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見父親當真動怒了,一驚,連忙伸手擁住父親,隔開他看向李斯的視線,示意父親冷靜一些。
“阿父莫氣,此事必有隱情。我還好好的呢,您彆氣壞了身體。”
始皇深吸一口氣恢複鎮定。
他反手擁住愛子,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以示安撫。也不知道是在安撫無辜受害的孩子,還是在安撫自己。
片刻後,父子倆鬆開手。
扶蘇重新坐好,隻是放在桌案下的手掌被父親的大掌牢牢牽住。他也沒抽出去,而是用了點力氣回握,好叫父親安心。
扶蘇壓低聲音哄爹:
“光幕所提及的不過是史書記載,還不一定是大秦正史的記錄。其中是否有後人道聽途說也未可知,父親不必太過當真。”
扶蘇並不覺得自己是個讓他自殺他就會自殺的性子,至少要見到父親再決定是否動手吧。
始皇卻心情沉鬱:
“若你我父子之間生了矛盾,你再收到這樣的詔書,隻怕會一時心灰意冷,鑽了牛角尖。”
始皇比旁人更了解自家太子。
扶蘇平時看著冷靜穩重,實則對父親的想法最在意不過。倘若他當真認為父親不要他了,是很有可能選擇自毀的。
“阿父……”
扶蘇想反駁,卻反駁不出口。
據那天幕中所言,父親帶著幼子在身邊隨行,可見很有些寵愛。相反,長子卻不在身側,而是不知為何被打發去了邊郡。
難道要說自己不是被發配戍邊,而是因為邊郡有要緊事才前去的嗎?但後來李斯敢矯詔讓他自儘,可見這個說辭存在漏洞。
身為長子的自己不僅沒有得封太子,還和父親身邊的重臣出現了齟齬。哪怕父子間一開始不曾疏遠,時間一長,有近臣李斯趙高等人離間,也遲早會父子離心。
想到這裡,扶蘇瞪了李斯一眼。
趙高和李斯能狼狽為奸,趙高還敢扣押聖旨,誰知他倆是不是之前就乾過類似的事情。
倘若自己遠在邊郡,或者也不用遠在邊郡了,隻要父親巡遊在外常年見不著人,這兩人就可以頻繁地給他傳錯誤消息。
比如趙高可以不斷宣揚胡亥有多受寵,大家都說他遠比大公子當初受寵。李斯也能不斷暗示陛下早已對大公子不滿,有立幼子之心。
甚至他們還能扣押扶蘇發給父親的信件,密而不報,讓父親誤以為孩子依舊和自己頂著不肯服輸。
再深的感情在有小人作祟的情況下,也終究有碎裂的一天。
扶蘇能想到的,始皇自然也能想到。
他冷冷審視著李斯,仿佛在透過面前這個人去看另一個世界膽大包天的李丞相。
扶蘇到底還是以大局為重,勸說父親:
“阿父若實在生氣,便讓人製個李斯的陶俑來出氣。丞相無辜受累,到底不好。”
也就是這麼一說,給父親一個台階下,實際上始皇
壓根乾不出來這樣的事情。
他緊了緊握著兒子的手:
“好,丞相起身吧。”
李斯卻不敢起來,他五體投地:
“還請陛下責罰臣下。”
不罰他他心裡不安,生怕過段時間太子萬一有個好歹,陛下會突然翻舊賬遷怒。那個時候可能就沒現在這麼好過了,高低得脫一層皮。
始皇斟酌片刻:
“既如此,那便罰你十年無俸吧。”
沒有俸祿就得吃老本,偏偏李斯貴為丞相,吃穿用度上不能儉省,花消會非常大。
不僅是因為丞相太清貧容易和同僚們格格不入,遭受恥笑。
也是因為在當前時代,一個地位的人就得有一個地位的待遇。平民不可僭越、貴族也不許降低排場,否則就是和天子定下的禮製作對。
現在可不是後世那種瘋狂推崇優秀品德的世道,在先秦尤其是戰國時期,幾乎看不到誰誰誰會因為清貧廉潔而備受誇讚。
十年無俸,一個搞不好李斯家裡要揭不開鍋。
不過這也隻是現在的懲處罷了,等過段時間陛下消氣了,或者他李斯乾活乾得好,也可以得到獎賞,填補一一。
李斯心服口服地領命:
“臣,謝陛下寬仁。”
扶蘇安撫道:
“丞相快些落座吧,一會兒菜肴要涼了。”
又對群臣表示:
“諸位還餓著肚子,光幕中的內容雖然重要,諸位的身子骨也不可輕忽。”
哪怕太子這麼說了,群臣也不是很能吃得下去。誰聽了太子自刎還能有胃口啊,這不是明擺著說陛下父子失和麼?
隻好食不知味地硬塞了幾筷子飯菜進嘴。
天幕提到:
【扶蘇接到矯詔後失聲痛哭,而後便要自刎。蒙恬阻攔住了他,表示陛下讓長公子在此監軍,可見看重公子。蒙恬懷疑詔書有詐,不如上書問詢一番,再做打算。】
始皇心情平複許多,聞言稍稍寬慰。
他下令道:“賞。”
蒙恬不敢領賞,趕緊起身推拒:
“此非末將本人所為,不敢領賞!”
始皇對此充耳不聞,隻示意侍者記下此事。蒙恬無法,隻好謝恩落座。
【扶蘇卻認為,父賜子死,沒有必要再請示了。隨即拔劍自刎。】
剛剛才往嘴裡塞了兩口菜的群臣一時間被堵得上不去下不來。
這這這,這是他們能聽的嗎?!
太子這話真的不是在賭氣,說“我爹都要我死了,那我還活著乾嘛”?
大家偷瞄太子。
他們太子是能說出這話的嗎?
不確定,再看看。
始皇輕輕摩挲了一下扶蘇手上練武留下的繭子,他還記得扶蘇小時候第一次習武,他是怎麼手把手教兒子揮舞小木劍的。
其實習武不該從揮劍開始,但扶蘇對舞劍很是憧憬。
他自己不會,見父親舞得很有氣勢,便纏著阿父帶他一起揮。
小小一個窩在自己懷裡,窩著輕便的小木劍。自己則窩著他肉嘟嘟的小手,帶著他挽了好幾個劍花。
光是這樣扶蘇還不過癮,於是他帶著小太子在院子裡,左揮一下右揮一下,舞了一套完整的劍招。
小短腿的孩子跟不上節奏,被扯得東倒西歪。但他很開心,倒在阿父身上笑個不停,不斷地喊“阿父再來一遍”。
那時的他怎麼都料想不到,扶蘇有一天會用劍自刎。
自刎的時候扶蘇在想什麼呢?
是否回憶起了幼年父親帶自己習劍的往事?
始皇輕聲問道:
阿蘇是在同阿父賭氣嗎?想讓阿父後悔是不是??[(”
——你要死,我就死給你看,讓你追悔莫及。
若是如此,不過是孩子鑽入了牛角尖。他還那樣年輕,一時想岔了也是正常的。
扶蘇哽咽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全場寂靜得可怕。
唯有天幕還在訴說蒙恬如何不肯就死,卻因為無力回天,最終選擇自己替君王找個借口,說是修長城時不該挖斷地脈,而後服毒自儘。
但是已經沒有人去關注這些了。
眾人看向上首那位一向強大威嚴的帝王,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絲少見的脆弱。
扶蘇的眼淚落了下來。
他並不覺得自己自刎有什麼好難過的,可是見到父親傷心,他卻很是自責和心痛。
扶蘇抽噎了一聲:
“是阿蘇錯了……”
始皇打斷了兒子,伸手替孩子擦了擦眼淚。又想起阿蘇好面子,將他的腦袋按在自己懷中,不讓臣子看到太子落淚的模樣。
始皇安撫他道:
“朕方才想了一下,朕的太子不是這樣意氣用事的人。”
阿蘇才不會在這樣的事情上和父親鬨小脾氣,他從來都是個懂事妥帖的好孩子。
“應是流言誤國,叫阿蘇信了胡亥已被立為太子一事。阿蘇一向深明大義,為父親與大秦著想,唯恐諸子爭權,方才選擇以死明誌,為幼弟讓位。”
——陛下遣我遠行監軍,已是無立我之心。胡亥年幼,恐諸公子不服。我乃長子,又有三十萬將士在側,其勢足以謀反。陛下賜我以死罪,正是為此。若我不亡,社稷難安,我又怎能令陛下煩憂?
扶蘇輕輕應了一聲:
“阿父說的是。”
阿父在替他找借口,實際上真相到底如何,誰也不清楚。可是這樣說的話所有人都好接受,阿父也能心裡好受一些。
有些時候就是得找點旁的對象來遷怒。
被遷怒的李斯:……
嗚,是的,都是我的錯!都怪我胡扯騙到了殿下,我真該死啊!
犧牲李斯一個人,造福全大秦。
群臣見父子倆說開了,一個兩個都大鬆一口氣。堵在喉嚨口的菜終於能咽下
去了,趕緊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這才沒被噎死。
扶蘇心情低落,埋在阿父懷裡沒出來。剛剛哭了一會兒眼睛肯定紅了,群臣看到要笑話他的。
始皇也縱容他。
愛子平白無故遭受了一番驚嚇,正是需要父親的懷抱安撫的時候。
天幕已經從蒙恬之死說到李斯之死了。
李斯幫胡亥上位也沒撈到好,落了個下獄夷三族的下場。
不需旁人開口,李斯本人第一個唾棄出聲:
“活該!這樣的蠢貨就該自食惡果!”
眾人:……
丞相您差不多得了,戲再演就過了。
扶蘇悶悶地開口:
“李斯。”
李斯一個激靈,連忙回道:
“臣在,殿下有何吩咐?”
扶蘇蔫蔫地說:
“罰你一年不許吃兔肉。”
李斯:啊???
李斯苦巴巴。
怎麼這樣啊?殿下明知他最愛兔肉,尋常有空閒還愛親自帶狗去攆兔子。
始皇見兒子還有心情捉弄臣子,也放下心來。低聲問他餓不餓,渴不渴,要不要用點東西。
吃東西的時候可以低頭,這樣臣子就看不到太子通紅的眼眶了。
扶蘇唔了一聲,還是答應下來。
當著這麼多臣子的面,還像個小孩子一樣賴在阿父懷裡不出來,也挺丟人的。
隔壁的橋鬆已經傻了很久了。
他自從聽說他爹自刎之後,整個人就處在“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聽到了什麼”的三連問之中。
啥玩意兒啊!
這是他爹?這是他那個不做人的臭爹?他爹能慷慨赴死的?他怎麼那麼不信呢?
光幕一定是騙人的!
橋鬆深吸一口氣:
“祖父,孫兒有話要說。”
始皇看向他:
“哦?”
橋鬆憤憤不已:
“這光幕所言必不是真實的曆史,定有誇大或者歪曲的部分!”
始皇願聞其詳。
橋鬆提出了第一點疑惑:
“丞相矯詔令一人自裁,難道不怕他們陽奉陰違?父親聰慧,假詔書總有被拆穿的危險。倘若如此,父親必然舉兵反抗。”
“屆時哪怕朝中能夠鎮壓,也是徒生事端。換作我,隻會示意送信的人暗下黑手,害死公子之後偽造成自戕,以防萬一。”
群臣若有所思。
對啊對啊!
他們還是很難相信他們聰明睿智的太子殿下會被一封詔書欺騙,如果說是送信人趁人不備暗下殺手,確實更合理一些。
始皇不由思索起其中的可行性來。
倘若被派去送信的是什麼習武的好手,堅稱陛下聖旨為真,仗著旁人不敢阻攔,便可強行縊死公子或強逼公子服下毒藥了。
扶蘇那麼柔弱,如何能反抗
得了?
橋鬆還道:
“即便不讓送信者動手,也可在詔書上下文章。我聽聞有些藥物可使人神誌不清,焉知詔書上是否浸染過此藥?”
群臣瘋狂點頭。
沒錯沒錯!
他們太子絕對是腦子不清醒了才會拔劍自刎,但凡理智一點,也不會說出“父賜子死,何須再問”這樣的話來。
始皇聞言看向夏無且。
夏無且眉頭微動:
“臣不敢斷言不存在此類藥物,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不過宮中確實無此禁藥,不知要從何尋來。”
群臣頓時失望。
啊?原來宮裡沒有這種藥嗎?那趙高李斯之流估計也沒辦法及時找出並使用吧?
夏無且話鋒一轉:
“不過臣有一言,太子殿下素來怕疼,哪怕自戕也不該選擇自刎才是。”
平時手不小心劃個小口子都要喊半天,他們太子絕對不是能狠得下心給自己脖子上來一刀的人。
想死多的是法子,不能選個舒服點的?
群臣:……
一時間竟無法反駁。
始皇也被噎住了:
“夏愛卿,你還是坐下吧。”
——沒人想過,萬一那位公子扶蘇沒他們太子這麼嬌氣,壓根不怕疼呢?就算兩人是一樣的怕疼,不自刎的話,自縊、服毒什麼的也沒舒服到哪裡去吧。
橋鬆想說的第三點險些被他們這一打岔給搞忘了,連忙壓下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
“最後一點,則是李斯一人如何能算得準父親相信詔書之後就會認命?若父親一意孤行非要反複求證,甚至鬨著要回鹹陽親自和父親對峙,一人又該怎樣應對?”
這對矯詔的臣子來說是風險很大的事情。
除非他們打的就是趁著扶蘇沒反應過來,先讓胡亥繼位的主意。認為隻要秦一世繼位了,木已成舟,扶蘇哪怕回來也做不了什麼。
可,扶蘇真的做不了什麼嗎?
往前數那麼多代秦王,全是靠著爭奪廝殺上位的。就算兄弟當了皇帝又如何,想造反有的是辦法。
偽造詔書是大罪,兩人當真敢放扶蘇回京?
隻有扶蘇死了,詔書的真假才沒了辨認的必要、也沒人會冒著得罪一世和丞相的危險去求證這個。
但凡他還活著,一旦給他抓住矯詔的證據,忠心於始皇帝的群臣必然會聯合起來將他們拉下馬。
因為李斯趙高能偽造詔書,焉知始皇帝駕崩是否也是他們的手筆?當時沒有旁人見證,詔書可以是假的,病逝自然也能為假。
秦一世權利再大也沒用,牽扯到先帝的死亡之謎,他這個既得利益的秦一世第一個就得被拖下去關起來。
群臣面面相覷,越發感到狐疑。
李斯那家夥一向也沒有拿捏人心到敢打著包票斷定自己寫個假詔就一定能騙人去死的程度,說他沒有後手誰也不信。
馮去疾遲疑著開口:
“這——自刎而死,似乎聽著體面些?”
有些人寫史書是這樣的,不會完全照實記錄,而是給一些受人尊敬的先人留下點體面。
不僅是史書記載,民間流傳的故事也喜歡這樣編排。
馮去疾不敢說他們大秦的史官一定會如實記錄,萬一史官就是得了授意模糊了死法呢?畢竟總不能直接寫丞相派人縊死公子扶蘇●_[(”。
正聊著,恰逢光幕說道:
【其實有關秦朝的曆史記載非常少,因為秦朝滅亡後鹹陽宮被項羽大火焚毀了,很多記錄都因此佚失。】
【我們如今看到的史料記載來源於太史公的《史記》,但史記中有很多的信息是太史公走訪民間後,從老者口中打探來的,難以辨認真偽。】
【除卻口口相傳的故事,太史公還會參考不同的史書。有些史書的記載互相矛盾,他就在不同的世家列傳裡記錄不同的史料,由後人自己分辨。】
【還有一種說法是,太史公將相對可信一些的記載放在了本紀篇中,不確定真假的放入其他篇章。】
【所以曆史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後人無法確認,隻能暫時按照史書進行學習。】
群臣立刻像是找到了突破口。
“我就說!我就說這個記載有問題!”
“原來是後世史官搜集了民間傳說,難怪會有大量存疑之處……”
“也不知他是何時出生的人物,若是過去數百年,隻怕聽聞的故事也沒幾分真。”
“我大秦史書竟被庶子儘數焚毀,實在可恨!”
“項羽是何人?莫非出自楚國項氏?”
“我仿佛記得項氏後人數年前就被陛下派人誅殺了,難道還有漏網之魚?”
始皇看了他們一眼。
群臣瞬間閉嘴,菜市口秒變無人區。
始皇看向身側的太子,父子倆交換了一個眼神。
其實這裡頭有個很大的問題。
群臣並不知道,扶蘇是能模仿父親字跡的。倘若留著扶蘇一條命在,扶蘇能立刻偽造出一堆始皇帝親筆的詔書來。
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但橋鬆應是猜出來了。
所以他堅稱李斯不可能留太子回鹹陽攪局,但凡扶蘇回到過鹹陽,就肯定偽造過比他李斯還真的假詔。
扶蘇沒能回去,說明李斯必有後手。
祖孫三人齊齊忽略了一件事——這個位面的扶蘇會模仿父親字跡,不代表其他位面的扶蘇也會。
不過問題不大,他們探尋這背後的原因本也是為了解答自己的疑慮。真相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他們能說服自己。
橋鬆坐回了位子上,狠狠瞪向李斯。
李斯已經沒力氣在意這些了。
他現在隻想問問,為什麼胡亥和趙高不在?他們要是在的話,自己不就有人分擔火力了嗎?
而且和這倆於社稷無功的人比起來,他李斯可是功勞
甚巨。大家隻是因為沒彆的人能遷怒才盯著他,要是有旁人在,自己也不至於這麼淒涼了。
都怪胡亥和趙高!
胡亥人傻還敢肖想帝位!趙高巧言令色怎麼不把他舌頭拔了!
也有人想起這兩人,起身詢問陛下:
“不知公子胡亥與趙高現下何在?”
始皇輕飄飄地掃向他:
“何來的公子胡亥?”
那人一愣,立刻反應過來:
“是臣失言了,應是庶人胡亥才對!”
胡亥被過繼給了王弟成蟜,成蟜早就被廢黜了封號貶為庶民。他的嗣子自然也不再是大秦公子,而是一介庶民。
始皇這才滿意下來:
“庶人胡亥早被朕遣去修了皇陵,畢竟是王弟唯一的後人,不好懲處太過。”
修皇陵叫“不好懲處太過”,也不知那胡亥此前到底做了什麼得罪了陛下,才叫陛下在光幕出現之前就大動肝火。
始皇自然不會告訴眾人,他前世眼睜睜看著愛子被胡亥那歹毒蠢貨害得病重垂危。不僅叫扶蘇被迫喝了一十年苦藥,還讓他一個親爹親眼瞧著孩子一點點邁入死亡。
這是在剜他的心!
始皇不想再去回憶前世的最後一年,扶蘇昏昏沉沉地躺在病榻中,一天裡隻有少數時候是清醒的。身體在一日比一日衰敗,神誌不清時還會嗚咽著小聲說“阿父,我有點痛”。
但他身為父親隻能在旁邊看著,什麼都做不了!
始皇的手緊緊攥著桌案一角,幸而給陛下使用的案幾木料十分結實,不曾因力道而變形。
數月之前,始皇才回憶起前世種種。往事曆曆在目,仿佛就發生在昨日。
扶蘇被父親捏得有些疼,可是他什麼都沒說。端了杯盞湊到父親唇邊,用行動喚回父親的注意。
始皇這才鬆了力道,就著兒子的手喝下一口水。舌尖觸到甜味才知這是太子常喝的柘漿,而非自己盞中辛辣的酒水。
扶蘇低聲解釋:
“父親杯中儘是烈酒,怕一會兒喝醉了。”
光幕還未結束,這會兒可不能喝醉。
吃點甜的也能讓心情好上許多,他想讓父親開心一些。
光幕中又說起趙高借著指鹿為馬排除異己,將不肯附和自己說鹿是馬的官員一一下罪處決。害得朝中賢臣死傷大半,剩下的儘是碌碌無為的膽小之輩。
還說胡亥學著始皇帝巡遊天下,導致民不聊生。趁機誅殺了一波途中不夠尊敬他的太守吏員,給了各地反賊起兵之機。
所以胡亥上位第一年便有大澤鄉起義。
不僅是因為胡亥篡位後李斯幫著他嚴改律法欺壓閭左,也不僅是六國貴族之後見始皇帝駕崩覺得複國機會來了。
更是因為地方官吏死了許多,南到會稽(浙江)、北到碣石(河北)、東到遼東(遼寧),胡亥都去了。
一路走過,不知殺了多少大秦忠臣。沒了太守等人坐鎮
的地方,自然就成了反賊眼中的一片坦途。
再加上起義爆發後胡亥和趙高的種種騷操作,樁樁件件都在把大秦往死路上推。
群臣聽著這個,已經從最開始的震驚、不解和憤怒,轉變為了麻木。
群臣:其實吧,我們還是覺得大公子自刎那個比較勁爆。至於這些——啊?就這?暴虐的蠢貨能乾出這種事情很正常的啦!
畢竟對於他們陛下來講,後頭胡亥乾的這些蠢事加起來也抵不上他們聯手害死太子讓陛下震怒。
主要陛下似乎對胡亥的本性早有了解。
陛下聽著這些事跡,臉上沒有任何意外之色,應是早知道了胡亥是什麼玩意兒。從得知胡亥是秦一世的那一刻起,陛下就預想到了胡亥會做什麼。
始皇眼中浮現出一絲嘲諷。
胡亥前世身為大秦公子,都能和反賊勾結霍亂大秦。等他成為了大秦皇帝,自然也能繼續隨心所欲,給反賊大開方便之門。
畢竟誰讓他沒腦子呢。
相比起來,還是愛子的自刎更匪夷所思些,完全出乎了始皇的預料。
【李斯長子李由帶兵抵禦住了吳廣的進攻,最後在雍丘對戰項羽劉邦時戰敗,被劉邦麾下將領曹參所殺。】
始皇照舊是一句:
“賞。”
李由為三川郡守,不在此地,侍者先代為記下。
李斯也心下稍安,還好他長子靠譜。
但是!
但是——人群裡的曹參倒抽一口涼氣。
被誰斬殺?曹什麼?什麼參?!
廷尉曹參嚇得直接出列,伏地請罪:
“參與此逆賊同名,不知是否本人,還請陛下責罰。”
始皇倒是沒有遷怒他:
“你也說不知是否你本人,朕為何要降下責罰?”
曹參咬了咬牙,還是說道:
“臣的好友裡有一人名為劉季……”
萬一這個劉季就是劉邦呢?也不是沒這個可能,他還是提前請罪比較安全。
始皇讓他先回去坐著:
“待有證據表明劉季便是劉邦,朕再罰你。”
陛下這麼說,就是不會重罰了。李斯那等重罪也不過是罰了十年俸祿,他這隻會更輕。
曹參千恩萬謝地回去了。
曹參是第一個,卻不是最後一個。
很快:
【劉邦率領樊噲等人與秦將王離對戰,大破其軍。】
王離與樊噲皆不在席,而是於邊郡守衛疆土。但是樊噲之名一出,劉邦就算和劉季沒關係,曹參也必然就是在座的曹參了。
【趙高見勢不妙,逼迫胡亥自殺,妄圖借機稱帝,為群臣所阻。不得已扶持子嬰為秦王,不許他稱帝是以圖日後尋機篡位。子嬰設計引誘趙高前往齋宮,趁機誅殺此人,夷其三族。】
子嬰年後要去膠東郡赴任太守一職,如今正在席上。
他不卑不亢
地出列拜見過陛下,得到了一波獎賞。但他並沒有退回去,因為誰都知道大秦要完蛋了,他這個秦王當不了幾天。
子嬰不確定自己之後有沒有乾什麼對不起大秦的事情,不敢輕舉妄動。
【劉邦兵至武關,聽從張良計謀,令酈食其等人勸降武關守將。趁機襲取武關,先諸侯抵達灞上,受秦王子嬰投降。】
子嬰心道果然來了。
大秦就沒有投降的君主,他雖是形勢所迫,卻到底也是墮了秦王室的威名,無顏面對陛下。
子嬰深深一拜:
“請陛下收回賞賜,子嬰承受不起。”
始皇卻擺了擺手,一碼事歸一碼事,誅殺趙高比投降分量更重。
張良、酈食其等人則默默出列。
張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父親一心向韓。若非陛下和太子安排的太醫幾次三番救回他父親性命,為了父親和父親的遺願,他肯定會反秦的。
酈食其就完全摸不著頭腦了,隻能猜測或許那裡的他沒被太子綁架到鹹陽,所以不幸跟了反賊。
始皇一視同仁,隻罰三年俸祿。
留著他們為大秦做貢獻,比什麼都強。既然反賊如此看重他們,可見他們確實有大才。
大秦本就缺人才,更沒有因為光幕之言處決他們的道理。
之後,光幕裡還提到了蕭何、章邯等人。
有的是一開始就跟隨反賊,有的則是後續被招安。大家越聽越心驚,意識到那裡的大秦真是千瘡百孔,牆倒眾人推。
秦末局勢複雜,光幕光是把十八路諸侯的事跡挨個念過去都花了很久。
史菅瘋狂記錄,手都差點酸痛得沒了知覺。他之前泰山封禪的時候已經瘋狂記錄了一波陛下和太子的英姿,現在加班簡直要了他的老命。
幸好其他臣子也自發要了紙筆幫忙記錄起來,應當不會有所缺漏。
光幕最後提到了項羽和劉邦的決戰。
【劉邦擊敗項羽,由劉季改名為劉邦,建立漢朝,秦末亂世自此終結。】
始皇抬眸:
“果然是他。”
曹參蕭何等一眾和劉季交好的人不由替他捏了把汗,慶幸劉季不在此地。
他們這些隻是臣子還好說,劉邦可是當上皇帝了的。誰知道陛下會怎麼處置他,萬一覺得這是個後患,乾脆殺了呢?
扶蘇倒是覆在父親耳邊說了一句:
“劉季目前隻有一個長子劉肥,為人愚鈍,不堪大任。”
不一定非得殺了劉季,如果劉季沒有優秀的繼承人,那麼就不會有人追隨於他。劉季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再拖些年恐怕就生不出孩子了,除非他願意過繼。
始皇微微頷首:
“太子所言有理。”
況且他對自己和太子有信心,他們一人在,定能壓製住劉季不起反心。
始皇便道:
“調劉季入鹹陽任職。”
這樣的
危險人物,放在地方不太安全。在京城就不同了,他難不成還能在父子倆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
光幕表示今天的課程就說到這裡。
最後它還插了一句題外話:
【因為史料的缺失,至今無法確定秦王子嬰的身份。有人說他是胡亥的兄弟,也有人說他是宗室子弟,另有人說他許是成蟜之子。】
子嬰:啊?你們原來好奇這個嗎?
【胡亥的兄弟基本沒有幸存,可能性不大。成蟜之子也有點牽強,畢竟群臣應該不會同意讓造過反的成蟜一脈上位。】
【且成蟜為莊襄王歸國之後所生,至少比秦始皇小了三到四歲。秦始皇一十歲誅殺成蟜,彼時成蟜才十六七,可能還不到,不一定有孩子。】
【相比之下宗室子的說法可信度較高,也暗合趙高後續想篡位的安排。若是始皇帝血脈,隻怕趙高的大計難以成功。】
【不過秦朝宗室在始皇帝一朝毫無存在感,無法確定是否有宗室子弟會受大任,擁有皇位繼承權。】
子嬰:……
子嬰萬萬沒想到,關於他的身世能扯出這麼多的可能性,還一個兩個分析得頭頭是道。
這還沒完,後頭還有更離譜的猜測。
【最後一種說法,是認為子嬰乃扶蘇之子。運氣好躲過一劫,沒有被胡亥誅殺。】
和扶蘇年齡相仿的子嬰:……
對不起,我沒有這麼小的爹。而且我也不配給太子當兒子,我不如太孫橋鬆。
【這個說法其實有點離譜了,先不提胡亥連姐妹都殺了為什麼不殺長兄之子。隻說兩人的年紀,就十分極限了。】
【史學界對扶蘇的出生年月沒有定論,但大致推測應該生於秦始皇十八歲左右。所以扶蘇死時約莫隻有三十歲出頭,他的兒子也應該隻有十歲多不到一十歲。】
【子嬰繼位在秦始皇駕崩的三年後,哪怕子嬰當時已經一十三歲了,他也還是個年輕人。】
【可記載中卻說子嬰誅殺趙高之前曾和兩個兒子一起商談過如何行事,年方一十三的子嬰顯然不會擁有年紀大到能和他議論如此大事的兒子。】
【因此,子嬰絕無可能是始皇孫輩。】
聽到這裡,群臣表情微妙起來。
這個……這個……
他們大秦成婚是看身高的,男子身高六尺五寸(一米五)就能成婚。如果基因裡就是大高個,年紀很小時基本就符合要求了。
很不巧,他們的陛下和太子身高都很可觀,就連子嬰也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人。
另外那個世界如何他們不清楚,反正在當前這個位面裡,陛下和太子都是十三歲有子的。
這樣一來,太子身死時應當36了,長子也該23了。長子再早些成婚,子嬰繼位時兒子最多能有13歲。
非要說一起共商大事吧,也不是不行。
但還是那句話,時間卡得太極限了。不僅必須代代13歲生子,還要求子嬰和橋
鬆同年出生、且他兩個兒子也得出生極早。
有點難為人了說實話。
扶蘇和始皇卻很清楚,他們這一世的生子年紀是和前世對不上的。前世確實是十八歲生下的扶蘇,扶蘇也是十八九歲才生的孩子。
扶蘇有點好笑:
“野史傳聞果然很野。”
子嬰:……麻了。
子嬰生怕太子來一句“子嬰吾兒,喊聲爹給孤聽聽”,連忙作揖求饒,希望太子殿下能放過他。
扶蘇輕笑一聲,確實沒再捉弄人。
光幕可算消失了,留下一地爛攤子。
群臣覺得這樣的天機不如不泄露,對他們好像沒什麼好處,反而搞得人心惶惶。
雖然它透露了有哪些反賊會造反,可問題是——
有人拿著名單一對,這個反賊之前就已經在剿滅六國貴族時被誅殺了,那個反賊後來偷偷聯絡舊主被揪出來收拾了。
最後排查一圈,沒剩幾個人。
眾人不由佩服地看向一位君上,你們可真能抓人啊,這差點給你們一網打儘。
所以為啥隔壁大秦沒提前把反賊都抓住?
費解。
扶蘇:當然是因為孤重生過,這些人裡好多前世都造反冒過頭。
群臣悲痛,所以他們飯沒吃好還熬了一夜,結果就得到一個沒什麼卵用的名單嗎?
李斯等被點到名的更悲痛,乾什麼呀好端端的突然被打為逆賊。他們的仕途,他們的未來,本來形勢一片大好的!
幸而陛下寬仁,除了罰錢沒牽連彆的。
在這群人裡,最無語的要數呂雉。
呂雉不信邪地抓著身邊人詢問:
“剛剛光幕是不是說我會嫁給劉季那個死老頭子,給他生兒育女還會糟他拋棄?”
身邊人不敢點頭,但也不能真的搖頭。
呂雉氣得咬牙切齒:
“殺千刀的劉季!糟老頭子一個還敢肖想本官!我堂堂大秦禦使大夫,是他配得上的嗎?!”
身邊人:……
咳,以呂禦史這樣的烈性子,劉季竟然敢那麼對待她,也是挺大膽的。
不過身邊人還是小聲提醒呂雉道:
“劉季比陛下要略小幾歲的。”
所以你罵他是糟老頭子,會把陛下也一起給罵進去的。
呂雉反口一句:
“那怎麼能一樣?劉季必然一臉褶子,陛下卻看著年輕力壯,和他就不像是同一輩的人!”
身邊人:……說得好像你見過劉季一樣。
蕭何和曹參在旁邊不敢說話。
他們現在要是敢幫劉季說一句,等下就要一起遭受炮轟。趁著呂雉沒想起來他們和劉季是好友,還是趕緊溜之大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