隨著金幡不斷擴大,賀蘭闕面色逐漸慘白,他開始簌簌發抖,口中不斷地大口嘔出鮮血。

剖丹咒術緩緩生成,莊紹坤眼底熱切。

一名弟子大聲恭維道:“莊師兄好功法!”

賀蘭闕顯然也未料到咒幡形成的如此之快。

他眉目冰雪越盛,眉間結出淡淡的冰晶,賀蘭闕喉間血湧翻滾,又是‘哇’地嘔出一大口血來。

隨著一顆紅色妖丹緩緩從他胸前飄出,賀蘭闕臉色迅速灰白,

“是妖丹!”

剖丹之痛猶如剜心,妖丹試圖回到賀蘭闕體內,又被金幡拉扯著進退兩難,兩股力量讓賀蘭闕渾身不受控製地顫抖著,他以指為刺狠狠割進手掌,讓自己保持清醒。

一……二……三……

一……二……三……

“嘶——”

咒幡下,罡風吹起紛飛的雪粒,呼嘯的聲音中,出現了幾道不合時宜的聲音。

一名弟子疑惑道:“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

“都去死吧……”賀蘭闕低喃道,儘管眸光渙散,眼睛卻亮的驚人。

雪越來越大,細碎的雪粒順著鼻腔鑽進肺裡,冷的人直打寒戰,“什麼東西……”一名弟子打了個噴嚏,一邊撓了撓腿,可是為了禦寒,他穿了厚厚的棉衣,怎麼也撓不到刺癢的那個地方,無論怎麼撓,都是隔靴搔癢,他聲音急躁起來,“什麼東西啊,好像有蟲子在我腿上!”

地上躺著的賀蘭闕眸光波動,他眼神漠然地盯著上空,金色咒幡映出他鬼魅蒼白的臉,身體破敗,細碎的發絲貼在他蒼白下頜上,黑與白分明。

賀蘭闕抬手抹去了乾涸在唇角的血,他盯著半空中紅色妖丹,黑瞳陰冷。

掌心輕輕翻轉,大地有一瞬間的搖晃,賀蘭闕扯出一個古怪的笑來。

“轟隆隆——”

須臾間,黑雲壓頂,風急雪驟,仿佛從遠古傳來的憤怒將咒幡吹的搖搖欲墜。

“我的腿,我的腿好癢!”莊紹坤正吃力的維持著咒幡對抗這股突如其來的風雪,卻也覺得身上的不適感逐漸加重。

地上少年嘴唇翕動,絲絲縷縷妖力自他躺著的身下緩緩冒出。他面色冷漠,半闔著一雙狹長冰冷的雙眼,低低念著,像是回應。

“死了,就不痛了。”

他的聲音隱匿在三人的驚叫中。

“欸?我也是,好痛……啊啊啊啊啊!”

那股癢意逐漸變成劇痛,幾名弟子也顧不得金幡,紛紛手忙腳亂地解開腰帶。沒有了靈力支撐的咒幡瞬間傾潰,紫色妖丹瞬間飛回賀蘭闕身體中,可此刻莊紹坤三人竟都無暇再管,不知誰驚駭地指著莊紹坤大喊了一聲,嗓音驚恐扭曲,“蛇!你身上有蛇!”

莊紹坤方才覺著弟子們的行為實在不雅,便強忍著沒有解開褲帶,此時順著那弟子的視線,垂頭看向自己的腿,便看到早上紮的嚴實的褲腿不知什麼時候竟然鬆開,裡面正密密麻麻爬出上百條極細的紅色小蛇!

莊紹坤一把抄起褲腿,紅色小蛇瞬間飛出幾米遠,蛇身裹著血肉,瞧著極度恐怖,“啊!!!!我的腿!”

他的腿被蛇啃的血淋淋,森白的骨頭若隱若現,血腥味鑽進莊紹坤鼻腔,惡心的讓他不停乾嘔,劇痛隨之蔓延,他跌坐在地上,叫聲痛苦扭曲,臉色慘白。

顯然這蛇是有劇毒,不知為何他方才竟然沒有察覺,血肉啃食殆儘才察覺出痛意!

幾人狼狽不堪,哪裡還有方才欺辱賀蘭闕的神色。

“賀蘭闕!你這個妖怪!我要殺了你!”

“啊啊啊啊啊快鬆開!”

“救命!救命啊!!!”

沒了血肉,森白的腿骨直接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但莊紹坤到底靈力比其他幾名弟子高深,眼見著身邊兩個人一個接著一個地倒地抽搐便再無聲息,莊紹坤不顧疼痛,轉身快速向另一個方向爬去。

太阿山上,唯一一位靈愈術弟子,是太阿山小師妹菩蘭悠。

他這雙腿要是還想要,隻能去找菩蘭悠。

宗主格外疼愛這位小師妹,她天生良善,厭惡殺戮,是修醫的好苗子,如今正獨居於躍金樓,等待靈愈術突破九重。

“蘭悠仙子救我!!”

莊紹坤聲音淒厲,拖著殘破雙腿向躍金樓的方向爬去。

從山頂到菩蘭悠的躍金樓,平日步行需要一炷香的時間,可莊紹坤如今雙腿隻剩下白骨,上面還纏著數不清的紅色毒蛇,每動一下都有鑽心蝕骨之痛。

“賀蘭闕!我一定會殺了你!”

賀蘭闕還是一副將死的形容躺在地上,他身上被折磨出來的傷比莊紹坤多上百倍,可他從來沒有喊過一句疼。

他是是神妖血脈,不死之身,時間久了,對自己身上的傷根本不在意。

也無他人在意。

他緩緩撐著身子起身,看向莊紹坤離開的方向,微微笑著,不了解他的人隻會覺得少年虛弱脆弱,格外可憐。

“菩,蘭悠……”賀蘭闕眼珠緩緩轉動,偏頭看向不遠處的躍金樓。

天氣晴好時,躍金樓常見彩雲縈繞,靈鳥翩翩起舞,如今雖是隆冬時節,禽鳥俱滅,樓身周邊縈繞的治愈靈力仍然滋養著一些花草生靈,讓他們不至於在風雪中吹敗。

此刻,莊紹坤爬出百米,終於看到了那棟矗立在風雪中的小樓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道陰冷的聲音。

“想走?”

莊紹坤僵硬轉頭,與賀蘭闕淩厲目光碰個正著。

少年豎瞳極儘詭異,霎時間,手中射出冰淩刺,直逼莊紹坤心口——

莊紹坤被那股殺意駭的瞬間全身僵硬。

不隻是殺意,還有那股被妖物盯住的陰冷潮濕的感覺,足以讓人頭皮發麻。

一寸……二寸……

冰淩刺在射入莊紹坤體內前,被一股力道轉了方向。

‘叮——’

那股力道並不帶殺意,溫涓如細流,柔和的讓人下意識想要依靠。空氣裡彌漫著淡金色靈力,光熒在賀蘭闕和莊紹坤二人周身流轉。

原本陰沉的天空漸漸明亮。

賀蘭闕冰淩被截,他面無表情地轉頭看向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