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殿中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太子橋鬆穿過花園走到殿前,正好與來送藥的夏太醫碰上。侍者臉上的焦急之色稍稍退去,為二人掀開門前擋風的厚簾子,請兩位入內。
橋鬆低聲詢問太醫:
“父親的身體如何了?”
夏太醫表情依然是熟悉的彆人欠他八百萬錢,什麼都沒說,隻捧起手上的藥碗稍作示意。
橋鬆一看那藥,皺了皺眉:
“孤記得,父親午間才用了一碗藥?”
雖說二世陛下每日湯藥不斷,尋常時候是一日兩頓、最近換季增加到了三頓,但再怎麼,第三頓也該接近入睡的點再喝了。
現在才剛到傍晚,此時加喝一碗藥,夜裡不會還要再喝一碗吧?
眾人都知道陛下不喜這些苦藥汁,橋鬆當然更清楚。他不僅知道他爹討厭藥味和苦味,還知道對方更討厭酸味和澀味。
很不幸的是,中藥大多酸澀難吞。
許多沒喝過中藥的人會誤以為藥湯隻是苦的,實則不然。有些藥材清苦,有些卻十分酸澀,藥方複雜一些,味道就會讓你嘗儘酸甜苦辣。
一勺一勺地喝很遭罪是不是?感覺好像一口氣灌完更舒服點?那你是沒喝過難喝到大口灌下去就能讓你立刻吐出來的藥。
橋鬆曾經為父親嘗過,至今不願再回想那個滋味。
夏太醫解釋了一句:
“臣半個時辰前來為陛下請脈時,發現午間用的藥已經沒什麼效果了。”
所以換了新的藥方,緊趕慢趕煎好,這時才送來。
他還額外安撫道:
“這碗藥是按著新方煎出來的,效果應當不錯。若是情況樂觀的話,陛下明日隻需喝一碗即可。”
就是說明天的三碗藥或許可以減為一碗了,這是個好消息。
橋鬆的臉色這才好看不少:
“有勞太醫了,父親的身體還需你多多上心。”
夏太醫也不和他客氣,頷首示意之後,就趁熱進了裡間,去向陛下獻藥。
橋鬆沒有跟進去。
侍者小心翼翼地扶著陛下,見他咳得狠了,忙伸手為他順氣。取來蜜水請陛下喝兩口壓一壓,扶蘇推開了。
瘦弱單薄的帝王披著厚厚的衣裳,唇色蒼白如紙。才是深秋的天氣,他卻已經畏寒至此,屋內燒得暖融融的,讓體健的人直冒汗。
夏太醫熟練地將藥碗遞給宮人,讓他們先去試毒。
自從多年前還是太子的陛下被六國餘孽所害中毒之後,陛下所用的一切物品均需反複驗過毒才能取用。
不僅是入口的食水,就連屋內陳設也要隔一段時間重新檢查一遍,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始皇帝的魂魄就坐在床邊,擔憂地看著兒子,可惜無人能夠看見他。
扶蘇揉了揉昏脹的太陽穴:
“宮宴何時開始?”
侍者答道:
“還有一個時辰。”
扶蘇頷首,一個時辰足夠湯藥發揮作用了,今日的宮宴他不必再缺席。
侍者實在沒有忍住,勸諫道:
“陛下!您身體都這樣了,宮宴便不要強求參與了吧!”
夏太醫倒是很冷靜地反駁:
“新藥剛用時效果最佳,趁著這個時間將該處理的都處理了,也免得後頭受累。”
侍者對他怒目而視。
虧這人還是個太醫呢,不知勸諫陛下愛惜身體,還在這裡唱反調,實在可惡!
扶蘇製止了侍者:
“朕有分寸。”
侍者沒有辦法,隻能默默地侍奉陛下服藥。
新藥是一如既往的酸苦難言,扶蘇面不改色,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喝完長出一口氣,感歎了一句這次的藥方比上個方子要酸不少。
夏太醫隻道:
“這也是沒辦法的是,陛下喝點蜜水壓一壓吧。”
尋常的藥他還能為了陛下的口味著想,替換一些藥材,把味道做得好下咽些。這個不成,這是吊命的藥,一絲一厘的差錯都不能有。
扶蘇喝了一肚子藥湯,哪裡還喝得下去什麼水。侍者很有眼力見地取來沒有衝泡的蜜糖,挑了一勺喂給陛下。
濃鬱到極致的甜味壓下了舌尖的不適,扶蘇嗜甜的毛病就是因為喝藥落下的。
始皇輕輕摸了摸兒子的腦袋。
可惜摸不到,隻能隔著空氣假裝摸一摸,權當是在安撫孩子了。
聽聞父親已經喝完藥了,橋鬆才進來。先給父親請過安,才問今日感覺可還好。
扶蘇沒什麼精神地應了一聲。
侍者壯著膽子去看太子,希冀太子能勸一勸陛下,不要強撐著參加宮宴。今日又不是什麼大日子,距離過年還有一旬呢,這宮宴真就非參加不可?
橋鬆卻不會質疑父親的決定,所以他什麼都沒說。
扶蘇倒是主動問了:
“知道朕為何今日非要參加宮宴嗎?”
橋鬆答道:
“正月初一的祭祀,父親去不了。若今日的宮宴還不露面,便要傳出您命不久矣的流言了。”
正月初一的祭祀非常重要,當年始皇帝在時從不假他人之手。便是後來扶蘇繼位,除了起初一兩年身體實在撐不住才讓年幼的太子代勞,其餘時候都是扶蘇自己上的。
最近扶蘇明顯感覺到身體不行了,哪怕用藥吊命也很吃力。
新年的祭祀需要他在寒風中站很久,主持各種儀式,不是一兩個時辰能結束的。為了自己的小命考慮,扶蘇必須把重擔交給兒子了。
平時大朝會,京中群臣不一定全都能來,至少要達到一定的品級。但是這種正月祭祀的大事,大小臣子幾乎都會到場。
這就是為什麼扶蘇還要刻意強調一下“朕還活著”的原因,光上朝沒用,他提前一旬舉辦了一個規模極大的宮宴。
今日當真是
舊藥的藥效不行了嗎?
未必。
或許隻是單純的因為大秦皇帝需要今天能夠出席宴會,而且不露疲態。所以今日得改藥方,提前換上還沒產生耐藥性的新藥。
橋鬆看了一眼夏太醫。
夏太醫的臉上依然一點端倪都看不出來,就好像真的是恰好今日需要換藥那般。
扶蘇又咳嗽了兩聲。
咳完他接著說:
“今日和初一,不要露餡。”
他必須要讓所有人都認為他身體無恙,之所以初一換人主持祭祀,完全是因為陛下想給太子更多的榮寵,是在鞏固太子地位。
橋鬆眼裡閃過一絲難過:
“是,父親。”
從殿內出去之後,橋鬆特意等了等。等夏太醫出門,把人叫到偏僻的地方,詢問父親的身體到底如何了,還能撐多久。
夏太醫一點口風都不露:
“殿下為何有此疑問?陛下不是和尋常一樣嗎?”
橋鬆就知道會是這樣,要不是不死心,他也不會試探這一句。
殿內。
扶蘇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外面肯定很冷。”
等下前往宴飲的大殿,路上必然受凍。想著外頭的寒氣他就不願出門,可這個門不得不出。
平日去上朝的路上,有連廊能走。天冷之後侍人們第一時間掛上了擋風的簾子,每日還會在連廊中燃上炭。
耗費大不是問題,陛下彆受寒才最要緊。
可今日為了顯得自己身體康健,扶蘇得去寒冷的室外走一圈。
大殿再大也不可能坐下所有官員,有些小官實在坐不下,會在殿外等著面見聖顏。待拜見過陛下之後,才會被領去隔壁的偏殿用膳。
扶蘇又攏了攏了身上的皮草披帛,戴上兜帽,隻留一張臉接觸空氣,像個埋在被褥中的小可憐。
他有點想躺下,這樣更暖和。
但是不行,一會兒宮宴快開始前他還得起身更衣。時間所剩不多,他怕躺下就起不來了,會睡過去。
侍者心疼得不行,給他拿了個暖手爐塞進被子裡,讓他抱著暖手。
扶蘇咕噥了一句:
“要是阿父在就好了。”
阿父在的話,這麼冷的天他就可以偷懶不去參加宴會。阿父會幫他和群臣解釋,說太子受寒需要靜養,任由他窩在殿內休息。
沒爹的孩子日子也太難過了,唉。
始皇沉默地看著他。
扶蘇隻是苦中作樂地嘀咕一句,很快就振作起來。感覺身上有了力氣,便讓侍者替他更衣。
喝藥閒聊耗費了兩刻鐘,距離宮宴隻剩六刻鐘了。他還要更衣,還要走到舉辦宴會的宮殿那裡,這些都得花費時間。
侍者們將陛下裹得裡三層外三層。
得益於這些年棉花的引進,保暖方面取得了長足的進步。棉衣搭配動物皮草,穿著舒適了許多。
扶蘇身材單薄,這麼套下來隻是略顯臃腫了些。再罩一個寬大的鬥篷,遮掩住身上笨重厚實的東服,看起來就不那麼畏寒了。
——健康的人怎麼會如此畏寒呢?
扶蘇將鬥篷仔細攏好,遮住內裡的東襖。
“走吧。”
侍者特意準備了攆車,可在車上用炭盆取暖。扶蘇還額外抱了個羊皮縫製的熱水袋,因為暖手爐比較小,暖不了多少地方,做大了又重得緊。
攆車提前抵達了大殿外,在偏僻處停留了一會兒。等快到點了,陛下才最後一個登場。
為了叫陛下多暖一會兒,車子一路駛過在殿外列陣等候的官吏,臨近大殿的位置才停下。
期間侍者打開了左右的車窗,讓周圍臣子能看清楚陛下的狀態。就是寒風從左右貫通,很快帶走了車內的涼意。
扶蘇凍得臉色泛白,幸而出門前抹了點胭脂遮蓋,叫人看起來好像面色紅潤。
在寒風中縮頭縮腦的官吏們看著陛下神色如常地越過他們,仿佛不冷的樣子,不由羨慕起來。
有車架擋風就是舒坦啊!
車停後,扶蘇動作略顯僵硬地被侍者攙扶下來,一步步邁上台階走入殿內。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殿中,侍者才下令眾人免禮,可以去偏殿用席了。
大家精神一振,連呼陛下萬歲。
大殿內倒是沒什麼風灌入了,但炭盆也燃得不旺。怕燒太熱會熱壞了眾臣,總不能隻顧陛下一人舒坦。
扶蘇緩步走至上座:
“愛卿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主座後方有一屏風,本是裝飾用的。如今屏風後頭悄悄燃了些炭盆,有東西擋著彆人都瞧不見。
扶蘇感覺自己重新活過來了。
這場宮宴沒什麼彆的目的,就是給人看看他秦二世還活蹦亂跳。但對外不能這麼說,得找個過得去的借口。
於是扶蘇便說今年風調雨順,四海升平。難得一年下來沒有任何災情,還遇到了罕見的五穀豐登之景,乃是大吉兆。
想來應是他這個皇帝當得不錯,先祖們在天上庇佑著他。今年的好兆頭就是先祖在對他進行嘉獎,承認了他的功績,這才決定稍稍慶祝一下。
“朕統禦天下已有十九載,夙興夜寐,不曾懈怠。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已儘先帝之遺願,方敢宴飲一番。諸卿與朕同殿而席,想來應不會再彈劾朕耽於享樂了。”
扶蘇開了個玩笑活躍氣氛。
但是臣子笑不出來。
是人嗎?怎麼這種時候還翻舊賬呢?
之前因著扶蘇偏好奢華的緣故,玄宸宮建得華麗繁複。他日常用度比之先王們也不知奢侈了多少,所以總被臣下規勸彈劾。
現在扶蘇說“我勤勤懇懇乾活十九年,這才敢舉辦一次這麼大規模的宴會,你們不會還要罵我奢靡吧”,明顯不是什麼好話。
始皇瞥了一眼額頭冒冷汗的幾個臣下。
就是他們幾個,整日吃飽了飯
閒的。
扶蘇身體不好,不知能活幾日,多享受一些又有何妨?
他能花錢也能掙錢,花的還不如掙來的九牛一毛,且也不搞什麼特彆燒錢的愛好和排場。便是罵他敗家子,都罵不出來。
誰不知道始皇帝駕崩的時候留下的是個爛攤子啊?國庫遠沒有現在的一成充盈。
當然,這也和始皇沒發現扶桑郡的金銀礦、也沒開發出絲綢之路有關。
父子倆術業有專攻,不知多少人幻想過要是始皇帝能多活二十年,屆時陛下負責治理江山和開疆拓土,太子負責賺錢盈利和為民請命,大秦將會更加輝煌。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扶蘇舉起酒樽與群臣共飲,雖然他的樽中裝的其實是蜜水。
無所謂,反正離得遠他們看不出來。
二世陛下已經定下了本場宴飲的基調,會來事的臣子們當然是要跟著誇讚一番大秦盛世。拍馬屁這個簡單,隻要陛下不開口破壞氣氛,他們就能自覺主動地幫忙將宴飲的場子從頭熱到尾。
所以陛下最好不要說話,難得有場大宴彆給大家找不痛快。
扶蘇有點累了,確實不曾說話。
就是累也不妨礙他把桌上自己不愛吃的菜挨個賞給同樣不愛吃的臣子,然後欣賞他們被迫謝恩和把菜吃乾淨的痛苦表情。
扶蘇:快樂.jpg
這是宮宴上難得的快樂源泉了。
始皇看著他調皮的樣子,心下稍安,又覺得可憐。
以前扶蘇日日都能這麼鬆快,現在隻有偶然才能放鬆一下。平時都得端著二世皇帝的架子,叫人看到他的沉穩持重。
始皇看著坐下優秀的長孫,竟覺得扶蘇若是直接退位去養病也未嘗不可。大秦現今已經沒什麼隱患了,橋鬆可以代替父親主持大局。
可,扶蘇應該不會這麼做。
他總擔憂自己做得不夠好,沒叫父親滿意。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放任自己休息的,非要親力親為不可。
這場宮宴扶蘇沒像往日那樣露個面就先一步離開了,而是硬生生撐到了宴會過半。
這時再表示自己倦了要離開,不僅不會惹人懷疑,還能給臣子留下一個“陛下今日確實心情不錯、精神頭也極好”的印象。
要是當真強撐到宮宴尾聲,反而過猶不及,顯得是故意做戲了。
此時殿外早已經沒有臣子恭迎等候,攆車的車窗可以閉合,隻留一條縫隙通風。炭盆裡的熱量不會被貫穿的風帶走,扶蘇坐進去之後也沒覺得太冷。
他忽然就沒那麼迫切想回寢殿躺下了。
扶蘇下達了一個令人意外的命令:
“去章台宮。”
自從玄宸宮建好搬進來後,陛下已經許久沒回章台宮。宮中還是往年的模樣,一如始皇帝還在世那般。
扶蘇走下攆車,站在樹底下抬頭看了一會兒。
這個季節樹葉已經掉了大半,隻剩少許還掛在枝頭,也都是欲
落不落。昔年由父子倆攜手種下的矮小桑木已經長成如今的龐然大物,比不少宮殿還高了。
侍者小心翼翼地問陛下要不要進殿內休息,外頭風大。
雖然意外陛下突然想來章台宮,但這裡日日都有人打掃。隻要添些炭盆,再取來厚被褥,容陛下休憩一晚還是不成問題的。
扶蘇沒有回話,依舊靜靜地看著那樹。
過了許久,他才自言自語:
“不知道阿父能不能看到如今的大秦,六國已經歸心,天下間隻剩秦人了。庶民日子過得不錯,前不久蒙毅去鄉間探訪,聽到有不少人感慨幸好天下一統了,他們都不願再回想以前戰亂的日子。”
始皇含笑看著他,雖然愛子聽不見,但他還是說了一句——
“朕很欣慰。”
他的理想和抱負已經實現了,哪怕不求天下黔首能認同和理解自己,聽到這樣的話也依然覺得很高興。
風吹過,吹落了一片桑葉,葉子打著旋飄下來。本該落在始皇肩頭,卻像遭遇什麼阻隔一樣半路偏了一點,滑開了。
扶蘇伸手接住了它:
“明年還會長新的葉子吧?”
他帶著這片葉子進入了殿內,在殿中留給他的房間住了一夜。
前一晚的受寒到底還是讓扶蘇病倒了,好在看著不太嚴重。臨近過年沒什麼大朝會要開,扶蘇就借口要留在章台宮給先帝祈福翹了朝會。
大家想著昨夜陛下看著還算康健,便沒往陛下生病上猜,估摸著是當真去章台宮祭奠始皇帝了。這麼多年過去,陛下難得回那邊緬懷父親,臣子們可不敢沒眼色地打擾。
一旬之後是新年,橋鬆主持了這次的祭祀典禮。群臣互相擠眉弄眼,猜測陛下這是開始給太子鋪路了。
“陛下那身子骨,想要退下去養病也正常。”
“是極,恰逢如今朝中沒什麼大事,陛下能夠脫得開身。”
“老臣不少都走了,之前還擔憂陛下撐不住,結果他們還不如陛下能熬。”
“畢竟年紀大了啊……”
“朝中新人越發多了,你我也老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太子即將掌權,有些人怕是要坐不住了。”
“彆管他們,你我可彆落個晚節不保。太過重權不是什麼好事,人年紀大了就得服老,平平安安混到致仕比什麼都強。”
“陛下總不會虧待我們這些大一統功臣,便是子孫不爭氣,也能多得些寬容。”
“就是不知太子還記不記得我們這些老臣的功勳……”
朝中漸漸有些暗流湧動了。
不過這也總比皇帝猝然駕崩,直接讓太子頂上要強。橋鬆可以慢慢平息暗湧,他有足夠的時間做這些事。
唯獨父親病倒後一直沒好,至今仍在章台宮養病,讓他很是憂心。
年節過去後,開年的大朝扶蘇沒能到場。
群臣還有心情調笑,越發認定陛下是要給太子讓位了。
可商量春耕大事的朝會,陛下也沒來。
朝中的氣氛漸漸緊張起來。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扶蘇的病一直不見好,像是小病拖成大病了一樣,在慢慢變得越發嚴重。
橋鬆氣急,質問夏太醫是不是沒有儘心醫治。
夏太醫搖了搖頭:
“病人要有求生欲,病才治得好。”
以前陛下就是一口氣撐著不肯死,才能靠著湯藥吊命到現在。沒了那口氣,他一個凡人又不能生死人肉白骨。
橋鬆也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鬨,但是誰願意眼睜睜看著親人離世呢。
他走出殿內,看著章台宮一角的桑樹。
這棵桑樹今年沒長新葉子,仿佛也到了遲暮之年。
時間悄然來到夏季。
天熱了,往年扶蘇畏熱,又不能用冰,就會難捱許多。今年沒了這個困擾,因為扶蘇夏季也在怕冷,並沒有感覺到任何暑熱。
這顯然不是個好跡象。
始皇以前還會在鹹陽各處逛一逛,如今卻是寸步不離。他怕自己隻是出門一會兒,回來卻看到兒子已經涼了。
前朝的群臣終於確定了陛下時日無多,可誰也不敢說。
一向希望陛下可以自己建個皇陵的臣子這會兒也沒敢提議,說什麼“可以趁著二世陛下不知道,先斬後奏開始動工”。
他們敢說這種話,橋鬆就能先斬後奏把他們砍了。
在這個敏感的時期,任何一點和死亡沾邊的話題都顯得很不吉利。橋鬆聽不得什麼皇陵不皇陵的,他父親還沒死呢,要什麼皇陵?
到了秋季末,某日扶蘇忽然清醒起來。
這一年他都過得渾渾噩噩的,有時候橋鬆甚至想著父親睡夢中都緊皺著眉,是不是因為身體很難受,睡著了都無法擺脫。
要是當真難受的話,或許早些去幽都和祖父團聚會更好一些,至少不用再受罪了。
但他到底沒問,怕人死了就真的沒了。沒有幽都地府,也沒有鬼魂團聚。
扶蘇叫來了兒子。
橋鬆看父親雙眼清明,突然心裡一個咯噔,據傳人臨死前會回光返照……
扶蘇毫無所覺,他問橋鬆:
“我聽聞已經九月了,那棵桑樹是不是開始落葉了?”
橋鬆答道:
“應是如此,我沒注意,等下就去看一看。”
橋鬆不敢告訴父親桑樹今年沒發新芽,夏季的時候直接枯死了。他找了工匠小心翼翼地把樹移栽去了驪山陵的地宮,然後尋了個很像的新樹栽到原位上。
可是懂移栽的農人告訴他,新栽的樹得把多餘的枝葉全部修剪掉,最好隻留主乾。要是樹葉留得太多,會搶占養分,樹就活不了了。
橋鬆到底還是沒聽,他是栽那樹糊弄父親的。就算要不了多久樹會死,也比修成光杆要好,那麼修一看就知道有問題。
結果那樹果真沒撐多久就死了,樹葉成
片地掉。如今橋鬆正在猶豫要不要再移植一棵,正在尋摸合適的樹木。
始皇看著他瞎折騰,又好氣又好笑。
但他也知道橋鬆選擇隱瞞的緣故,怕扶蘇聽到樹不發芽聯想到自己。覺得自己這棵同樣是父親“栽”下的“桑樹”,也到了該離開人世的時候。
不過扶蘇明顯沒那麼好糊弄:
“那樹出問題了?”
橋鬆頓時後悔自己方才的回答不好,叫父親聽出了端倪。
扶蘇伸手示意他把腦袋伸過來,揉亂了兒子的發髻。仗著自己就快死了,好好地泄了泄憤,以報臭小子之前把他管得嚴嚴實實的仇。
扶蘇問道:
“我今日可以吃點肉嗎?”
橋鬆說不行:
“吃了你胃要不舒服的。”
扶蘇頓時抱怨起來:
“我已經吃了許久清湯寡水的野菜和米粥了,這輩子不想再吃素的。”
橋鬆隻好退讓:
“讓人煮一點肉糜粥吧。”
扶蘇聞言很不滿:
“又是粥!”
橋鬆沒有回話,侍者送來的粥裡隻有很少一點肉糜,怕放多了不克化。
扶蘇看著那碗粥,氣得話都說不出來。就放這麼點,叫什麼肉糜粥,叫粥裡不小心撒了點肉糜進去還差不多。
但是有的喝總比沒有要強,扶蘇還是喝完了。半年來頭一次胃口這麼好,可惜沒人會因此覺得欣慰。
扶蘇喝完粥漱了口,就問今日具體是九月幾日。
侍者沒多想,答道是九月廿三。
扶蘇點了點頭:
“還有幾日又是新年了。”
侍者便帶了些喜色:
“新年新氣象,陛下翻了年肯定能夠好起來的。”
扶蘇沒接這個話茬,反而對橋鬆說:
“再拖幾天,你就要等一年才能改年號了。”
橋鬆猛地瞪大眼睛。
這句話的意思是,他覺得自己沒必要耽誤兒子一年,最好是年前就死了。
古時候有些皇帝不會在繼位之初就急著做什麼大動作,正是因為年號還沒改。這個時候做出功績來,會被記入上一位帝王的頭上。
舉個例子,後世的絕大多數人不會去仔細分辨“貞觀二十三年”幾月份開始是李治當皇帝。這一年發生的事會統統記錄為“貞觀二十三年某某某”,人們一看“貞觀”二字,就會下意識覺得這是李世民的功勞。
當然,這隻是一個例子,不代表這一年真發生了什麼和李治相關的大事件。
扶蘇趕在年前駕崩的話,過幾天就可以直接改年號了。這樣橋鬆想實現什麼抱負都能毫無負擔地去做,沒必要憑白浪費一年。
橋鬆很想發火,讓父親不要有這樣的想法,但話堵在喉嚨口說不出來。
父親到底還是愛他的,會為他打算。
橋鬆在這裡守到了父親疲憊睡下,一直沒有離
開,侍者勸他去休息他也沒去。枯坐到了黎明時分,忽然察覺到什麼。
他緩緩伸手,在被子裡尋到了父親的手腕。試探著摸了摸脈搏,尚且溫熱的手一片平靜。
秦二世駕崩了。
橋鬆卡頓一般地想把手抽出來,動作卻笨拙到好像手腳都不受控了一樣。意外碰到了什麼東西,下意識抓住,拿出來一看是傳位詔書。
橋鬆:……所以為什麼詔書要藏在被子裡?
依然是弄不懂親爹在想什麼的一天。
三世從夢中醒來,心裡有點焦慮。他忍不住給父親打了個電話,想確認對方是否還安好。
明知道鬼魂肯定不會出事,而且祖父還在父親身邊,可他就是控製不了自己。
死到地府之後很多年沒找到祖父和父親,實在給三世帶來了巨大的心理陰影。
扶蘇正睡懶覺呢,被兒子一通電話吵醒。
他低氣壓地接起來:
“秦橋鬆,你最好有要緊事。”
三世笑了一聲:
“父親今日還是這麼有活力。”
不像上輩子生病的時候,每天都半死不活的樣子。
扶蘇氣得深呼吸:
“你爹已經快被你弄到半死不活了,你知道打擾人家睡懶覺天打雷劈嗎?”
睡不好覺他能當一天的行屍走肉!
三世目光遊移了一瞬:
“兒臣就是想問問父親,明年的新年禮想要什麼。”
扶蘇:?故意找事是吧?
半個多月前不是才過完新年,你現在就開始考慮明年了?這個早年拜的也太早了些,是不是很久沒挨打皮癢了?
扶蘇也不睡了,掛了兒子的電話之後氣衝衝下樓去找爹。
少年橋鬆和瓊琚正好路過撞見,前者還被扶蘇遷怒著瞪了一眼。
橋鬆不明所以地問弟弟:
“我好像這幾天沒招惹父親吧?”
他剛從寄宿學校回來,每五天才回家一次,能得罪他爹什麼?
瓊琚想了想:
“剛剛那樣有點像無能狂怒,估摸是因為彆的事情生氣,遷怒你了。”
橋鬆:……幼稚。
始皇正在替愛子陪小貓玩耍,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逗貓棒。貓是扶蘇養的,但是扶蘇沒耐心一直陪小貓玩,經常陪兩下就去刷手機了。
看扶蘇衣服都沒換,穿著裡衣就下來了,始皇有些驚訝。
“又怎麼了?”
扶蘇控訴起來:
“三世陛下大清早不睡覺故意鬨醒我,他可真能耐了。”
果然是來告狀的,而且還陰陽怪氣地稱呼自己兒子為“三世皇帝”,嘲諷值拉滿。
始皇把逗貓棒丟開,承諾道:
“朕替你說他,快回去把衣服換了,你也不嫌冷。”
扶蘇氣哼哼地回去穿衣服了。
臭兒子他治不了,父親還治不了?看他下
次還敢不敢打擾親爹睡覺!
始皇打開了和長孫的聊天界面:
“你這個月的零花錢沒了。”
三世一直在等著他爹的反擊手段,不過心裡並不擔憂。
他爹和他對戰基本五五開,求助祖父也沒什麼用。他可不是以前稚嫩的小孫子了,沒那麼懼怕祖父的手段。
大家都是當過皇帝的人,他就算比不過祖父和父親,也不至於彈指間就被壓得毫無反抗之力。
三世懷著滿腔的自信點開新消息。
——就這?
三世嘴角一抽,這都是什麼威脅三歲小孩的話術,他一大把年紀要什麼零花錢?
卻見始皇補充道:
“是另一個你的零花錢。”
三世:……
好的,他現在懂這招到底險惡在哪裡了。
乾壞事的是他,被扣錢的卻是少年橋鬆。以對方如今幼稚的心性,一定會來找他鬨騰一頓。
哪怕他積極承諾自己掏腰包給小少年補足零花錢也沒用,因為小少年會認為都怪他才會讓自己遭受祖父遷怒,帶累了自己在祖父心中的美好形象。
為了與父親爭寵,少年橋鬆可是很在乎這些事的。誰給他拖後腿,他就和誰沒完。
三世:祖父您可真狠啊!
把幾個孩子拿捏得死死的,輕輕鬆鬆就能把人弄得焦頭爛額。為了給兒子出氣,完全不管孫子死活。
應付自己可比應付彆人困難多了。
三世心想,之前的他還是太自信了,他不配擁有這樣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