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離開後沒有亂跑,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間。
他無視了跟在身後的涉間,還把屋內的侍者都遣退了。然後蹬掉鞋子,像小時候那樣躲進被窩裡,把自己整個人團成個球。
身為大秦公子,其實扶蘇沒有多少屬於自己的私人空間,他身邊永遠有一群侍者跟著。
如果出門在外的話,哪怕他嗬令所有人都退下,侍者也隻會遠遠跟隨。還得站在能看見太子殿下的地方,避免殿下出現意外他們不能及時趕過去。
所以隻有在寢殿內,扶蘇才可以任性地把所有人都撇開,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呆一會兒L。
若是上一世的侍者們,自然都習慣了太子的這個操作。這一世卻是頭一次遇見,扶蘇已經很多年沒有獨自生悶氣了。
眾人面面相覷,到底還是退了出去,不敢留下叨擾。
扶蘇悶在被子裡,一動不動。
他生氣的點並不僅僅是父親不在意自己的名聲,更重要的是父親散布這個輿論,實則還有另一重布置。
畢竟像這樣的說辭,很明顯就是在給太子鋪路。
上一世他和父親使用這個手段的時候,是天下剛剛一統時。六國庶民難以歸心,因而父子二人商量後決定另辟蹊徑。
靈感來源是趙國上一任趙王和他的長子趙嘉。
太子趙嘉素有賢名,而前任趙王卻寵信郭開,引得趙人怨懟。趙人因此期盼太子嘉可以繼位,可惜後來趙王廢長立幼。
趙嘉有賢名,扶蘇的賢名比他更甚。始皇帝便決定試一試,看能不能用太子來拉攏人心。
那時扶蘇沒有多想,覺得這隻是個尋常的手段。
可是很久之後,當扶蘇繼位成為了二世皇帝,他發現不對勁了。
夏太醫是個很會做人的太醫,他在查看過往的脈案時,發現始皇帝陛下的身體似乎從天下一統後就開始由盛轉衰。
那時的太醫院首還是他師父夏無且,夏無且幫著隱瞞了消息。
太子殿下並不知道他的父親漸漸開始變得精力不濟,意識到自己正在一點點衰老。雖然父親頭上的白發越來越多,但父親每每在他跟前時都顯得毫無破綻,身體似乎還很強健。
因而始皇帝之前和兒L子商量著要用的輿論手段,並不僅僅是為了表面的原因,更是為了給兒L子鋪路。
他要將太子的賢名傳遍大秦,這樣等太子繼位時,就不用像他一樣面對六國舊民的抵製。
那時的始皇帝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可身體的衰老提醒他不能再拖了。
於是始皇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將一樁樁一件件原本需要很多年才能推進的事情壓縮在十年內完成。
他精密地計算著庶民的忍耐力,踩在他們的承受極限上做完自己想做的一切。反正隻要等扶蘇繼位,飽受壓迫的庶民就可以得到喘息,大秦不會因此出事。
扶蘇的中毒是他始料未及的。
但是計劃已經開始進行
了,隻能硬著頭皮推行下去。
況且一切也沒嚴重到那個地步。
待他把得罪人的事情做完了,扶蘇身上的擔子就沒那麼重了。帝國休養生息的時候不需要扶蘇做太多事情,他可以一邊養病一邊治理國家。
始皇著力培養了蒙毅等人,他們都可以替扶蘇分擔大量的壓力。
隻不過整日看著愛子纏綿病榻,他實在不忍心。正好此時有方士獻策,他便決定嘗試一二。
反正他已經老了,本身也沒幾年好活。哪怕方子沒用,問題也不大。
一開始始皇也沒有直接就服用那所謂的仙丹,而是選擇清修、清修顯然不會損害身體。是後來精力實在不濟,才開始嘗試用丹藥提神。
扶蘇後來看過脈案才想明白父親的布局。
他當時就很生氣,可父親已經去世了,他連找當事人質問都找不到。本來二十多年過去,他都要忘記這件事了,結果今生又來一次。
哪怕這一次父親身體康健,完全沒有衰老的跡象。但隻要一想到上輩子父親的那些鋪墊,他就心慌。
或許這一次,父親也是在為他鋪路呢?
畢竟如今距離大一統十一年的始皇帝駕崩,已經隻剩下八年左右了。
以父親走一步看十步的性格,即便他能確定自己八成可以再活很多年,也會為了剩下那兩成“壽數已定”的可能性做準備的。
然而扶蘇很不喜歡父親假設他自己活不過五十歲。
就算明知道父親提前以最壞的結果進行打算是對的,他也很難接受這件事。
太子殿下在屋子裡獨自待到了天黑。
侍者在外頭守得著急上火。
殿下是午時跑回來的,上午出去逛了一圈,不知去見了何人,後來則是又去了陛下那邊。
在外面的時候,跟隨殿下的是侍衛,他們沒跟去,也就不清楚殿下可用過膳了。後來殿下一回府就去了陛下那邊,他們也沒來得及跟上,同樣不知是否在陛下那裡用過膳沒有。
若是一直沒用的話,那就是從朝食之後餓到了現在。眼看著晚膳的點將要過去,殿下依然沒有傳喚他們進去侍奉的意思。
再這麼下去,怕是要餓出好歹來。
領頭那人壯著膽子進屋去看了一眼,見床上的被子鼓起一個包。殿下躺在裡頭沒有任何動靜,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他小聲喚了一句:
“殿下?可要用膳?”
沒有任何回應。
侍者感到了棘手,難道真是睡著了?可是睡著了的話,他該不該把人叫醒呢?
不叫醒,等睡醒要餓壞了。叫醒,又會驚擾殿下的安眠。
他隻好重新退了出去,叫上其他人商議對策。
有人分析道:
“殿下許是早間出去逛累了,才睡到現在。睡這麼久也該睡飽了,且再睡下去,夜間又要睡不著。”
還有人則道:
“即便是累
了,尋常休息時也會留人守著。今日殿下不許我們守在屋內,恐怕另有隱情。”
雙方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涉間在旁側聽了半晌,忍不住提議道:
“不如去問問陛下?↑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他今日是一直跟著殿下的,除卻中間殿下去見李丞相時、李丞相示意他退避之外,其餘時間基本都在場。
哪怕後來陛下和殿下單獨說話,他也守在門外。雖然沒聽清父子倆說了什麼,卻隱約聽到爭執的動靜。
太子殿下估計是和陛下吵架了,這才心情不好。可陛下後來依然叮囑他過來保護殿下,說明哪怕是吵了架,陛下依舊十分關心殿下。
既然如此,遇到難以抉擇的事情直接請示陛下就好了。若是陛下聽聞殿下餓到了現在,說不準還會親自過來勸哄呢。
彆看涉間是個大老粗,心思比較簡單。就是因為他心思簡單,才不會多想。
父子間吵架不是什麼大事,當爹的哄兩句兒L子也沒什麼稀奇的,他有時候也會哄他家臭小子。
侍者想了想:
“將軍所言有理,就這麼辦吧。”
始皇很快得到消息,頓時就坐不住了。
他還以為兒L子會跑出去散散心,等消解完鬱氣就好了。結果卻是像小時候那樣躲到被子裡把自己悶著,他都好多年沒見到扶蘇這樣了。
始皇匆匆趕來,獨自進屋一看,果然是個眼熟的小鼓包。
應該說是大鼓包,畢竟扶蘇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三頭身的小太子了。
始皇在床沿坐下,伸手拍了拍那個鼓包:
“阿蘇,還在生氣嗎?”
被子底下依然沒有動靜。
始皇隻好伸手探入被子裡,精準地找到腰側的位置,戳了一下。
愛子有點怕癢,若是醒著,肯定要躲的。
果然,被子裡面的人忍不住動了動。
始皇心裡有數了。
他又摸索了一會兒L,捉住了兒L子的手,想把他拉出來。可惜已經不是肉嘟嘟的小胖爪子了,不然手感能更好些。
始皇哄道:
“阿父回去反省了一下,不應該自作主張。這件事阿父該提前和你商量,然後再命人去做的。”
扶蘇把手抽出去,還是不理父親。
父親才不需要和他商量呢,父親才是秦皇,他一個太子有什麼資格提前得到消息。
始皇用了點力氣沒讓他掙脫:
“阿父保證,下次不會了,阿蘇可以不生氣了嗎?”
被窩裡傳來一聲低低的輕哼。
這個問題算是揭過了,但兒L子依舊沒有出來的意思,可見還有彆的點在叫他不高興。
始皇也不意外。
其實之前扶蘇突然爆發時丟下的那句“父親心裡隻有大秦”,令始皇很受觸動。
在他心裡大秦確實是無人可比的第一位,但這並不代表扶蘇就不重要了。除卻大秦之
外,自然是愛子排第一。
可扶蘇能脫口而出這句話,顯然是為此暗自傷心過很久。
在孩子心裡父親是最重要的,父親卻給不了他同等的愛,委屈在所難免。可這件事誰也解決不了,始皇帝畢竟是大秦的帝王。
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後。
始皇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多偏愛兒L子一點。
旁人若是和大秦的利益相悖,他或許會毫不猶豫地舍棄。但那個人是扶蘇的話,他定會努力補救。
哪怕扶蘇真的被他養成了一個和自己政見不合的繼承人,他也會儘力保全扶蘇。然後嘗試將人扭轉回來,而不是直接放棄。
始皇鬆開了兒L子的手,隔著被子抱了一下委屈的兒L子。
他許諾道:
“阿父沒有為了大秦就不顧你的心情,阿父隻是不想讓你煩憂才沒有提前說。大秦固然重要,我的阿蘇也很重要。”
扶蘇微微一愣。
他沒想到父親會說這個,其實他並沒有因為這一點難過。
他從小就知道父親最看重大秦,就算難過,也是十一二歲那會兒L的事情了。自己偷偷難過了一陣子,後來也想通了。
無所謂,隻要他把自己和大秦綁定,四舍五入就是父親最看重他,和看重大秦一樣看重。
可是心裡委屈過的事情總會留下一點影子,哪怕後來想通了,不經意間也會流露出端倪來。
扶蘇掀開被子坐起來:
“父親不用說這個,我知道的。”
他得到的已經很多了,不能貪心。
獨自待了這麼久,扶蘇早已冷靜。他不過是還有點賭氣,故意不想吃飯,想等父親來哄他而已。
父親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他也不好繼續鬨脾氣。所以他主動下床,像個沒事人一樣詢問父親餓了沒有,要不要一起用膳。
始皇有些無奈:
“這話該朕來問你才是。”
本來就是他擔心兒L子餓壞了才匆忙趕過來的。
侍者早就準備好了晚膳,聽見傳喚趕緊把晚膳端了上來。父子倆安靜地用完了膳,似乎這件事已經解決了。
但始皇知道沒有。
扶蘇隻是很懂事地主動將它揭了過去,這麼大的事情不可能輕易就消氣。
於是始皇提議:
“晚膳用多了一些,阿蘇陪朕出去走走可好?今晚夜色不錯,還能賞賞星子。”
扶蘇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始皇與他在庭院中散了一會兒L步,最後尋了地方坐下。從這裡抬頭隻能看到方寸的天地,四周被屋簷限製住了。
他對扶蘇說道:
“觀星還是坐在屋頂視野最佳,可惜朕如今不好再爬屋頂。”
上一回爬房頂,還是少年太子突發奇想,偷偷上房頂躲起來。當時把幫忙架梯子的侍者下了個半死,可礙於太子殿下的吩咐,不敢暴露對方的位置。
太子會躲去
房頂,實則是嫌棄先生嘮叨。
那會兒L先生團隊裡新加了一個老臣,對方開始教導太子一些朝堂之道。老臣認為,身為太子想要長久和君父保持良好的父子關係,就得注意分寸。
於是他整日訓導,要求太子對父親足夠恭敬,又要求他不能越界,不能使用僭越之物,以免時間長後父子情分被消磨感覺。
先生是好意,但青春叛逆期的太子不這麼認為。他覺得先生一點都不信任他和父親之間的感情,一直在說晦氣的話咒他。
於是太子逃課了。
那個時候扶蘇早就過了熊孩子時期,他在群臣眼中已經當了好幾年的優秀太子,處處都完美。
突然逃課,把老臣打了個措手不及。
對方一開始都沒認為太子這是在故意逃課,還當太子出了意外失蹤了。急急忙忙跑去找王上彙報,請求派人去尋找太子。
幸而秦王政了解自家長子。
他安撫了老臣兩句,說自己知道太子在哪裡,不必著急。把人打發走之後,又順著侍者們奇怪的反應尋到了太子的寢殿前。
然後他喊了兒L子一聲,就聽見頭頂傳來回應。抬頭一看,果然見到一個從屋簷頂上探頭出來的少年太子。
秦王政問他為什麼逃課。
少年扶蘇答道:
“我不喜歡這個先生講的東西。”
秦王政便讓他先下來,屋頂太危險了。可扶蘇不肯,還說在上面待著涼快,等天黑了他要在這裡看星星。
太子許久沒有鬨過小脾氣了,秦王政想了想,乾脆叫人架起梯子,也爬了上去。
這個舉動把扶蘇嚇了一跳:
“阿父?”
那時的秦王政已經滅了三晉,是個三十多歲的成年人了。而立之年的王上爬房頂,說出去臣子都不會信的。
但他還是陪著兒L子在高高的宮殿屋簷上等到了星月升空,和兒L子談了許久的心事。
青春期的少年人總有許多自己的想法,很多時候不愛和父母說。唯有像這樣氣氛正好的獨處時,才會袒露一些心事。
秦王政於是知道了兒L子鬨脾氣的原因。
他語重心長地勸道:
“不必為旁人的言語生氣,先生說什麼你記著就好了。他們說的不一定對,也不一定錯。你先記下,對的你就照做,不對的你就置之不理。或許等到很多年後,你再回顧時,會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
很多年後,扶蘇當了秦二世,他再回憶那個先生的話,便不得不承認父親說的是對的。
在有些事情上多顧慮一些,不要肆無忌憚地消耗父親對他的寵愛,確實對他們的父子感情有利。
這並不代表他和父親間的親情很脆弱,隻是再好的感情也需要雙方主動去維護,那樣感情會更加堅固和綿長。
扶蘇伸手做出摘月的動作。
雖然什麼都摘不到,但這樣很有趣。小孩子才愛這麼玩,成年人總是礙於旁人的眼光不
敢肆意。
始皇順著看過去,他有些懷念以前可以和兒L子在屋頂上談心的歲月。
現在他們兩個都是成年許久的大人,爬屋頂不僅顯得太過幼稚,還會惹得侍者和護衛擔憂。明日被臣子們聽聞,必然要引來一大波勸諫。
成年人總是身不由己的。
扶蘇收回手,突然輕聲說道:
“其實我後來知道父親身體衰敗的事情了。”
聲音極低,身邊的人凝神才能聽見。若是稍微不注意,便會被夜晚的風聲掩蓋。
扶蘇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讓父親聽見。
始皇終究是聽見了。
兒L子隻提了這麼一句,他就知道兒L子今日到底在為什麼生氣了。
他沒有去澄清自己這次其實並未出於留後手的目的特意為太子鋪路,因為他有時候也確實思考過萬一自己突然暴斃該怎麼辦。
思考的結果就是扶蘇早就可以獨當一面了,不必他做什麼,扶蘇自己就能把一切處理妥當。
因而始皇沒再輕舉妄動,避免自己做下的布置會讓兒L子察覺到他的隱憂。
可惜扶蘇還是發現了。
始皇思索片刻,決定用彆的方式委婉地安撫孩子的難過。
他假裝沒聽見剛才那句話,開啟了一個新的話題。
他對扶蘇說道:
“這回巡遊原本是預計冬日來臨前從東北返程的,趕赴趙地過冬後,夏季之前回到鹹陽。如今先是在九原郡耽誤了一季,又在恒山郡耽誤了一季,等再去東北並折返回京時,隻怕已經是下個冬日了。”
前不久翻了年,已是大一統四年。
也不知道他們回到鹹陽時能不能趕在年前,不然大一統三年初春出發,大一統五年初冬回家,相當於在外頭待了快兩年。
始皇調侃道:
“上一回巡遊時在齊地多待了幾個月,都城中的臣子急得連日催促朕回程。今年又有耽擱,隻怕下回巡遊就要遭到阻攔了。”
陛下每次出去都要找儘借口拖延行程,像是在外頭玩野了不想回京。臣子們有過兩次經驗,還真有可能在這件事上聯合反對,避免陛下越玩越上癮。
扶蘇也想起這茬,總算露出一絲笑意:
“橋鬆都這麼大了,下回巡遊時怕是年近二十即將加冠。有太孫在,他們管那麼多做什麼?又不會影響政事。”
隨後扶蘇慫恿父親下次巡遊多在外面玩兩年,正好曆練一下監國的太孫。
始皇知道他在開玩笑,也沒當真。
他隻是提起下次巡遊的地點:
“屆時西南應該已經歸順,也經曆過幾年的治理,相對太平。朕預備從巴蜀南下,過西南夷,再去一趟百越。”
第一次巡遊是震懾楚地,順便把齊地和三晉也逛了一下。
第二次巡遊的目的是震懾燕趙邊境和塞外,繞行到了趙地腹心,也就順便震懾了這裡的趙人。
第三次去夷人和
百越的地界,則是為了震懾這些部落族群。
他忖度著收複百越這麼久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該老實的必然十分老實。不老實的也應該在觀望數年後,心思開始活泛起來,蠢蠢欲動想搞事。
那個時候往百越走一趟,可以重新打消他們想鬨騰的心。如此幾次三番下來,那些人遲早會放棄,不再企圖生亂。
若有誰特彆堅定不移,也不會拖那麼久都不動手,定會趁著始皇帝巡遊不往這兒L走的時候就生事了。
始皇要震懾的本就是賊心不夠大的那一撥人。
真正怎麼都收服不了的反賊,震懾他們還不如釣他們上鉤。逼對方早點造反,儘早清理掉反而對大秦有利。
扶蘇認真聽著父親的計劃。
父親還說:
“第三次巡遊再怎麼也得是五年後的事情了,要給橋鬆辦過冠禮後才能離京。否則一走就是一兩年,要耽誤他的大事。”
所以第四次的巡遊,還要繼續往後拖。
巡遊一趟一兩年,巡遊完了又會被愛子和群臣勸著多休息幾年再出發。每一輪至少五年起步,甚至更長。
“待到第四次巡遊時,也不知西北歸順大秦沒有。”
始皇想著要是能把青海高原拿下作為附屬國,就可以帶兒L子去看看高原和仙湖的風景了。
聽聞那裡景色極美,西羌(西藏)也很美。有生之年若不能去一趟,實在可惜。
扶蘇便問:
“若是那時沒能拿下仙湖高原呢?”
畢竟能不能拿下青海,不是大秦努力就可以的,要看月氏給不給力。
要是月氏半天統一不了青海,他們會很難辦。還得考慮要不要出兵幫月氏吞並其他部落,到時候多的是要扯皮的地方。
始皇則答道:
“即便拿下了,第四次怕是也去不了那裡。剛拿下的地界不夠安全,可以先去塞外草原逛一逛。”
也就是震懾匈奴的意思了。
他們這次說是要去東北,其實應該不會出遼東進入東胡的地界。畢竟東胡剛剛被拿下,還有些隱患。
但到了十年後,隱患就沒那麼大了。正好適合去巡遊一番,看看匈奴人和東胡人在大秦的統治下過得如何。
扶蘇聽著父親規劃往後十幾二十年的行程,一顆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始皇雖然沒有明說“朕並未整日想著自己隻剩幾年陽壽”,卻從側面打消了愛子的疑慮。
若不是對自己的壽數有足夠的自信,如何能提前規劃那麼多旅程?
扶蘇被未來可以陪父親去那麼多地方的美好願景安撫住了,恍惚間好像他們父子真的還有好幾十年的相處時間。
——他們都還正當壯年,不必憂慮死亡的事情。就像所有年輕力壯的人那般,隻要考慮怎麼把自己的日子過得精彩就行。
扶蘇緩緩眨了眨眼:
“阿父答應了要陪我去那些地方遊玩,就不能食言了。”
始皇承諾
道:
“朕絕對不會食言。”
扶蘇彎起眉眼:
“嗯!”
是“朕”不會食言,父親以大秦皇帝的身份許諾他,天子一言九鼎。
賞完星子和月亮,父子倆回去睡了個好覺。隻是後半夜突然又有寒潮回返,空中再次飄起雪來。
幸而冬末寒潮再臨的情況大秦不是第一次碰見了,早有經驗。
或者應該說,這次的意外還不如上一回經曆的嚴重。
上次遇到這個情況,還是秦王政九年的初春。寒潮在春耕時節抵達,凍死了不少剛種下的種子,險些引起全年的饑荒。
這次好歹還在冬末時節,春耕未曾開始。之前為了抵禦寒凍做的準備仍在,察覺到異常後庶民們以最快地速度應對起來。
所以再一次的降雪雖說來得猝不及防,造成的影響倒是不大。
扶蘇中途被侍者添炭的動靜吵醒。
因為前半夜睡得很舒服,他被驚醒了也沒覺得難受。詢問了一句發生什麼之後,又迷糊地睡了過去。
大約是睡前心裡留下了個寒潮又降的影子,隱約有些擔憂百姓,夢裡就夢見了一些舊事。
那是某一年的冬季。
這年冬天比較冷,雪下得格外久一些。不過並沒有到二十一年和今年這個雪災的程度,大秦隻是輕微受災。
更北方的趙燕比較倒黴,但那和還沒有開始吞並六國的大秦沒什麼關係。
六歲的小太子纏著父親陪自己玩雪。
這幾日秦王政都在忙雪災的事情,抽不出太多空來陪兒L子。今天總算空閒了一些,機靈的小崽子立刻發現阿父有時間陪他了。
秦王政捏捏他的小鼻子:
“寡人才休息片刻,就被你給逮到了,你怎麼那麼敏銳?”
小扶蘇撒嬌:
“阿父都好幾天沒陪我了,再過幾日雪化了,就玩不了雪了。”
秦王政沒有說這場雪預計還要下很多天,也沒有說現在大秦正在遭災,你身為太子怎麼能隻知道玩雪。
小孩子才六歲,直接和他說這些家國大義顯然不太合適。
所以秦王政縱容地陪著兒L子玩了許久,等到他玩儘興了,才抱著跑累了的兒L子回去換衣服。
換好衣服用過午膳,他將人待到了桌案前。
小扶蘇不明所以:
“是今日玩過了,所以要開始做功課了嗎?這幾日先生給我放了假,我已經提前把功課做完了。”
驕傲的小語氣招人得很,果然引來了父親的一通誇獎,誇他是最讓人省心的好孩子。
扶蘇有點得意,順著父親的力道依偎到他懷裡。而後半坐在父親腿上,好奇地東張西望。
秦王政拿起一卷竹簡展開:
“阿蘇來看看這個。”
這是一份彙報受災最嚴重地區的奏報,裡頭說了有多少庶民被壓塌的房屋掩埋,救出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凍餓而
死。
扶蘇已經識得很多字了,他也知道死亡是什麼。小太子一個字一個字地把竹簡上的文字讀完,然後有些茫然地看向父親。
秦王政沒有說什麼,而是又拿起另一卷竹簡。
扶蘇在父親的引導下看完了十幾卷竹簡。
一開始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他看這個,庶民被雪災侵害成了這樣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他是大秦太子,從小錦衣玉食,他又不會遭受這些苦難。
可是漸漸的,聰明的小孩明白了過來。
扶蘇小聲問父親:
“我是不是應該覺得他們很可憐?”
情感缺失的孩子沒辦法直接共情彆人,他隻能從邏輯上推測自己該做出什麼反應。這個推測基於他的生活經驗而來,可顯然一個王室公子很難擁有仁愛庶民的經驗。
所以扶蘇需要父親反複引導,才會領悟父親的意圖,知道父親想要他怎樣表現。
秦王政摸了摸他的頭:
“阿蘇真聰明,父親就是這個意思。”
這一次秦王政沒有像最初發現兒L子身上的問題時那樣,直接明言告知孩子你應該如何應對。
因為他很難面面俱到地把應對所有事情的方法都告知兒L子,扶蘇總要學會自己分析對策。
所以他選擇了暗示,鍛煉扶蘇的思考能力。
扶蘇果然沒有辜負他的期望。
小太子明白父親的想法之後,主動拿起那些竹簡,重新開始。這次他的態度很認真,把所有傷亡細節都記了下來。
然後他眼眶紅紅地說道:
“庶民太可憐了,我以後要做一個仁愛的秦王。”
這是小太子的偽裝,他在學著做出日後應該表現給臣民看的樣子。同時也是在試探父親的態度,看父親的本意是不是想將他的政治主張往這個方向培養。
秦王政又帶著獎勵性質地摸了摸聰明小孩的發頂,肯定了他的猜測。
“阿蘇真是個好孩子,你會是大秦最優秀的太子。”
後來,太子殿下看過雪災的奏報之後為庶民感懷的消息傳了出去。雖然太子的豪言壯語沒有傳出,但眾人都相信他以後會是個仁德的君主。
在大秦境內受災的區域,類似的消息傳得最多。庶民們都很感動,認可了這位從前並無聲名的小太子。
——他們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見到會有貴族因為他們的苦難而難過。
扶蘇睜開眼睛,翻了個身。
所以他小時候就是這麼被父親拐上賊船的啊……
他擅長用輿論造勢的手段,應該也是從父親這裡遺傳的吧?還有利用史官記錄一些該記錄的話,也是跟父親學的。
因為扶蘇明確記得這段對話被記載在了正史中,他某日翻看史書回憶父親的往事時看見過。
那時史書裡的記載是:
「王理政,太子入內。見有災,太子泣曰:“民生多艱,吾不忍聞。”」
扶
蘇:……
史官你真的很會藝術加工。
當時的史官好像就是史菅來著,這老小子真的太會了。
這就是世代給秦王家當史官的含金量。
合理懷疑當初給昭襄王記載“秦王令趙王鼓瑟”的就是他家先祖,這個技能是祖傳的。
侍者見太子蘇醒,便上前詢問:
“今日有雪,殿下可覺得寒冷?”
扶蘇搖頭:
“更衣洗漱吧。”
屋內炭火燃得旺,並不覺得冷,他想早些洗漱後去陪父親。因寒潮重返的緣故,肯定有很多政務需要處理,他得去給父親幫忙。
寒潮的事情沒有給大秦帶來太多麻煩,但這並不妨礙鹹陽臣子以此為借口催促陛下不要故意在巡遊途中借故停留。
雖然王上現在在恒山過冬是合理的,總不好叫人家這個時候趕去苦寒的燕地,趕緊完成巡遊工作。
可他們也得防備冬季結束後陛下找到新的借口拖延行程,蒙毅和李斯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居然也不勸著點。
太子殿下靠不住,是個會無條件縱容陛下任性的家夥,李斯你身為丞相怎麼能和殿下沆瀣一氣呢?還有蒙毅,蒙卿你可是最為忠耿的臣子,絕對不能被他們帶壞啊!
李斯:彆找我,我做不了陛下的主。
蒙毅:……我懷疑你們說我忠耿是在罵我。
一般不都得是涉間那種才叫忠耿嗎?蒙毅自認為自己並不“耿直”,不要給他扣帽子逼他去當會忠言直諫的道德標兵。
哪怕蒙毅大部分時候確實忠言直諫,但前提是為了大秦好。陛下在外面多玩兩個月又不會損害大秦的利益,他沒必要做這種得罪人的事情。
總之鹹陽的臣子們發現寫給陛下的勸諫全都石沉大海後,就轉頭去騷擾李蒙二人了。
甚至都沒有嘗試去找太子殿下,因為誰都知道找他沒用。還會被太子詭辯式的回信陰陽怪氣一通,質問他們是不是見不得陛下離京散心。
李斯覺得他們煩得很,乾脆也學陛下假裝沒收到,久而久之就沒人找他了。
所以隻有老實人蒙毅被頻繁騷擾。
蒙毅:早知道就不回信了。!